床尾栏杆上搭着一件薄呢子大衣,是她来时穿过的,她把大衣拽过来,先是把信掖进了大衣里面的暗袋中,可是又觉得不够保险,便把腋下那里的里子接缝硬扯开了,又端过针线笸箩,用针线将方胜固定在了衣袖的绸缎里子下面。
然后将那接缝草草的缝好,她把大衣的纽扣系上,叠好放到了床边。伏在床上又喘了会儿气,她想这衣服是件昂贵的好衣服,除非自己死后,雷一鸣把它烧了,否则任何人——尤其是女子——得了它,都会把它展开来仔细看看。
凌晨时分,有人端着大碗进了来,她抬眼望去,发现她是自己带来的那个小丫头。
小丫头真是个“
小”丫头,刚满十四岁,唯一的好处就是勤快有力气,所以叶春好出门把她带了上,留下小枝管家。小丫头这些天住在雷家,也不知道叶春好为何一出门不复返,终日只能惶惶然的等待。如今她端着碗站到了床前,惊恐的睁大了眼睛:“小姐,您这几天是到哪里去了?您——您这是怎么了?”
叶春好哑着嗓子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小丫头还蓬着头发,身上短衣的纽扣也没系:“刚才雷先生派人把我叫了醒,说您回来了,让我给您送碗粥来。”她双手端着大碗,没法子再去开电灯,只能极力的睁眼去看叶春好:“您怎么了?是病了吗?您是不是到少爷那儿去了?少爷又气您了?”
叶春好深吸一口气,坐了起来。
她不让小丫头开灯,就这么坐在黑暗中,喝了那一大碗热粥。然后她告诉小丫头:“你把我这件大衣收起来吧,天热了,我不穿它了。”
小丫头答应了一声,又道:“大衣这么叠着放箱子里,怕是得叠出褶子来,回去还得熨熨才行。”
叶春好点点头:“去吧。”
叶春好肚子里有了这一碗热粥,就更不想死了。
小丫头是听话的,一定会把她那件大衣稳妥的收好。她试探着伸腿下了地,扶着墙走,刚走出了几步,房门又开了。
她抬起头,看到了雷一鸣。雷一鸣衣着整齐,板着面孔:“我去察哈尔,你收拾一下,马上和我一起走。”
她直视着他:“我不和你走,我要回天津去!”
“不和我走你就出不了承德!在这儿不是我说了算,是虞天佐说了算!”
然后他一边转身,一边又道:“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。”
叶春好没有质问他,既然他肯给她一个小时,她就要来热水洗了个澡,换了身洁净的衣裳。等她穿戴完毕了,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。雷一鸣又来了,看了她一眼之后,向她一招手:“走!”
她跟着他出了门,倒要看看他还要耍什么把戏,然而走出跨院向外一看,她看到了妞儿。妞儿趴在奶妈子肩上,还在打瞌睡,大门口另有个瘦高的少年在打哈欠,正是叶文健。惊讶的停了脚步,她轻声问雷一鸣:“这是干什么?”
雷一鸣答道:“走。”
“你们都走?”
雷一鸣不看她,只答:“我说了,要给你报仇。”
然后他对着院内众人一挥手,又给叶春好留下了一句话:“你上我的汽车,我还有话问你。”
上午时分,虞碧英来找雷一鸣,扑了个空之后,她回家去见虞天佐,说道:“宇霆又跑到哪里去了?”
虞天佐懒洋洋的歪在烟榻上:“他出门了,有紧急的军务。”
“出门还带他前头的那个太太吗?我看那个叶小姐也不在——还是她已经回天津了?”
“她啊……”虞天佐怀着一点隐秘的得意和心虚:“可能是跟着宇霆一起走了吧。”
虞碧英一听这话,就有点不高兴:“既然是离婚了,为什么还要这样同出同入?宇霆的女儿也跟着一起走了,我看啊,他们这是要一家团聚了。”
虞天佐怔了怔:“宇霆把他那个妞儿也带走了?”
“是啊,他家里都没人了。”
虞天佐抬手摸了摸脑袋,非常的困惑:雷一鸣若是只想把叶春好诓去个偏僻地方杀人灭口,那么还带着他那个小闺女干什么?”
心中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,他想派人把雷一鸣追回来,可打电话出去一问,他从守城的军官口中得知,雷一鸣的汽车队伍在几个小时之前,就开出城去了。
第二百一十章 难回首
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,外面已经是日上中天了,雷一鸣将车窗稍微打开了一点,然后拧开身旁的一只铁壳子水壶,仰头喝了一口水。喝过之后,他把水壶递向了叶春好。
叶春好和他坐第一辆汽车,奶妈子抱着妞儿,和叶春好的小丫头坐第二辆汽车,第三辆汽车则是载着苏秉君和叶文健。再往后,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殿后。
叶春好已经在车内坐了好一阵子,雷一鸣说是有话问她,然而一直又是一言不发。叶春好闭着眼睛靠了车门,一时觉得这一场噩梦是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能摆脱的了,想要解脱,只能去寻死;一时又不甘心——她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,她是被伤害被侮辱的啊,她没有罪、不该死啊!
眼看着雷一鸣把水壶递到了自己面前,她伸手接了,仰头也喝了几大口水。这回雷一鸣收回水壶拧好了,才终于开了口:“说说吧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叶春好半闭着眼睛,歪身倚靠着车门:“也许你知道得比我更详尽。”
“那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——我知道虞天佐看上你了,我还知道虞天佐趁我不在,把你祸害了。就这些,我说完了,该你了。”
“你知道的已经够详尽了。”她转动眼珠看了他,看他还有什么花招要耍。她没有无穷的智谋去对付他,但她抱定了一个宗旨:她不信他。
然而雷一鸣并未动容,只面向着
前方说道:“你是正经女人,错不在你,你不要为了这个闹自杀。”
然后,他闭了眼睛,向后一靠:“我会杀了虞天佐。”
叶春好瞄着他,无声的冷笑了一下,还是不信他。
“好,你去杀吧。”她说:“我要回天津去。你放我走。”
雷一鸣扭头看向了他:“去告诉张嘉田?让他为你做主?你还要不要脸?”
“你不是说了,错不在我?既是如此,我又有什么可丢脸的?”
雷一鸣骤然提高了声音:“错不在你,错在我!你不要脸,我还要脸!你以为我们离了婚就真没关系了?张嘉田张嘉田,你就知道个张嘉田,难道我是死的?”
叶春好咬着嘴唇,花了天大的力气,才抑制住了自己的颤抖,然而说出话来时,她的牙齿打着嘴唇,声音还是颤得变了腔调:“这些天……你和死了……有什么区别?我根本就是被他们……硬抓过去的……”
说到这里,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了下来,她还要说话,说话的时候牙齿互相打架,说得哆哆嗦嗦:“我一辈子都忘不了……以后……我怎么办……我……做人……”
她的脸上没有哭相,她也完全没有想哭的意思,可眼泪自顾自的涌出来,一双手正擦反擦,总是擦拭不净、一塌糊涂。饮食和阳光让她一点一点的活过来了,身体活过来了,灵魂也活过来了。她开始想起了许多更具体更琐碎的眼前事,这
些眼前事一重重的压迫过来,让她走投无路、陷入没顶之灾。她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曾急急的写了一封信给张嘉田,可几个小时之后的现在,她发现自己即便是面对着张嘉田本人,那件事那些话,她也说不出口了。
如果那件事情被虞天佐宣扬出去,她更是没法子活了。纵是要活,她也无颜见人了。虞天佐的暴行没有摧毁她的肉体,可这个社会上的人言与眼光自会替他将她灭亡。
她太冤屈了,太绝望了,太恨了,太怕了。
一只手伸过来,托住了她的后脑勺,另一只手用手帕用力擦净了她的眼泪鼻涕。她在朦胧泪光中抬眼望去,看到了雷一鸣那张冷脸。他似乎对她也是嫌弃和厌憎的,仿佛她是件什么脏东西,他要忍着耐着,才能这样直接的碰触她。
于是她使劲全身力气,一把推开了他:“滚开!用不着假撇清装好人!”
然后她转身面对了车窗,抬手捂着脸,她在指缝中漏进来的一点阳光中闭了眼睛,忍无可忍的咧开嘴,无声的痛哭起来。雷一鸣坐在她的身后,听不见她的哭声,只知道她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,肩膀随着喘息起伏颤抖,只有在呼吸最凌乱激烈的时候,她才会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呜咽。
雷一鸣把手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,然后沉默着坐了回去。
在事情发生之前,他曾经设想过此时此刻的情景,原本这情景应该是让他
感觉痛快的,可如今坐在叶春好的身边,张嘉田对他所下的评语,像个鬼魅似的,一味的只要在他脑海中现形。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年,在他和叶春好还没结婚的时候,他们两个为了一件极小的事情吵架,叶春好就像这样,哭了个死去活来,最后样子狼狈得不好见人,还去北京饭店住了一晚。
那个时候,他们吵完就算,甚至吵了一架之后,感情比先前还要更亲密一层。他爱她,她……她也爱他。
雷一鸣不敢再想下去了,因为一切都已经晚了。
汽车开进了一座小镇上,雷一鸣等人换乘了火车。叶文健糊涂着,下了汽车之后,就试探着走到了雷一鸣身边,先是看了看他姐姐,然后问雷一鸣道:“姐夫,我们要去哪儿啊?”
雷一鸣答道:“我们要换个地方住几天。”
叶文健望向了叶春好,就见他姐姐几天不见,竟然瘦了一圈,脸上也是憔悴苍白,便摸不清头脑:“姐,你……病啦?”
雷一鸣搀了叶春好就往火车上走,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:“对,让她一个人歇歇。”
这话说完,他已把她带进了一间包厢里。包厢不小,里面靠着两面板壁,相对着各放了一张小床。雷一鸣把叶春好扶到了一张床上坐下,然后自己出门又去看妞儿——眼看着奶妈子已经抱着妞儿坐安稳了,叶文健也又被苏秉君笼络过去了,他才放了心。
火车不长,每
节车厢都有卫兵,后头还连着几节货车车厢,装着汽车和马。雷一鸣猜想叶春好此刻一定是不愿见人的,便亲自端了饮食热水进来,一样一样放在叶春好床旁的小桌上。
他一直恨她,杀了她都不解恨,把她舂成齑粉碾作泥都不解恨。恨到如今,他轻轻放下了食物,搬了只圆凳在一旁坐下来,在火车开动时的汽笛声中,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。
他知道她的死期将至,所以终于不必再恨她了。如果他对她还有爱意,那么在这有限的时光里,他也可以尽情的去爱她了。
拿起面包和餐刀,他很有耐心的往面包片上涂果酱,涂黄油,一层一层匀匀的涂,涂好了摆在单独的白瓷盘子里,他又倒了一杯热茶,用小银夹子夹了方糖往茶里放。
然后他起身收起圆凳,回到了自己那张小床上,躺了下去。叶春好坐在床边,慢慢的去吃面包喝热茶。她还是有着求生的意志,然而只吃了几口,就再也咽不下去了。一团郁郁的热气堵在胸中,是一道坎,而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呼出这团气、迈过这道坎。
火车轰隆隆的行驶,从白昼驶入午夜。叶春好夜里醒了一次,眼睛似睁非睁的,依稀察觉到有人存在,是雷一鸣。雷一鸣俯身站在她的小床前,将一条毯子从床尾拽上来盖了她,又把那垂在她脸上的乱发轻轻拨开,掖到了耳后。
然后他退回到了他
的床上,却没有躺。他那床前也有一张小桌,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,托着下巴歪头看她。她闭了眼睛,等他下一步的行动,然而等了良久,最后只等来了一声叹息。
那是一声非常苦涩的叹息,就像她这样苦。
天亮之后,火车还在行驶。
雷一鸣坐在叶春好的床前,凝神为她往玻璃杯里倒牛奶。叶春好张口要对他说话,可刚发出声音,便被他垂着眼皮“嘘”了一声。
她以为是火车摇晃,他倒牛奶时要很加小心,才不许自己出声打扰。
她不知道雷一鸣只是不想听她说话。她不说话,单是那样坐着或者躺着,谁能看出他们之间有过的恩怨情仇?
他哄着叶春好,也哄着自己,主要是哄自己。倒出两杯热牛奶来,他低声问叶春好:“我们一起吃吧。”
然后不等叶春好同意,他又说道:“火车上就是这一套,面包果酱,面包黄油,牛奶咖啡,没别的。现在条件不好,对付着吃饱就是了。将来好了,我把北平家里的厨子叫来一两个,专门在火车上当差。”
他把抹了果酱夹了黄油的面包送到叶春好面前,又去制作自己的那一份:“过了中午,火车就能进察哈尔了。那里有我的地盘,地盘不大,还穷,想想我当初做直隶督理的时候,真是没法比。不是我昏庸无能,是世道变了,我也没有法子。”
他低下头,咬下了面包的一只角,又扭头端
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。把口中的面包咽下去,他继续说道:“不能告诉嘉田,嘉田知道了,能和虞天佐拼命去。嘉田是中央政府的官儿,他私自带兵去打虞天佐,那肯定是不对,就是打赢了,也是违了军法,影响前途。别告诉他,这事由我来办。打赢了,我们出一口恶气,打输了,也没关系,我大不了再下野一次,回天津去。”
叶春好看着他:“你怎么这么维护起二哥来了?”
雷一鸣抬头,迎了她的目光回答:“嘉田是好人。我原来总是猜忌他,现在才知道了,他是好人。”
叶春好点了点头,忽然感觉此情此景滑稽凄凉,有种大梦初醒式的荒唐可笑:“他是好人,那我呢?”
荒唐可笑,可是她没笑,雷一鸣也没笑。两人对视着,都觉得是劫后余生,然而不适宜一起活下去,反倒是一起死了,更干净。
当天下午,雷一鸣一行人抵达察哈尔。
一夜过后,雷一鸣通电全国,向虞天佐宣战。
第二百一十一章 绝望与希望
虞天佐起初完全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向自己宣战,经过一番琢磨之后,他渐渐的明白过来,登时气得破口大骂,骂自己有眼无珠,和雷一鸣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,竟没发现自己是交了一条白眼狼。
他骂雷一鸣,虞碧英听了,还挺不高兴,虞天佐见她胳膊肘往外拐,气得急了,把自己和雷一鸣私下所做的交易原原本本说了出来,说得虞碧英哑口无言——她倒不是同情叶春好,她虽然是出了名的文明开放,可并没有兴趣去讲什么女权,受了压迫与欺侮的女子,在她眼中,无非只是一些愚弱的可怜虫罢了,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。
她还没有和雷一鸣玩够,心中十分惋惜,不过和雷一鸣相比,终究还是哥哥更重要些,所以她闭了嘴。至于雷一鸣是否如她哥哥所说,是条“缺了大德的白眼狼”,她倒是不甚在意,因为她原本也不是倾倒于他的美德,更没想和他做天长地久的伴侣。捂着耳朵跑了出去,她懒怠听她哥哥那滔滔的污言秽语。
虞天佐在家里大骂两日,将雷一鸣的祖宗十八代——不分男女——全部肏了一遍,然后调兵遣将,开始迎战。原本他是想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可是如此打了半个多月之后,他发现形势不很妙,便亲自动身往前线督战去了。
与此同时,雷一鸣也到了前线,身边带着叶春好。妞儿被他留在了后
方的大本营里,因为那是个孩子。叶文健现在的个子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,但是也被他归入了孩子行列。他告诉叶春好:“让小文跟妞儿他们一起呆着吧,我可没那个精神看着他了,他又不听你的话。”
这些天叶春好和他朝夕相处,越是相处,越是糊涂。他并没有向她做过什么甜言蜜语的表白,只是时时刻刻的带着她,只要有一点闲工夫,便一定要和她在一起。起初,她对他是又怀疑又怀恨,不给他好脸色和好言语,然而他毫不在意,我行我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