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出乎他的意料,叶春好竟然是摇了摇头。
“不见了。”她低声说:“这孩子是铁了心的犯浑了,我再哄他劝他,也是无用。索性明天我给二哥发一封电报,让他再派几个人过来,把小文押回天津去算了。”
“不行!”
叶春好惊讶的抬了头,不知道雷一鸣这“不行”二字是从何而来。而雷一鸣也意识到自己是失态了,连忙正了正脸色:“那小文还不更恨你了?”
“随他的便吧。将来等他长大了,他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。我宁可让他现在恨我,也不能放了他满世界跑,跑成个小流氓小混混。”
雷一鸣心想若是张嘉田真派了人来,护送着叶春好姐弟回天津去了,那么自己岂不是白白的失了良机?而且张嘉田对待叶春好这样任劳任怨的出力,人心都
是肉长的,难保叶春好将来不会感动。这二位若是真在天津结婚了,自己还能跑过去把婚事搅黄不成?
脑海中一连闪过了一百多个“不行”,他对着叶春好说道:“你别着急,他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,你想把他押回天津去,也难。我从来不管他,也就不曾得罪过他,你等着,我去劝劝他,要是能把他劝得回心转意了,不是更好吗?你留下来再住几天,也多看看妞儿。”
叶春好低头嘀咕道:“小文是喜欢你。”
雷一鸣微微的笑了:“他是个孩子嘛。谁管束他,他就烦谁。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,等我的消息吧!”
雷一鸣晚上去见了叶文健,回来后告诉叶春好:“他倒是肯给我几分薄面,我说什么,他就听着,可我让他回来见你,他又不肯。”
叶春好听了这话,轻轻的叹息了一声。
雷一鸣不再说叶文健,问叶春好道:“晚饭吃了吗?”
“吃过了。”
雷一鸣吸了吸气,又道:“这药味有点熏人,你再忍两天,把它吃完,我就不吃了。”
“药味而已,又不是臭味,我是不怕。”
“明天你要不要给嘉田发封电报,报个平安?或者给他写封快信也可以。”
叶春好略一犹豫,答道:“那我写封信给他吧。发电报,怕说不明白,他反倒更担心。”
雷一鸣立刻出了门去,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亲自端来了一匣子文具,里面又有印着玫瑰花洒着
香水的信笺,又有玫瑰紫的墨水和细尖钢笔。见叶春好坐在桌旁,他便把文具匣子放到了她面前,然后隔着相当的距离,他在桌边也坐下了。
叶春好把信笺钢笔往外拿,摆好之后,看了雷一鸣一眼,雷一鸣当即说道:“我不偷看。”
他这么一说,叶春好反倒有点窘:“不是那个意思,我是想,你平时难得动笔,倒预备了这样精致的文具。”
雷一鸣笑了笑,把小臂横撂在桌子上,他俯身侧脸枕着臂弯,给了叶春好一个后脑勺。叶春好窸窸窣窣的写字,他静静的听着,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馨。
太久违了,他简直舍不得抬头,直到叶春好放下了钢笔,轻声问他道:“有信封吗?”
他抬了头,可不等他回答,叶春好已经在匣子里找到了信封。把那信笺折好塞进信封里,她那信上没有机密,故而也不急着封口,继续低了头在信封上写地址。写着写着,她一抬头,见雷一鸣以手托腮,正歪了脑袋看着自己出神。
不动声色的低下头,她在心里想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”
叶春好把信交给了雷一鸣。一夜过后,她刚睡醒,就听外间欢声笑语的,正是雷一鸣和妞儿的声音。妞儿粗声大嗓的说话,全然没有小姑娘的娇柔之气,叶春好听得又是笑,又是皱眉头。匆匆的穿了衣服推门出去,她就见雷一鸣坐在椅子上,一边俯身和妞儿揪扯
着一只洋娃娃,一边抬头对自己笑道:“醒了?”
叶春好点了点头:“嗯……”
雷一鸣随即又道:“去洗把脸,今天咱们和妞儿一起吃早饭。”
叶春好依言去洗了脸。而仆人将饭菜一样一样的运送了进来,妞儿坐在了一把高椅子上,呲着一口小白牙,能吃能喝,见什么抓什么。阳光射进来,照得三人身上都是暖融融的,叶春好看着妞儿发笑:“女孩子哪能这样呀?看看,都吃到头发上去了。”
雷一鸣答道:“她小,大一大就好了。”
“还有一件事——你不能再由着她乱打人了,养成了坏习惯,将来可不好改正。”
“她那点小力气,打一下也没什么关系。”
“我倒不是怕她会把人打伤,只是不能让她有这个爱动手的毛病。”
雷一鸣咀嚼片刻,把口中的饭菜咽了,然后抬头看着她说道:“那你就留下来,多住些天,也管管她。你让我管她,我真是下不去手。”
说完这话,他含笑去看妞儿,又伸手在妞儿的鼻梁上横截着比划了一下:“妞儿这个模样,往上像我,往下像你。脸型也像你。”
当下的气氛太温暖了,让叶春好也有些恍惚:“就是这样才好。瞧妞儿的一双大眼睛,像个洋娃娃。想着给妞儿做几身连衣裙,天热了穿上,就更像洋娃娃了。”
“那还是回天津去做吧。”
“好。”
说完这个“好”字之后,叶春好猛的反应过
来,不禁一阵心惊——方才她险些把持不住,又和雷一鸣聊成了一家人。
于是吃过饭后,她收敛心神,对着雷一鸣又冷淡起来。雷一鸣感觉到了,但是只做不知。这一次,他也是暗暗下了决心的,定要把叶春好哄得回心转意——她必须回心转意,否则他也不能轻易的再放她回天津去。张嘉田苦恋了她这么多年,一定也不会允许她再嫁给别人,所以她要么回到自己身边,要么去嫁张嘉田,没有第三条路。二十几岁的漂亮女人会守一辈子独身?他不信。
雷一鸣向叶春好发动了攻势。
他关心起了她,她清晨出来看看天气,他隔着窗子见了,立刻就拿了外衣出来给她披上,生怕她受了凉风。他手里还有几颗好钻石,这时也取出一颗,配了个白金的戒指圈子,送给了叶春好。叶春好乍一见那钻石的大块头,简直以为它是假的,及至辨认出了它是真货,连忙把它退回给了雷一鸣:“我不要,你自己留着,将来给别人吧。”
雷一鸣答道:“我们之间再吵再打,你也是妞儿的妈,我也是妞儿的爸。我手里没多少好东西了,剩下的这一点小玩意儿,不给你给谁去?”
叶春好铁硬了心肠,干脆利落的摇头,就是不要。
雷一鸣又道:“那我不给你,只求你帮我收着。要不然,我手里的东西都没数,兴许哪天就糊里糊涂的丢了。”
叶春好答道:
“你正在中年,将来再娶一位太太,也是必然的事情。这些东西,应当是你未来太太替你收着的,我不应该拿。其实你我既然已经离了婚,照理来讲,为了避嫌,就该连面都不要见。我若不是为了找小文,也不会这样贸贸然的登你的门。所以,也请你……”
她迟疑了一下,不想把话说得太狠,可思来想去的,还是把话说狠了:“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。”
雷一鸣听了这话,差一点就要当场翻脸。直勾勾的看着叶春好,他觉得自己是被她羞辱了,一时间想要大发雷霆,一时间理智占据上风,又知道自己千万不能真闹脾气。
隔了好一阵子,他才重新镇定下来:“春好,你对我就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?”
叶春好直视着他,摇了摇头。
他艰难的开了口:“我……我是真的爱你,一直爱你。你不知道,这次见你来了,我心里有多高兴,尽管你不是为我而来。”
叶春好把脸扭向窗户,不去看他。这一扭耗费了她千斤之力,她简直是把自己的灵魂从这些天的温馨空气里硬生生的抽拔了出来。
雷一鸣继续说道:“我知道,我伤害过你很多次,你已经对我寒了心。可我经了这一场磨难,也得了许多教训。将来对你,自然不会再犯先前的旧错。你看在妞儿的面子上,看在我这一片真情的面子上,留下来吧。你要是不喜欢这里,那我们回天
津去,回北平去,从今往后,你说了算,家里的事情我都听你的。”
叶春好咬紧牙关,硬把眼泪忍了回去,她感觉到了,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软化流淌,要流淌到他身边去,要和他水乳交融,要和他夫妇一体。可她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用事,她得记住自己因他受的那些痛苦、流的那些眼泪。
一只手被雷一鸣抓了住,她回头去看他,看他正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:“春好,你走了,我就没有家了。我活了半辈子,活得连个家都没有——”他顿了顿,像是也要哭了:“你要是不相信我,那我们可以先保密,如果你还是觉得我不好,我不可救药,那你再走。春好,春好,你总得再给我一个机会啊。”
叶春好听到这里,硬生生的把手抽了出去:“给你一个机会?给你一个什么机会?是破镜重圆的机会?还是再伤害我一次的机会?”
她重新面对了窗外,摇了头:“你不要再说了。”
雷一鸣绕到了她面前,追着她的眼睛问:“我这么求你还不行吗?那你想让我怎么样?”
叶春好答道:“我什么都不要。”
她感觉到了雷一鸣正下死劲的盯着自己,可是只做不知。雷一鸣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,她笔直的站着,也不动摇。
那双手顺着她的手臂,慢慢的滑落下去。她低下头,看见雷一鸣低头跪了下去。
“我求你了。”他喃喃的说:“我真的求你了。”
叶春好垂眼看着他,随即也跪了下去。
“你不要求我。”她咽下眼泪,发出声音:“我的心意已决。你以跪来求我,我便还你一跪!”
雷一鸣慢慢的抬起了头:“春好,你真的,真的,真的一点都不怜悯我吗?”
叶春好直视了他的眼睛,视野模糊,定是蒙了泪水,泪水是柔软的,心也是柔软的,唯有意志坚硬:“我是个无情的人,你不要爱我了,你还是——还是恨我吧!”
雷一鸣凝视着她,脸上的悲怆与哀伤渐渐消失了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也冷了下来。
他答道:“好。”
然后再次抬手按住叶春好的肩膀,他借力站了起来。居高临下的垂眼看了叶春好,他低声问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我还在和玛丽打离婚官司?”
叶春好感觉到不妙,慢慢的也站了起来:“记得。”
“你还记不记得,我对你开过一句玩笑,说要派人去租界里,杀了玛丽?”
叶春好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雷一鸣直视着她,声音冷清:“其实那话,不是玩笑。”
然后他绕过叶春好,走了出去。
第二百零五章 非非之想
雷一鸣回了房,拉开抽屉拿出了手枪。
她在他危难之际抛弃了他,他不记她的仇,就已经是情深意重了,如今他跪下来求她回家,她竟然还是揣着那一副铁石心肠、毫不动摇。男儿膝下有黄金,能让他为之屈膝的,一是他自己的性命,二就是这个女人了。
这个女人,冷酷毒辣,连自己的男人都不要了,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!这说明了什么?说明了她必是另有了一番打算。一定就是张嘉田——他想——张嘉田年轻力壮,前途不可限量,又对她一片痴情。人往高处走,她有了张嘉田做新后盾,自然犯不上再来俯就自己这前途未卜的旧人。
况且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能安稳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,当年她不就是很爱出风头吗?不是自己都说自己是“沽名钓誉”吗?
他提了手枪往外走,要一枪毙了她解恨。当初玛丽逃得快,他没法子,如今这叶春好可是自投罗网,怪不得他无情。毙了她,一定要毙了她,要不然她回了天津之后,也许会洋洋自得,也许会把自己今天这一跪一求,绘声绘色的讲述给张嘉田听。隔着几百里地,她照样能够对着全世界羞辱他。毙了她,杀人灭口,从此也消除了自己的心病。一箭双雕,何乐不为?
他红着眼睛,把房门都推开了,然而被迎面的冷风一吹,他像受了刺激似的,猛一哆嗦,倒是停了脚步,不走了
。
他想叶春好若是死在了自己这里,那么自己要如何善后?张嘉田还不得杀了自己给她偿命?
雷一鸣吹了好一阵子春风,末了转身回房,把手枪又放回了抽屉里。然后在一旁坐下来,他咬着牙瞪着眼,就觉着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,心慌,同时气短,空气厚密沉重得如同变了质地,从四面八方一起挤压过来,压得他什么都顾不得了,把浑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一处,专忙着呼和吸。
房门开了,一名勤务兵走了进来,对他说了句什么。他抬眼看着他,耳中轰隆隆的响,只是听不清。勤务兵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,把方才那话又说了一遍,这回他听明白了:虞天佐打了电话过来,让他到虞宅去一趟。
虞天佐是他现在得罪不起的人物,他不能不去。起身出门进了院子,他立刻就又被外面那风吹了个透心凉。他冷,可是又觉得冷空气吸入胸中,别有一种痛快,便扛住了这份冷,一路走去虞宅。轻车熟路的进了宅门,他直奔了虞天佐的屋子,进门之后,他愣了愣,因为瞧见了虞碧英。
他不知道虞碧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,就见她做洋装打扮,头脸都收拾得精致,身上的薄呢子大衣还没有脱,瞧着像是刚从外面进门。虞天佐在烟榻上躺着,她在地上站着,正拧着两道细眉说话,忽见他来了,她住了口,将两道细眉一扬,似笑非笑的说道:
“好久不见,我方才还在对我哥说,你这人有些走极端,要么是来了住下不走,要么就是走了再也不来。结果我这话刚说完,你就进了门,正好打了我的脸。”
虞天佐这时坐起来清了清喉咙:“那个……是我让他来的。”
雷一鸣看出虞碧英气色不善,但是当着虞天佐的面,他不便多说,只支吾着对虞碧英一点头。虞碧英已然听说了叶春好到来的消息,如今见了他这冷淡的态度,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——她一直自诩潇洒浪漫,是花丛间的花蝴蝶,不会被任何一个男子捕捉住,可她这自信有个前提,便是自她十几岁知晓恋爱起,她一直是位美丽自由的阔小姐,既有年轻的活力,又有无尽的金钱,背后还有一位军阀哥哥做靠山,青年男子们见了她,真是只有骨酥肉软、自惭形秽的份儿,哪里还敢同她耍手段?纵是耍,不过三招两式之后,便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。
她在情场上所向披靡,从无敌手,一直是随心所欲,想爱谁便爱谁,不爱了便将对方抛弃,所以潇洒浪漫得起来。可如今她对雷一鸣还没爱够,雷一鸣却先和他的前妻又牵连了起来,更可恨的是他那前妻并非寻常的黄脸婆子,也是一朵鲜花似的摩登人物,所以虞碧英越想越不痛快,方才便跑到了虞天佐面前,要将哥哥细细的盘问一番。哪知她刚盘问了个开头,雷
一鸣就来了。
雷一鸣来便来了,她毫无回避的意思,把身上的呢子大衣脱下来交给仆人拿走,她在椅子上坐下了,又让仆人去给自己拿汽水来喝。虞天佐看了妹妹一眼,没敢管,索性直接对雷一鸣谈起了正事:“老弟,你这人不地道啊!”
雷一鸣在烟榻边坐下了:“我怎么了?”
“我那批步枪已经到地方了,你怎么不往外拿钱呢?你不把钱给人家,人家能把枪留下吗?”
“别急,我答应了的事情,一定会给你办到。这些天我一直在筹钱,用不了三五天,那批枪就能到你的手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