第121章

  “你三我七。”

  “不行。”

  “四六?”

  张嘉田向他张开了一只巴掌:“五五。”

  林子枫思索了片刻,末了一点头:“好,那就五五。”

  张嘉

  田笑了,兴高采烈的一拍桌子:“行!有我出手,你就等好吧!”

  他这一拍力气十足,几乎是拍出了一声巨响。林子枫的身体岿然不动,心则是被震得一颤。扫了张嘉田一眼,他感觉这人粗俗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。而这回他在北平见了白雪峰,白雪峰胖了,并且如愿以偿,终于勾搭上了一位阔小姐,见了林子枫,他满口就只会谈结婚那一件事,仿佛几辈子没结过婚,憋到了这一世,终于忍无可忍、非结不可。林子枫先前觉得白雪峰这人也还不错,哪知道这回和他谈了一个小时,险些被他活活俗死。

  林子枫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,众人纷纷变得讨厌起来。抬头又看了张嘉田一眼,他听张嘉田要留自己吃饭,慌忙起身告辞。

  离了张宅之后,林子枫回了自己在天津的住处,草草吃了一顿午饭。到了下午,禁烟委员会内的一名委员登门拜访,请他到自家听戏去。这名委员今年也就二十多岁,是个诗人,诗作得相当不错,家境也好,除了作诗,别的一概不会,是个挂名吃空饷的委员。林子枫认为诗人还有几分清雅气,故而对他高看一眼,欣然应邀。

  诗人不撒谎,家里真有四个能唱戏的小戏子,都是十三四岁的小男孩,一个个涂脂抹粉,将面孔修饰得白里透红,两道眉毛画得长长的。林子枫本打算过来受一点音乐的陶冶,哪知道

  进门之后,先见了这么几个俗不可耐的小妖精,便是一惊。小妖精之一站到人前,翘起兰花指开唱,捏着嗓子放出鸡鸣一般的声音,余下三妖精,一个奔了诗人去,另两个则是包围了林子枫。

  诗人将小妖精抱到腿上,含笑扭头去看林子枫,自认为是投了他的所好。而林子枫正襟危坐,两只手攥着拳头放在大腿上,先是端然不动,等到前方一段戏唱完了,他猛的站了起来:“晚上还有事,我先走了。”

  然后不等诗人回答,他逃之夭夭。

  逃回家后,他洗了个长长的澡,觉得自己是受了那两个小戏子的玷污。洗过澡后,他抽动着鼻子满房里嗅,总觉得屋子里还有脂粉芬芳,以及人类肉体的气味。

  “可怕。”他想。

  这时,仆人走来敲响了他的房门:“先生,外面来了一位客人,名叫苏秉君,想要见您,还说您是认识他的。”

  林子枫裹着浴袍,一皱眉头,半晌没做声,经过了一番思考之后,才答道:“带他到会客室。”

  然后又过了四十分钟,他才穿戴整齐,慢悠悠的也走进了会客室。会客室里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,一见他就站了起来,笑着说道:“林先生,有日子没见您啦。”然后他把笑容收了收,显出了庄严些的样子,对着林子枫鞠了一躬:“秉君向您问安。”

  林子枫上下打量着他,就见这小子衣着不错,气色也不错,完

  全没有倒霉相,便一点头:“确实是有日子没见了,苏队长。”

  苏秉君当即摆了手:“我现在不是队长了,您叫我小苏就成。”

  隔着相当的距离,林子枫坐下了:“自从安泰一别,不知道苏先生这些日子是在何处高就?”

  苏秉君答道:“我们投降之后,也没人管,就各走各路了。回到北京之后,我没找到大帅,也没什么事做,就一直混日子。后来,也就是这个月的中旬,我听说大帅到了承德,就找了过去,结果大帅见了我,还挺高兴,知道我没差事,就让我继续跟着他。”

  林子枫说道:“看来,你是很忠于他的了。”

  苏秉君只是笑:“我的本领有限,能继续跟随大帅,总比另谋别的差事强。”

  林子枫翘起了二郎腿,抬手一推金丝眼镜:“这很奇怪,你既然是忠于他的,那么就不该来见我。我和他的事情,你不该不知道。”

  苏秉君听了这话,依旧坦然:“我现在在大帅手底下吃饭,照理来讲,确实是不该私自登您的门。可我这一次是奉了大帅的命令而来,算是因公,并非因私。”

  林子枫沉默片刻,然后低声问道:“为了后天那一艘船?”

  苏秉君答道:“是的。”

 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,起身走到林子枫面前,双手将支票送向了他:“那艘船上的货,一半是虞都统的,一半是大帅的。大帅愿意出这个数,请您高抬贵手

  ,放行一次。”

  林子枫扫了支票一眼,并不是很把上面的数目放在心里,只问:“我要是不放行呢?”

  苏秉君伸着双手,脸上露出了进退两难的微笑:“大帅说……”

  林子枫抬头看他:“他说什么?”

  “那个……这是大帅的原话,您听了别见笑。大帅说,您要是不放行的话,他就再也不会见您了。”

  说完这话,苏秉君偷眼去看林子枫,同时有点不好意思,因为感觉大帅这话说得像闹着玩似的,实在是拿不到这谈判桌上来。然而林子枫听了这话,却是面沉似水,直视着前方,半晌不言语。

  最后,他终于低声开了口:“这是在威胁我么?”

  他随即站了起来,一扯西装下摆:“你告诉他,我很讨厌这种轻浮无聊的威胁。不放行!”

  苏秉君愣在了原地,眼看着林子枫转身大步走出了会客室。

第一百八十九章 冰上

  雷一鸣得知了林子枫“不放行”,气得砸了房内一只大花瓶:“这个王八蛋到底是想怎么样?他不是——”

  房里当时还有别人,所以他强行忍住了后头的话:他不是爱我吗?

  其实一想到自己被林子枫“爱”上了,他心里也十分的犯别扭,毕竟林子枫是个男人,而且在他身边潜伏了十年,已经混成了他的心腹。只不过是值此非常时刻,他病急乱投医,不得不采取了非常的办法。他也是咬牙切齿一狠心,才让苏秉君去向林子枫传话的。哪知道林子枫疯得不轻,竟然完全不给他面子,不但不给面子,还骂他“轻浮无聊”。这让他在砸碎了大花瓶后,踉跄着后退坐上椅子,简直气得要发昏。

  昏了片刻之后,他镇定下来,忽然又想起了张嘉田——想也白想,做事总得循序渐进,他现在若是去支使张嘉田为自己卖力气,必定又要碰一鼻子灰。

  一天过后,雷一鸣收到消息,那一船烟土果然是被扣住了,扣船的一方不再是公安局,而是禁烟委员会和当地的驻军。虞天佐跑到他面前唉声叹气发牢骚:“你看,你不是说你有法子吗?我信了你的话,这一船就没加防备,这下可好,赔大发了。”

  雷一鸣在地上来回的踱步,踱了两圈之后,他答道:“老虞,这回确实是我说了大话,我把事情想简单了。”

  “我没逼着你承认错误,但你说接下来该

  怎么办?就你那个子枫,一点旧情都不讲,这都连着两个多月了,专门找我的麻烦,我的船都不敢在天津码头明着靠岸了。”

  雷一鸣不耐烦的一摇头:“他不是我的子枫!”

  “我就纳闷了,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,他恨你恨成这样?”

  “我没有得罪过他,他神经病!”

  虞天佐抬手指了指他:“你别嘴硬,你肯定是有惹了他的地方。但咱们现在先不谈这个,这都是小事。”

  “这还小?”

  虞天佐走到他身边,对着他耳语了一句。雷一鸣立刻扭头望向了他:“真的?消息可靠?”

  “一定可靠。”

  雷一鸣思索着虞天佐方才的那句耳语。虞天佐告诉他,东北的少帅决定归顺南京,换言之,便是这场北伐大战——起码是在名义上——胜利结束了。

  “好哇!”他果然把那一船烟土忘去了脑后,在虞天佐面前又来回兜了两圈,他末了停下来,抬头对着虞天佐一笑:“好消息啊!”

  虞天佐在炕边坐下了:“好?哪儿好?这回也算是改朝换代了,谁知道我这热河都统还当不当得住?”

  雷一鸣答道:“你有兵,当不当得住,还不是你说了算?”

  “好,就算我当得住,那你呢?你又乐的是哪一出?”

  雷一鸣把脸上的微笑收了收,又清了清喉咙,正色答道:“我也是个爱和平的人啊!”

  虞天佐向他一踢腿,笑着骂道:“我去你妈的。”

  雷一鸣和虞天

  佐谈笑了片刻,等虞天佐走了,他那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容的余影。他方才并没有对虞天佐扯谎,他是真的爱和平——胜利了,和平了,大家才能坐下来瓜分胜利果实,才能分赃不均,才能再打起来。先前那一仗,他们还都有着共同的敌人和信念,如今再开战,可就没有那么漂亮的宗旨了。弯腰揉了揉自己的左小腿,左小腿的骨头长结实了,然而时不时就要隐隐作痛,走起路来也不那么得力。就因为这条腿,他想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东山再起了,就该再要去张嘉田的半条命。

  但是,他不要了。

  张嘉田被他杀了两次,两次都是斩草除根、赶尽杀绝。可饶是如此,他还能从张嘉田那里嗅到感情的气味。所以张嘉田是世上第一人,终于通过了他的考验。

  所以他不会再杀他了,他要珍惜他了。

  如此又过了两日,东北的少帅果然发表全国通电,宣布效忠南京中央政府。社会各界纷纷庆祝,虞天佐也花了一笔钱,将全军的五色旗都换成了青天白日旗。

  虞天佐忙虞天佐的,雷一鸣忙雷一鸣的——他这几天找到了陈运基。

  陈运基当时在战场上受了突袭,落败而逃,躲进了山中。及至后来他出山回城了,眼看雷一鸣大势已去,又想起自己曾经痛揍过张嘉田,便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,继续躲着去。悄悄的回了老家,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心惊胆战

  ,随时预备着召集人马去当土匪——如果张嘉田带兵来找他报仇的话。

  结果等来等去,他没等到张嘉田的人,反倒是等来了雷一鸣的消息。雷一鸣对陈运基有一点了解,又一直没得到他的死讯,故而派了个人到他家乡去,打算碰碰运气,哪知道一找就把他找着了。

  陈运基除了打仗,别的全不会,性情又暴戾,急了眼就要杀人,有了钱也不能安安分分的当小老百姓。雷一鸣对他比较了解,他对自己也有个清醒的认识,故而在听闻雷一鸣还打算东山再起之后,他想都没想,直接就来了承德。

  雷一鸣每天除了敷衍虞天佐之外,余下时间都是在和陈运基长谈——陈运基从肉身到灵魂,都不符合雷一鸣的喜好,雷一鸣没看上他,故而也就不肯花心思去考验他,对他有一说一,双方反倒谈得轻松明白。如此过了几天,陈运基不声不响的离了承德,而他刚走,苏秉君便回了来。

  苏秉君在北平住了好一阵子,这次回来见了雷一鸣,便说道:“大帅——”

  雷一鸣登时皱着眉毛看了他一眼——这是虞家,不是雷家,虞家只有一位大帅,就是虞天佐。他这么个寄人篱下的光杆司令,也大模大样的充大帅,未免有点不识时务。

  苏秉君立刻改了口:“大爷,事情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,最迟是在过年前,款子就能到手。”

  雷一鸣点了点头,没说什么

  。想要东山再起,单是有人还不行,人都长着嘴呢,为了喂饱这些人的肚皮,他还得有钱。他手里有一笔老本,可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动,除此之外,他倒是明确的知道自己曾经投资过一家大游艺场,股份应该是值钱的。

  凡是和商业投资有关的文件合同,他手里一份都没有,只能派苏秉君又去向林子枫索要,这回林子枫倒是没再刁难他,一要就给。于是苏秉君在北平天津之间来回奔波了好些天,总算把雷一鸣名下的股份尽数卖掉了。

  雷一鸣对于钱这个东西,没什么概念,只知道它是好的,尽量的搂就是。值钱的股份全贱卖了,他也完全不心疼,反正是只要钱。挥手示意苏秉君退出去,他在房内又转了几个圈,然后穿衣戴帽,想去找虞天佐说几句话。

  窗外是个天寒地冻的世界,他总有点信不过自己的左腿,故而还是提了一根手杖,带着个小勤务兵往外走。出了院子拐了个弯,他踩着满地白雪走出了十几米,忽然停了下来,感觉这北风实在是厉害,简直是一瞬间就吹透了自己的层层衣裤。他想回去,可又不甘心,也不肯承认自己羸弱至此,竟会在冬天出不得门。

  穿过一条长长的夹道,他进了一座空旷院子,院内的大雪没有及时清扫,又经了人的踩踏,结成了一层光滑坚硬的冰壳子。雷一鸣走得一步一滑,有心不走了,可已

  经到了院子中央,想要回去,依然还是得一步一滑。

  他又冷又累,同时就觉得气息不够用,喘得发昏。偏在这时,后方又来了一个小丫头,这小丫头显然也在害冷,一边咝咝哈哈的把手放在嘴边呵气,一边迈着小步向前跑,跑到雷一鸣身边时,她脚下一滑,惊叫一声倒向了雷一鸣。而雷一鸣猝不及防的受了她这一撞,当即摔了个仰面朝天,手杖飞出去了十几米,后脑勺磕在冰上,帽子也滚出了老远去。小丫头慌忙爬了起来,和那小勤务兵一起过来瞧他,就见他双目紧闭,人事不省,竟是一跤摔晕过去了。

  雷一鸣昏迷了半个多小时,悠悠醒转之时,发现自己身在一张大床上,床尾站着一位穿白衣的医生,床前椅子上坐着虞天佐。

  虞天佐圆睁二目,一直在紧盯着他,忽见他睁了眼睛,他当即长出了一口气:“我的兄弟,总算醒了,你可吓死我了!”

  雷一鸣瞬间回忆起了前因后果,登时胸中生出一团怒火,一挺身就坐了起来:“虞天佐,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?家里的事你还管不管了?”

  虞天佐听了这话,目瞪口呆的站了起来:“啊?”

  “啊什么啊!你把你家弄得像溜冰场似的,是怕我能走过来找你吗?”

  虞天佐又长出了一口气:“哎哟我的老天爷,你又吓我一跳。我还以为你让我前头死的那个老婆上身了呢。”

  雷一鸣不再理

  他,抬手去摸后脑勺,结果摸到了一个火热的大包。这时房门开了,有人飞快的向内探头看了一眼。雷一鸣没在意,继续对虞天佐说道:“我有事要找你。”

  虞天佐坐回到了椅子上:“你说。”

  “我忘了!”

  “摔的?”

  “可不就是摔的!”

  这时候,房门又开了,雷一鸣抬头一瞧,不由得愣了愣——门外走进来了个大美人。

  美人穿着一身红旗袍,细身量水蛇腰,袅袅娜娜,满头乌云似的长发都披在肩上,显出一张红扑扑的鹅蛋脸。手里端着一只小托盘,她扭头对着虞天佐说道:“我给雷先生端了热汤过来。”

  她这样侧过脸,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,和虞天佐那个鼻子是一个款式,雷一鸣看在眼里,便问道:“老虞,这位小姐是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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