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7章

  有的时候,叶春好被他那样静静的凝视着,简直怀疑他眼中所看的自己,不是此时此刻这个真实的自己。身体的创伤愈合了,心灵上的创伤被雷一鸣那奇异的柔情掩盖了住,她一时间也无暇去想死,也无暇去想活,只是糊涂着。

  在理智上,她坚定如磐石,依旧是不相信他;可在感情上,她受了他的风吹雨打,有了水滴石穿的危险。

  “这一次若是又被他动摇了……”她心里想:“那就真是自作孽、不可活了。”

  可她又存了一点自轻自贱的心思——她觉得自己是被损害了,被玷污了。她的人生从此暗藏了一枚定时炸弹,一旦哪一天爆炸了,她的人生、事业、地位、名誉便要灰飞烟灭。

  她往昔的那些雄心壮志,当初所展望过的兴盛与繁华,都在火速的凋败。她的财富,她的金矿,张嘉田对她的爱,异性对她的仰慕,全都抵不消这痛苦,挽不回这颓势。

  倒是身处在这战场边缘的指挥部里,她像是在几个世界的夹缝中找到了安身之处。可战争不会永远进行下去的,非常时期迟早是要过去,过去之后,如何回到那个旧世界里去?她不敢想。

  指挥部是一排砖瓦房子,先前曾是此地的小学校,现在战火燃烧过来,学校早停课了,房屋便被过路的军队临时占据。雷一鸣带着叶春好随军,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大本营,怕她一时想不开,要寻死。而她坐在指挥部后方的一间屋子里,偶尔能听到隆隆的枪炮声,但是周围的人不怕,指挥部外的百姓们也不见恐慌,她便也跟着保持了镇定。

  雷一鸣就住在她的隔壁,但是难得能够安稳的睡一觉,动辄就要往前线跑。这一天,战火稍稍停息了,他从前线骑了马往回走。刚刚下过了一场雨,雨水把世界洗得蓝天白云、绿草红花,万事万物的线条都清晰了,颜色也浓烈了。马蹄子踏过草地上一条痕迹模糊的小路,他松松攥着缰绳,心想哪天找个借口,把叶春好带上前线,趁乱给她一枪,只说她中了流弹身亡,事情也就结束了。

  从此永无后患。

  哪天呢?他又想。

  他从十天前就开始考虑“哪天”这个问题,一天拖一天的挨下来,“哪天”的日子,依旧没有定下来。这几天的天气

  都太好了,太温暖了,不是下手的好时机。他想找个凄风苦雨的阴天,她临死时见这个世界这样糟糕,或许会不那么悲伤恐惧。

  忽然一扯缰绳勒住了马,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。后方的苏秉君见了,也下了马:“大爷,您有什么吩咐?”

  雷一鸣没回头,只一扬手,不许卫兵跟上。独自走进路旁的草地里,草叶挂着雨水,刷拉拉的拂过他的马靴,打湿了他的膝盖。而在这高高矮矮的野草之中,有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野花盛开,有姹紫的,也有亮黄的,似乎都是刚在这雨后绽放,全是崭新洁净。

  他弯下腰去,开始用蛮力采花,带着白手套的手一把揪住花茎,他像是要把鲜花活活扼死一般,连根带土的把它硬拔出来。方才他忽然想起来,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向叶春好送过花。现在趁着她还活着,他要送她一次。

  他不知道如何斯斯文文的凑出一束鲜花,放眼望去,看哪一朵都开得很好,便乱揪乱拔,累出自己满头的汗,像要给牛羊打草一般,集了一大捆的紫黄花儿。

  把这一大捆野花带回了指挥部,他撞开了叶春好的房门。叶春好正坐在房内发呆,冷不防的见门外挤进来了一大捆花草,便是一怔。雷一鸣极力的向后仰了头,躲避花中逃出来的小飞虫:“我看路上花开得很好,就摘了一些,送给你看看。”

  叶春好站了起来,嘴里“哟”了

  一声,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,目光由上向下扫去,她就见那花茎下面拖着老长的根须,须子上还带着湿土。再往下,是雷一鸣的两只脚,两只脚也沾满了泥巴。

  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她问:“你喜欢花,摘一两朵回来看看就是了,干嘛连根拔了这么多?”

  “我看都很好——”他扭头“呸”了一声,呸走了一只小飞虫,继续说道:“你看呢?”

  叶春好答道:“我看你是疯了。”

  雷一鸣又道:“你挑选几朵,剩下的我抱走。”

  叶春好迟疑了一下,从抽屉里找出小剪刀,走上前去,剪下两朵黄的,一朵紫的,又问:“剩下的你要送到哪里去?”

  雷一鸣答道:“喂马,马要是不吃,就扔了吧。”

  叶春好在小学校的操场边上,用小铲子挖坑,把那野花依次重新栽种了上。坑挖得浅,栽得东倒西歪的,能不能活,她也不知道,但是如果拿去喂了马,就一定是不能活了。

  等她带着小铲子回来时,雷一鸣已经不知去了何处,她那桌上多了个小白瓷瓶,里头盛了清水,养着那三朵花。她看着那一瓶花,站立不住似的,肩膀就靠在了墙上,心想他到底要干什么?当初她和张嘉田清清白白的说一句话,他都要犯疑心病;如今她当真失了贞洁了,他怎么反倒对她又有了柔情?

  他到底要干什么?他是心里有鬼?还是心里有愧?

  隔着窗子向外望出去,她看见雷一鸣从旁边屋子里走了出来,院外站着几匹马,马旁站着几名副官。他的腮帮子一动一动,是在咀嚼着什么。一边咀嚼一边走出院门,他拉着缰绳抬腿上马,第一次没上去,第二次飞身上去了,高高的坐在马上,他那脸上有自嘲的笑。

  叶春好知道他是难为情,因为他方才上马的姿态,不但不复往昔的矫健,甚至有了点笨拙的老态。

  转过身去背靠了墙壁,她仰头看着天花板,长长的叹息,像上了岁数的愁苦妇人,叹了一声还不够,还要叹第二声第三声。

  雷一鸣在前线附近,找到了一座小山丘。山丘后头是一片洼地,四周长满了蒿草。他在蒿草之中走了几趟,感觉这地方不错,别说在这里开枪杀人,就是在这里竖绞刑架、抡大砍刀,都未必会有人留意。将来见了张嘉田,就说前线战事激烈,叶春好在这里躲避,结果中了流弹。

  午夜时分,他回了指挥部。叶春好这些日子睡眠很少,到了这个时候,还点灯醒着。雷一鸣进院子的时候,她听见声息了,声息有些古怪,他在院门口就“嗯”了一声,走到院子中央,又“嗯”了一声。“嗯”的很高,像是要哭似的。

 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,起身推门向外望去。灯光从门口泼洒出去,依稀也照亮了雷一鸣。雷一鸣微微俯了身,右手叉腰,左臂垂着,左袖管血淋淋,鲜血顺着他的指

  尖往下滴答。抬头见了叶春好,他没指望叶春好能怜悯自己,所以干脆向她一挥右手,意思是让她回房去。

  然而叶春好开了口:“你怎么了?”

  “没事,下午让弹片崩了一下。苏秉君拿药去了。”

  然后他又做了个驱赶的手势,还是要让她回房去。偏巧这时,苏秉君赶过来了,身后还跟着个勤务兵,勤务兵挑着两桶水,一桶凉的,一桶热的。苏秉君进房点了蜡烛,把刀伤药放到了桌上,然后兑了一盆温水。雷一鸣也进了来,龇牙咧嘴的忍痛脱了上衣。苏秉君拿来一把大剪刀,要把他的衬衫左袖剪掉。剪刀太大了,又钝,用着非常的不得力,就听雷一鸣一会儿“哎呀”一声,苏秉君饶是心灵手巧,也急出了一头的汗。

  就在这时,叶春好进来了。她带了一把做针线活用的小剪刀,对着苏秉君一点头,说道:“我来吧。”

  苏秉君立刻拎着大剪刀起了身,叶春好在雷一鸣对面坐了下来,三下两下便把他的左袖子齐肩剪掉。让苏秉君拧了一把毛巾过来,她擦净了他那左臂上的鲜血,看出他的左小臂上确实是翻着一道指头长的伤口,不很深,看着只是皮肉伤。

  这里没有消毒药水,所以她直接在那伤口上涂了薄薄一层止血的刀伤药,然后用绷带缠了他的小臂。

  这期间,雷一鸣一直一言不发,甚至连疼都不喊。叶春好把那绷带缠好了,无意间一抬头,却是吓了一跳。

  她看见雷一鸣睁大了眼睛,正死死的盯着自己。面部的肌肉紧绷了,他那样子简直不是紧张,而是恐慌。

  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剪子,她问他道:“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?怕我行刺你吗?”

  雷一鸣不回答,依旧瞪着她。他原本眼睛就大,黑眼珠也大,如今这么直勾勾的瞪圆了,简直有些不似人类。叶春好被他瞪得很不安,于是起身要走。哪知道她刚站起来,他也站起来了。

  当着勤务兵和苏秉君的面,他开了口:“你不是不爱我了吗?”

  叶春好登时扫了苏秉君一眼——勤务兵是个小孩,暂时可以不算人。苏秉君似笑非笑的低着头,让她不由得羞臊起来:“你在说什么胡话?”

  然后她迈步就走,快步回了自己屋子。可是未等她把小剪子收起来,外头有人“咣”的一脚踹开了房门,随即那雷一鸣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:“你不是不爱我了吗?”

  叶春好把小剪子往抽屉里一扔:“大半夜的,你吵什么?我帮你还帮出错了不成?”

  雷一鸣逼近到了她的面前:“你——你其实还爱着我,是不是?”

  “我不爱你。”

  雷一鸣忽然吼道:“你说实话!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!”

  她被他这一吼震得呆了住,他离她这样近,呼吸都喷到了她的脸上,但她也没有躲。目光斜斜的射出去,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,出了一会儿神。

  然后,她忽然镇定下来了。

  “我原来一直以为我是恨你,可直到刚才,我才发现,我对你不是恨,是绝望。”

  雷一鸣依然瞪着她:“绝望?”

  她点了点头:“对,绝望。”

  “我知道我不好,我可以改。”

  “我不信。”

  “我是性子坏,可你看我从来没对妞儿发过脾气。我、我还是有救的,你再信我一次!”

  叶春好这回只一摇头。

  雷一鸣放轻了声音,又问:“那……你虽然觉得我坏,觉得我不可救药,但你心里……还是爱我的吧?”

  叶春好下意识的想要说出“不爱”两个字,可事到如今,她又觉得那两个字不确切,不是自己真正的态度。

  不是不爱,是不能爱。

  “你回房吧。”她说:“我并不是对着你耍性子,要拿所谓的爱与恨来要挟你。我是真的怕了,也累了。”

  然后她伸手推他,硬把他推了出去。

第二百一十二章 水晶心肝

  叶春好匆匆把雷一鸣推了出去,然后关闭房门上了门闩,又把那油灯也吹灭了。摸黑躺到了床上去,她也不脱衣,只蜷缩着闭了眼睛,一动也不敢再动。

  前方就是深渊,她只要再做一丝一毫的前进,就要失足直坠下去了。一个她在这深渊边缘徘徊着,茫然痛苦,心如火烧,另一个她飘在天上,全知全能,朗朗的规劝着她,字字珠玑,全是良言。比谁都有智慧,比谁都更无情。

  她明白事理,知道好歹,可她这有情的俗人,又哪里能够那样无情的超凡?

  然后,她又想起了他们的孩子,他们被惯坏了的、又美丽又厉害的妞儿。

  叶春好想了一夜,凌晨时才朦朦胧胧的睡去。等到天正式的亮了,她习惯性的睁了眼睛。

  坐起身把周身的衣服理了理,她下床走去拨开门闩,推开了房门。房外乃是光天化日、朗朗乾坤。院子里有一块大青石,雷一鸣独自坐在石头上,军装整齐,只有左袖子高高的挽到了胳膊肘上,露出了缠着绷带的小臂。闻声回头望过来,他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。

  阳光把他的头发和睫毛都照耀成了白色,他的眼珠瞳孔也成了透明的,化作了个水晶心肝玻璃人。叶春好抬手扶着门框,忽然觉得他很脆弱,看他那个样子,真不该是个蛮横无理神经质的暴君。

  这时,他站了起来:“等你半天了。”

  叶春好站在门内,自觉着像一棵树,高高的,枝叶疏落,有凉风从自己的眼目耳鼻中穿过,又木然又潇爽,没有思想,没有表情,只剩了一点天生的本能。这点本能让她反问道:“你等我做什么?”

  雷一鸣走到了她面前。房内的地面比院内土地要高,她又站到了更高的门槛子上,所以雷一鸣须得微微仰脸去正视她。轻轻牵起了她的一只手,雷一鸣试探着回答:“等着问你一句话。”

  叶春好不再言语,只默然的看着他。而他和她对视了片刻,轻声开了口:“我们再做一回夫妻,好不好?”

  话音落下,他摇撼了她的手,像是一场幼稚而又急切的哀求,摇了几下,看看她的眼睛,再摇几下。

  叶春好不看他,只将手抽了出来。

  “先前我一身清白,你尚且有无数脏水泼到我身上来,一味的冤屈侮辱我。如今我有了那样的遭遇,又怎么敢再冒险回到你身边去?我是怕你打我不死吗?”

  说完这话,她抬眼去往那高远处看,耳边就听雷一鸣喃喃答道:“我那时总以为你不是真心的爱我……嘉田比我年轻,比我健康,我有很多年都认为自己有病……所以我吃了那么多的药……”

  他又握住了叶春好的手,话说得太艰难了,以至于他最后语无伦次,只能将她的手越握越紧,直到把她的手握得白中透紫。

  叶春好对他的一切都不相信,唯独信了他此刻这句话。这句话太真了,他就是凭着他的种种“以为”和“认为”,硬生生把个太平富贵的好日子,闹成了众叛亲离。

  这样的性情,享不住福,再怎么荣华富贵,归根究底,也还是个命苦的人。

  叶春好不理会雷一鸣,自去要水洗漱。等她洗漱完了,早饭也摆上了桌,雷一鸣显然是要留在这里和她一桌吃,在坐下之前,他看着窗台上摆着的那一小瓶野花,忽然笑道:“那两朵黄的是你和我,紫的是妞儿。”

  叶春好先在桌旁坐了下来:“不要说痴话了。”

  雷一鸣坐到了她的对面,吃喝之时左手动弹不得,右手便分外忙碌,吃得碗筷勺子一片乱响。吃饱之后起了身,他抬手掸了掸前襟上的点心渣子,结果一掸之下,铜纽扣又掉了一个。

  “春好,春好。”他理直气壮的轻声呼唤:“扣子掉了。”

  叶春好喝了一口米汤,用手帕擦了擦嘴,然后起身去找针线。雷一鸣昂首挺胸的站到了她面前,她低了头,几针便把扣子重新钉了上。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,她抬头刚要说话,不料雷一鸣瞅准机会低了头,在她额头上“梆”的亲了一口。

  然后不等她做出反应来,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。她抬手用手指搓了搓额头,觉得他还是有了一点变化--先前他只是神经质,现在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了。

  雷一鸣离开指挥部,并没有再往那处小山丘去。

  “哪天”的日期,也可以无限度的延后了。她若不是他的人,那便该杀,杀了她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;可她若又成了他的人,那么……他不能杀了自己的妻子,他当初爱她娶她,便是做了要和她共度一生一世的打算。不能杀她,那就得尽快杀了虞天佐。他对一切都知道得太迟了,迟到追悔莫及,唯一的补救措施,便是尽快杀掉他的同谋,然后他从此守口如瓶,把他的秘密一直带进坟墓里去。

  战事又激烈起来了。

  虞天佐的兵,收大烟卖大烟是把好手,捎带着也就都有了几口瘾头。这口瘾头平时不碍他们的事,可战场上炮火无情,开战前可不会先给他们过瘾的机会。所以雷部士兵以少胜多,竟是接连着打了好几个胜仗。

  雷一鸣一度想把叶春好送回安全的大本营去,和妞儿作伴,可转念一想,又舍不得。叶春好起初对他是不假辞色的,无论他如何示好,她不喜不怒的,只是冷若冰霜,可是过了几天之后,她像绷不住了似的,脸上偶尔也有了一点好颜色。到了今早,他照例是到她房里吃早饭,吃到一半闹了胃疼,竟然被她斥责了一顿--“这才叫活该。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觉,非要空着肚子喝酒,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?”

  然后她给他盛了一碗热粥,又把他面前的硬面包和热咖啡端了走。他乖乖喝着热粥,问她:“你怎么知道我昨夜喝了酒?”

  “你那样大呼小叫的要酒,隔着一道薄墙,我有什么听不见的?”

  雷一鸣含着一点笑意,慢慢喝了半碗粥。忽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怀表,他将怀表打开来,隔着桌子递向了对面的叶春好。叶春好看清了那表壳子里嵌着的小照片,倒是忍不住一笑,因为那是妞儿的照片。照片上的妞儿张大了嘴巴,正在仰天大笑。她漂亮,笑成这样也还是可爱非凡,叶春好从没见过比妞儿更美丽的小女孩,所以心里暗暗的也很得意。

  “苏秉君那里有照相机。”他把怀表盖子“咔”的扣了上:“我们照一张合影放上去,让大妞儿让让位。”

  “不照。”叶春好直接拒绝:“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妞儿好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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