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7章

  张嘉田听到这里,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:“你知道个屁!”

  叶文健翻了他一眼,继续说道:“我十几岁的人了,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,也不是事。留在姐夫这里,我还能学着干点什么,比回家干呆着强。等我有点出息了,我再回家看我姐去。”

  张嘉田一听这话,发现他竟然还是不想回去,而且满口

  都是“我”要如何如何,没有一句是替他姐姐着想的,便气得站了起来:“说得好,既然你这么有担当,那就回家把这话再对你姐姐说一遍吧。”

  然后他回头对着门外吼道:“来人!”

  雷一鸣端坐着不动,眼看着张嘉田的卫兵一拥而入,七手八脚来抓叶文健。叶文健当场傻了眼,吓得伸手抓住了雷一鸣的衣袖:“姐夫!姐夫他们要抓我!”

  雷一鸣被他拽得向前仆去,还是张嘉田眼疾手快,一把攥住了雷一鸣的胳膊,一把扯开了叶文健的手。卫兵们趁机扯着胳膊腿儿把叶文健抬了起来,不由分说的便冲出了屋子。叶文健扯了喉咙拼命喊叫,而雷一鸣先是坐着不动,等叶文健的声音渐渐远去了,他才作势要起:“小文那孩子——”

  张嘉田一把将他摁了下去:“你别管!”

  “我不是要管,是他在我这里从来没受过委屈,你这么对待他,他还不气坏了?”

  张嘉田一听这话,就觉得雷一鸣对待叶文健真是好,竟然还怕他“气坏了”,难怪叶文健乐不思蜀,连姐姐都不要了。转身面对了雷一鸣,他低头说道:“放心,十几岁的小子不怕气,怕打,那孩子我看就是欠揍,揍一顿他就没那么多毛病了。我走了,你好好吃药,有用得着我的地方,就来找我。”

  然后他又在雷一鸣的肩上摁了一下:“不用送。”

  雷一鸣真没起身相送。

  目送着张嘉田出了房门,他似乎还能依稀听见叶文健的嘶吼。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,他歪头托腮,想想叶文健,又想想叶春好,最后就是微微一笑。

第一百九十七章 定时炸弹

  雷一鸣觉得,自己是放出了一枚定时炸弹。

  之所以这样做,并不是他穷极无聊,非要对着前妻死缠烂打,而是他要将这些对头一一击败,把主动权重新抓回来。自从在安泰兵败以来,他一直都活得太被动了。

  尤其他现在病了,而且还是尚未确诊、前途未卜的病,所以他要格外用心的筹划,筹划生前身后事,真到了力不能支的那一天,他要有退路,要能退到一个保险箱、安乐窝里去。

  五小时后,雷一鸣的定时炸弹开始了倒计时。

  叶文健万万没有想到张嘉田会对自己动粗、而姐夫竟然没有护住自己。他一点准备都没做,如今被张嘉田和一名副官夹在汽车后排座位上,他先是叫骂后是沉默,末了哈欠连天的瘫软下来,他涕泪横流的呻吟出了声音。

  张嘉田不知道他哼的是哪一出,大声的问他:“小子,你又怎么了?我告诉你,在我这儿你装病没用!”

  叶文健不理他,咬牙忍耐着。

  又过了三个小时,他昏昏沉沉的上了火车,两条腿都软成了面条,是被士兵抬上去的。张嘉田很纳闷,因为实在是看不出叶文健在捣什么鬼,反正这小子一直是不肯吃东西,只喝了些水,决不至于是中了毒。半大小子饿上几顿是饿不死的,所以张嘉田也不管他,自顾自的吃喝睡觉。哪知道睡到半夜,他竟被叶文健的惨叫震了醒。

  他急了眼,拎着皮带当鞭

  子,啪啪的甩着吓唬叶文健,让他说说到底是哪里难受。然而叶文健恨透了张嘉田,死活就是不开口。两名士兵手忙脚乱的满地抓他,不让他把脑袋往车厢板壁上撞,倒是旁边一名副官悄声告诉张嘉田:“军座,卑职怎么瞧着文少爷这是像——像——”

  张嘉田扭头瞪他:“像什么?说人话!”

  副官把声音又降了一度:“像犯了大烟瘾。”

  张嘉田立刻又望向了叶文健——叶文健正在嘶吼着打挺,小白脸上蹭得全是涕泪灰尘,酷似叶春好的清秀五官都变了形,长长的胳膊腿儿痉挛似的各自扭曲。一名士兵用双手捧了他的脑袋,不许他乱动,可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,带着那士兵的双手往壁上撞。张嘉田大步走过去蹲下来,抓住衣领把他拎了起来:“小子!说,你是不是抽上大烟了?”

  叶文健到了这个时候,还要凭着本能咬牙怒视张嘉田。而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,末了点头冷笑道:“行,我让你犟,你随便犟!”

  然后他把叶文健往地上一搡,起身低头说道:“我这儿可没备着那玩意儿给你过瘾,你熬着吧,回家等你姐姐管你。”

  然后他转身要走,可临走之时,又觉得这叶文健实在是可恨,等自己把他送回叶家了,春好见了弟弟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,非得再受一场煎熬不可。

  想到这里,他气得转身走回到叶文健跟前,一脚

  踢上了他的肚子,把他踢得平地起了飞。踢过一脚之后他不解恨,追上一步又踢了一脚:“混账东西,死了得了!”

  叶文健腹部挨了这样重的两脚,当即开始伏在地上呕吐。

  凌晨时分,叶文健昏昏沉沉的,不闹了。

  火车进了天津卫,张嘉田让勤务兵用湿毛巾给叶文健擦了把脸。他脸上已经没了人色,眼睛半睁半闭着,身体一点都不能动。张嘉田直接用汽车把他送去了叶公馆,心里也想让叶春好认清现实,对待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,她也不要再哭哭啼啼的太牵挂了,没必要,不值得。

  他到达叶公馆时,叶春好刚刚起了床,听门房里的仆人说张军长来了,她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梳子,一边梳头一边下了楼来:“怎么这个时候来了?吃早饭了吗?”

  张嘉田站在楼梯下,抬头看她:“我没吃呢,你也吃不成了。你看看,我把谁带回来了?”

  这话说完,两名士兵把叶文健架进了楼内。

  叶春好在楼梯上愣了愣,长柄木梳脱了手,“啪嗒”一声摔在了楼梯上。这一声似乎是震醒了她,因为她随即就跑下了楼去,跑得两只脚乱绊,拖鞋都甩飞了一只。冲到了叶文健面前,她先伸手去摸弟弟的头脸肩膀:“小文,你可回来了,你、你还知道回来呀?”

  叶文健勉强抬起头,面无表情的看着她。这让叶春好的动作也是一僵,而张嘉田像是偏要紧

  处加楔一般,张口便说:“春好,这回可有你受的了。这小子太他妈的不成人,抽上大烟了。这一路犯了瘾,好家伙,差点儿闹翻了火车。”

  叶春好听了这话,双眼看着叶文健,半晌没说出话来。而张嘉田发现那架着叶文健的两名士兵眼睛不老实,偷着去瞄叶春好的赤脚,便弯腰走去捡起那只拖鞋,回来一抓她的脚踝,给她穿了上。重新直起腰,他攥了攥拳头,心想春好连脚丫子都是好看的。

  这个时候,叶春好开了口:“小文,是真的吗?”

  叶文健垂下眼帘,心里的感情,全被身上的痛苦压下去了。

  叶春好又问:“是不是雷一鸣那个混蛋教你抽的?”说完这话,她“唰”的抽了叶文健一个嘴巴子,再说话时,声音里就带了尖利的哭腔:“没长心的傻子!好的不学,学抽大烟!我白惦记你了!我白疼你了!怪不得你不肯回来——”她吸了一口气,红了眼睛,边哭边说:“我天天逼着你读书,我是坏人,雷一鸣给你抽大烟,他是好人,你走吧,你找他去吧!”她伸了手去推叶文健:“走啊!走啊!你倒是找他去啊!”

  张嘉田在旁边冷笑了一声:“春好,你可别说这话,他真能回头找雷一鸣去。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吗?我是提前和雷一鸣说好了,让他把这小子带去了泉县,然后我硬把他绑回来的。”

  叶文健这时扭过

  头来,对着他“呸”的啐了口唾沫。

  这口唾沫啐得毫无力道,而张嘉田看着叶春好,说道:“接下来怎么办?是我去弄点儿烟膏子回来给他过过瘾,还是——”

  叶春好转向他哭道:“你也要说风凉话来气我吗?我家不许那东西进门,抽大烟上瘾了,那就戒!”

  叶春好这里的管家,乃是小枝。小枝此生是立志不嫁人的了,只在叶公馆勤勤恳恳的做事。如今受了叶春好的吩咐,她火速收拾出了楼下一间空屋,而叶春好也管不得张嘉田了,自己端了一碗热粥出来,用小勺子喂了叶文健喝。

  叶文健喝了几口,然后抬起头来,低声说道:“姐,我知道我错了。”

  他的声音很轻很弱,叶春好须得凑过去细听,才能听清。

  叶文健继续说道:“不赖姐夫,是我自己不学好。看见别人抽,就也想试试。”

 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,只说:“知错能改,就还是好孩子。你拿出志气来,把这东西戒掉,过个十天半月,就又是个好小伙子了。叶家就只剩了咱们姐儿俩相依为命了,你不好好的长大成人,姐姐将来不是要牵挂你一辈子吗?”

  然后她抬手一拭眼泪,开始许大愿:“等你戒完了烟,姐姐带你出门玩去,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,这回姐姐都听你的。”

  叶文健眼眶一热,也落了泪,这一刻他无比的惭愧,也无比的轻松,因为终于见了姐姐的面,也

  终于挨完了姐姐的骂。他最恐惧的的一幕,已经上演完毕。

  “我戒。”他抬袖子抹眼泪:“我一定戒。”

  三小时后,空屋子里的叶文健换了面目。

  他左奔右突,拍窗打门,嚎啕咒骂。烟瘾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,他开始对姐姐的冷血感到惊讶——如果是在姐夫身边,姐夫一定不忍心看他这样受苦,纵是不放他出去,至少也会隔着房门给他一点关怀。

  于是他恨起了叶春好,他想姐姐一定是受了张嘉田的蛊惑,也嫌弃起自己了。她这样冷酷无情的逼迫自己戒大烟,也许只是怕自己染了烟瘾、变成累赘,会耽误她将来去嫁张嘉田。她天天逼着自己上进,也一定是想让自己尽早的自立离家,少花她的体己钱。可她原本哪里有钱?她的钱也都是姐夫给她的啊!

  叶文健想到姐姐趁危逼着姐夫同她离婚,得了姐夫的钱,还要说姐夫的坏话。如今索性对待亲弟弟也冷血起来了,便是又愤怒又伤心。而在他悲愤欲绝的满屋辗转扑腾之时,叶春好坐在餐厅里,也正在垂泪。

  张嘉田一直没走,就坐在旁边陪着她。叶春好哭了一阵,因为总能听见弟弟的哀嚎惨呼,所以心如刀割,含泪诉道:“他这一招可真毒辣,他不直接报复我,对个孩子下手……”

  张嘉田听到这里,觉得这里头有误会,就开了口:“春好,其实这事儿,可能真不赖雷一鸣。首先

  ,这回就是他主动联系我,让我赶紧把小文带回来的,要不然我还摸不着小文的影儿呢。再者,雷一鸣当初是偷着逃到承德去的,到了承德之后,他一直都挺忙,应该没那个时间和闲心教小文学坏。他啊,好像是一直没管过小文,小文要钱他就给,所以小文不愿意回来。”

  叶春好睁了一双泪眼看着他:“二哥,你也站到他那一边去了?”

  张嘉田连忙摇头:“不不不不不,我就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。他错了,我不能放过他;他没错,我也不能冤枉他,是不是?”

  叶春好垂眼盯着桌面,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。她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,是太天真,还是纯粹的愚蠢。

  如此又过了一天,叶文健的戒断反应越发强烈,彻夜不能眠,吃什么吐什么,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歇斯底里的号叫一场,并且满口乱骂,起初只是骂张嘉田,后来竟连他姐姐也骂起来了。叶春好进去看他,被他一头撞在了小肚子上,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。她想去向张嘉田求援,然而张嘉田偏又去了北平。

  张嘉田是看望洪霄九去了。洪霄九一直过着豪迈的生活,终日抽大烟喝大酒,自从进了北平之后,他志得意满,越发的纵情声色,结果这一日醉大发了,直接醉进了医院里去。

  洪霄九此时身边只有一个不大顶用的外甥,所以张嘉田责无旁贷,不能不过

  去瞧瞧他。而他一走,叶春好身边少了个孔武有力的帮手,只得号召全家仆人一起上阵,用麻绳把叶文健捆了住,又用毛巾塞了他的嘴,怕他咬了舌头。

  叶文健不懂这一番用意,只瞧见他姐姐带了全家上下过来,一起看自己的丑态,还像抓猫抓狗似的把自己绑了起来堵了嘴,心中便是气苦难言,认为自己受了绝大的侮辱。

 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,张嘉田还是没回来,因为洪霄九死了。

  洪霄九那一日醉过去之后,就再没清醒过来,死因是脑充血。洪霄九无儿无女,如今一死,他的兄弟姐妹们各自携着孙男娣女蜂拥而至,要瓜分他的家产。而他那个外甥曹正雄颇有一夫当关、万夫莫开之势,下定决心,定要继承他舅舅的全部遗产。

  张嘉田一看形势不妙,当即撤退,生怕卷进洪家的内战之中去。临走之前,他给洪霄九烧了好些个纸人纸马纸钱,烧的时候,心中悽惶,因为洪霄九平素是条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的壮汉,又是他常见的人,这么一条好汉说死就死了,他总觉得不能相信。

  心思从洪霄九跳到了雷一鸣,他又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,自己也要蹲在这火堆旁,给雷一鸣也烧上这么一堆纸玩意儿呢?

  洪霄九对他有恩,忽然死了,他心里本来就难过,及至想到了雷一鸣,他更悲了,蹲在地上,简直快要站不起来。眼看着那一座山似的

  纸活慢慢化为了灰烬,他扶着膝盖,艰难的起了身,心想洪霄九和雷一鸣斗了半辈子,斗得你死我活,现在想想,有什么意思?

  幸好,他想,自己已经和雷一鸣斗完了、和好了。将来若是有一天,雷一鸣也死了,自己蹲下来给他烧纸的时候,心里大概就会只有悲伤了。

  纯粹的悲伤,他想自己应该还是能扛得住的。

第一百九十八章 花花世界

  叶文健在重获自由之时,已经没了人样。

  他瘦、高、脏、臭,看着分明是皮包骨头了,然而身体依然沉重。在沐浴更衣过后,他在床上半躺半坐,面无表情的喝汤。叶春好坐在一旁,仔细看他的脸,想要从他脸上找出旧时弟弟的残影,还想把他搂到怀里拍拍摸摸,可他已经不再是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了,此刻的他脸色青白,瘦得面颊凹陷,冷眼一看,简直像个面目阴鸷的成年男人,让她实在没有法子出手。

  “上午姐姐让小枝去了法国面包房,给你买了好些点心回来。一会儿给你端过来,你慢慢的吃。”她几乎是怀了一点谄媚的心思,微笑着没话找话:“还是天津好吧?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。明天——或者后天,姐姐叫裁缝来家,给你做新衣服。”

  叶文健只是喝汤,不理她。

  叶春好这些天饱受煎熬,被这个弟弟磨得脾气志气全没了,只盼他能恢复成先前那个小少年,可以乖乖的在自己身边长大成人。叶文健不理她,她也不敢说出半句硬话,甚至还得继续的哄着他捧着他:“鸦片烟瘾是最难戒的东西,你能一口气把它戒掉,真是个刚强的好孩子,姐姐没有看错你。”

  叶文健仰头把一碗热汤喝了个底朝天,然后喃喃说道:“我想睡觉。”

  叶春好接过汤碗,连忙叫女仆进来铺床展被,让他舒舒服服的睡。而叶文健背对着叶春好

  躺进被窝里,闭了眼睛,其实并没有困意,只是不想面对她。他不能去恨姐姐,可他真的感觉姐姐笑脸虚伪、不堪入目。

  她要是真这么爱他,那么在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,怎么不见她进那间空屋子里陪伴他呢?

  房门轻轻的一响,是叶春好带着女仆走了出去,给他关上了房门。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,看大门的仆人唤出了“张军长”三个字,他知道是张嘉田又来了。接下来会怎么样?姐姐是不是要和张嘉田推心置腹的长谈一番、细细描述自己在这几天里是如何的屁滚尿流鬼哭狼嚎了?

  那是一定的,他姐姐有什么事都对张嘉田讲。

  他又想起来,张嘉田那天在火车上踢过自己,很狠的两脚,一脚踢中了自己的肚子,一脚踢中了自己的腰,好像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——也可能他真是看自己碍眼,因为自己和姐夫亲,不和他好。

  想到这里,叶文健开始思念起了雷一鸣。他还想妞儿,想苏秉君,想翠兰,想承德家中的一切,尽管那根本只是一所借住的房子,并不能算是真的家。

  叶文健不知道,他的姐夫这些天一直没想起过他。

  天气渐渐暖了,雷一鸣已经将那几箱子药吃掉了大半。这天虞碧英来了,正赶上他在喝药,便用手帕堵了鼻子,笑吟吟的在一旁看。

  雷一鸣喝药喝得很痛快,可喝完之后便要眼泪汪汪的,皱着眉头急急

  的喝糖水。虞碧英顶爱看他苦到含泪的模样,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。平时他这人总是无懈可击,非得到了此刻,才像是露了软肋。而雷一鸣用手帕擦了擦嘴,先是抬头看了她一眼,然后起身,思索着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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