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一秒,他如梦初醒,猛的转向了草坡上的那一片废墟,大吼了一声:“春好!”
空中的轰鸣已经远去了,有好些人踏过废墟奔向了他。七手八脚伸过来,拽他的胳膊抱他的腰,他急死了恨死了,跳脚大骂:“混账!太太在下面呢!还不快救?!”
这一嗓子震开了那些捣乱的手脚,而他几大步跑进了那浓烟笼罩着的瓦砾堆里——跑过去了,又猛的收住了脚步。因为在一堆碎瓦之下,露出了一只手。
那手鲜血淋漓,腕子上套着一只变了形的手镯。他对这手只看了一眼,便立刻弯下腰去搬那碎砖碎瓦。砖瓦下面是房屋的梁柱,梁柱下面是断裂了的窗棂,再往下,才依稀露出了叶春好的黑头发。
他生拉硬拽的把她扯了出来,她半睁着眼睛,脸上全是尘土。他坐下来把她抱到了怀里,
抬手去摸她的头脸:“春好?”
鲜血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,是一片碎弹片深深切进了她的后脑勺。她的一侧肩膀和一条腿也被砖石砸碎了骨头,在这酷热的血腥的空气中,她仰卧在他的怀中,有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清凉。
双目似睁非睁的垂了,她面无表情,无惊无苦,有菩萨相。于是他怔怔的看着她,看了许久。许久之后,他轻轻摇撼了她,呼唤:“春好?”
把手指伸到她的鼻端,他又唤:“春好?”
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,又等了许久。最后颤巍巍的收回了手,他重新抱紧了她。
她死了。他长久的恨她,几次三番的想杀她,现在她死了。
酷热明媚的世界开始飞速旋转,转得他头晕目眩。他死死的抱着她,一口气堵在心口,堵得他泪也流不下,哭也哭不出。忽然间,他冷笑了一声。
冷笑过后,他抱着叶春好站了起来。方才他逃得仓皇,还是赤脚,这时他踩着碎砖碎瓦走下了瓦砾堆,忽然抬头看见了苏秉君,他开了口:“太太没了,去弄点水,再找身干净衣服过来。”
苏秉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,犹犹豫豫的说道:“您……我找间屋子,您先把太太放下吧。”
雷一鸣点点头,觉得苏秉君这话有理。苏秉君又道:“我先给您找双鞋穿上,要不然……您没法走路。”
雷一鸣觉得他这句话也很有理,于是对着他继续点头。苏秉君看
着他,他也看着苏秉君,看了片刻,他又点了点头。
苏秉君感觉他这个精神状况不大对劲,可一时间也无话宽慰他,只得匆匆走了,去找鞋子与房子。空袭的飞机显然是有备而来,专挑司令部所在的这一条街轰炸,这条街两侧的房屋算是成了废墟,但是再往远走,还是有完好的安身之处。苏秉君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,强占了一院房屋。
在一间厢房里,苏秉君用门板和凳子组成了一张灵床,又把雷一鸣请了过来。雷一鸣把叶春好放到了灵床上,门板阔大,放了叶春好之后,四周也还有余地,所以他一歪身,竟在旁边也坐下了。光着的两条腿垂下去,他手扶着膝盖,很镇定的眨了眨眼睛,然后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情:“水和衣服呢?”
苏秉君陪着小心,向他一弯腰:“马上就有,您稍等等。”
雷一鸣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向苏秉君解释一下:“太太没了,得给太太预备一身装裹,我俩全是一身的土,都得洗一洗。”
苏秉君听他越说越不对劲,没敢搭茬,想要把他从灵床上扶下来,可是想了想,也没敢出手。
这个时候,水来了。
苏秉君找了两个老婆子来,给叶春好擦身。自己则是把雷一鸣强行搀了出去。雷一鸣迷迷糊糊的由着苏秉君摆弄,苏秉君无论说了什么,他听着都很对,所以始终是没有意见,只是耳朵大约是被爆炸声震着
了,苏秉君的声音遥远模糊,和他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。
谁都和他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,他自己独占了一个世界。春好死了,他想,死就死了,人谁不死?迟早都是要死的。
然后,他又想:春好死了。
他想来想去,翻来覆去就只是这四个字,然而魔怔了似的,不能停息。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,他进了那停灵的厢房。
老婆子已经为叶春好换上了一身新衣,新衣是一身蓝布旗袍,鞋袜也俱全,只是缝得粗枝大叶。见他进来了,老婆子们贴着墙边溜了出去,这倒是正合了他的意。转身关闭了房门,他走到灵床前,弯下腰去看叶春好。
他看着她,近在咫尺的琐碎旧事,在他脑中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。太近了,至多只隔了半个时辰,这哪里是旧事?这根本就是新事。双手撑在灵床上,他深深的俯下身去,把面颊贴上了她的嘴唇:“春好,你今天一定要亲我一下。”
面颊和嘴唇相碰触了,她先前曾说“就不亲”,可终究还是拗不过他,还是他赢。
然后他抬了头,轻声说道:“我也亲你一下。”
他吻了她的额头,吻乱了她湿漉漉的额发。他抬手为她整理,发丝撩起来,他看见了她右眉上的疤痕。
他盯着那道疤痕,盯了良久,一眼不眨。房门开了,他都没察觉。原来苏秉君见他这样关门闭户的守着一具尸首,有些不放心,便要
进来看一看。如今见他果然又坐到了灵床上,苏秉君便上前搀扶了他:“大爷,人死不能复生,您一味的伤心,也没有用。好些军务都在等着您处理,您还是出去站站,振作振作精神吧。”
雷一鸣这一回没有回答,也没有对着他点头。怔怔的跟着他走出门去,外头已经是正午时分,他在大太阳下走了几步,忽然停住了。苏秉君扭头看他,只见他直着眼睛望着地面,面孔胀成紫红,一只手紧紧抓了军装前襟。
苏秉君有点慌了:“大爷,您——”
话未说完,雷一鸣要咳嗽似的一弯腰,喷出了一口血。
喷出了第一口,他急促的咳嗽了几声,随即又喷出了第二口第三口。紫红的面孔迅速转为惨白,他站立不住,要往下瘫。苏秉君慌忙蹲下来抱了他,就见他直勾勾的看着前方,两颗极大的眼泪,顺着他的眼角淌了下去。
雷一鸣想自己的人生,真成了一场悲剧和一个笑话了。
叶春好那踩着窗台作势欲出的动作,成了他对她最后的记忆。死和生之间,只差了一步的距离。她原来是这样的爱他,她竟然会这样的爱他。
于是他想大哭,也想冷笑。甚至有那么一刹那,他想死,不是他不怕了死,是他不知道明天如何继续的活。一切的往事都是不堪回首,又全都是他自作自受。热泪和热血在他胸中壅塞着,烈火要从肺腑之中燃烧出来,呼吸着
的每一秒钟,于他来讲,都是煎熬。
他还没死,就已经提前落进这地狱里了。
雷一鸣为叶春好守灵,守了一夜。
这一夜他是怎么过来的,没有人知道。一夜过后,他出了厢房见了人,让苏秉君去操办一番,尽早让太太入殓。
他说这话时,态度和眼神都是很镇定的,不镇定的是苏秉君。他说了几句话,见苏秉君答得有口无心,两只眼睛不住的往自己头上瞟,便问道:“你在看什么?”
苏秉君这才收回了目光,做了个肃穆的姿态:“大爷,卑职知道您心里难过,可是您的身体要紧,还是要节哀啊。”
雷一鸣问道:“我怎么了?”
苏秉君慢慢的抬了头:“一夜不见,您都添了白头发了。”
雷一鸣听了这话,转身往上房堂屋里走。堂屋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,他走到镜前,就见白发从自己的两鬓扩散开来,竟然连头顶心的黑发中都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银色。
“这没什么。”他不但镇定,而且豁达:“不算多,远看也看不出来。”
然后他把五指插进短发,缓缓的向后捋去,又道:“白了也好,以后就安心做老爷子,不折腾了。”
二十多岁的苏秉君看着他,哑口无言。而他转身从镜子前走开,一边走,一边轻轻的咳嗽起来。走出几步之后,他回了头,看苏秉君:“别傻站着,该干什么干什么去。”
三天之后,一队人马换了便装,运送叶
春好的灵柩回北平去。
雷一鸣自始至终都没有嚎啕大哭过,只是有点唠叨,嫌叶春好身上的衣服不好。仿佛叶春好不是入土,而是出远门去。幸而衣服虽然是本地成衣铺里买来的粗糙货色,可棺材是好的,让他觉得还不算太委屈了她。
盖棺之前,他花了不少工夫,把叶春好所戴的那只手镯洗得金光闪烁,放进了她的棺材里——放进去了之后,他又反了悔,把它重新拿了出来。
他想把它留给妞儿,做个纪念。妞儿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娘了,这个娘没了,将来就是他们爷儿俩一起过日子,他也不会再续弦了。
他终于承认自己是个祸害,害人,也害己。谁爱他,他害谁。
第二百一十五章 豪杰
张嘉田人在家中坐,可是能够接收到四面八方的消息。听闻虞天佐弄来几架飞机空袭了了雷一鸣的司令部,他稍微的有点担心,可又担心得很有限,因为觉得雷一鸣也算是个世间少有的奇人,做人做成他那个样子,大概是个什么妖精怪物托生成的,这样的人,大多命大,翻江倒海的胡折腾一辈子,反倒是不会轻易的死。
果然,又过了几日,他得了新的消息,说是雷一鸣的军队继续向前挺进,并且用高射炮将虞氏的飞机打下了一架。说起来,雷一鸣的队伍乃是“讨蒋联军”的一部分,可从开始到现在,他似乎对蒋中正并没有什么意见,光忙着讨虞了,打得虞军四散奔逃。张嘉田认为他是想要趁机抢块地盘到手,算不得是异常举动,直到这天上午,他忽然接到了雷一鸣的电话。
初听到雷一鸣的声音时,他愣了愣,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,因为雷一鸣此刻所在之处,和天津之间绝不会通长途电话,于是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,他直接便问:“你在哪儿呢?天津还是北平?”
雷一鸣答道:“我在北平,下午到天津,住在英租界。”
“英租界哪里?”
雷一鸣说了个地址,他一边说,张嘉田一边记住了,又问:“你胆子不小啊,这个时候往这儿跑?不怕有来无回?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,说扣你就扣你!”
雷一鸣答道:“我很小
心,没事的。”
隔了几秒钟,他又补了一句:“谢谢你。”
他忽然这样的通情达理,反倒让张嘉田有点不好意思:“下午我过去看你,咱们一会儿见吧!”
下午时分,张嘉田如约而至。
他掩人耳目的进了一座幽静公馆,公馆从外面看,是纯粹的外国人家,并且是高级的外国人,处处都透着“闲人免进”的气息。院门口站着个貌似印度人的门房,门房不管事,单是那么展览似的站着,而张嘉田一下汽车,疑似印度人的身后就转出了个中国青年,一边去开大门,一边发出训练有素的轻声:“张军长来得正好,司令也是刚到。”
张嘉田不置可否的进了去,走过一片草坪,他进了一座白色的巴洛克式小洋楼。楼内站着几名便装青年,见他来了,统一的露出惊讶神情,分明是都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早和这样巧。一人把他引入了旁边的客厅里,他进去之后,迎面就见长沙发上坐着雷一鸣,正在低了头喘气。
雷一鸣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,配着白衬衫和黑领带,头上的一顶巴拿马草帽还没有摘。一如往昔,他把西装穿得笔挺,周身上下一尘不染,可张嘉田今天看他,就觉得他这个穿法有些古怪,太素净了,像是丧服。闻声抬头看见了张嘉田,他一边微微的喘息,一边说道:“我也是刚进门。”
张嘉田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了,上下的打量他
:“你不打你的仗,跑这儿来干什么?”
雷一鸣答道:“春好没了。”
他非常平静的说出了这四个字,以至于张嘉田看着他,似乎是听清了,可又像是没听清:“什么?春好怎么了?”
“死了。”雷一鸣看着他说话:“死在空袭里了。”
张嘉田望着他。
雷一鸣继续说话:“空袭的时候,我们一起往外逃。她先把我推出去了,等她自己要走的时候,炸弹就落下来了。”
张嘉田依然望着他。
“我前些天派人,把春好的灵柩运回了北平。可是后来想着,她这么一个人回去,回去之后也没有没个伴儿,孤零零的,实在可怜,就也回去了一趟,想再看看她。”
张嘉田望着他,分明也知道他说的是人话,可不知为何,字字句句全不能理解,不得不做一次确认:“你说,春好死了?”
雷一鸣一点头。
张嘉田深吸了一口气,这才后知后觉。抬眼看着雷一鸣,他并没有悲愤欲绝,只问:“死的怎么不是你呢?”
雷一鸣轻声答道:“她救了我。”
张嘉田“砰”的一拳砸上了茶几,随即霍然而起,对着雷一鸣怒吼道:“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?她好端端的在天津过着日子,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?”
上前一步抓住了雷一鸣的衣领,他把他拎了起来:“她救你?是你杀了她!我操你的祖宗十八代,是你杀了她!”
他恨不得立时将雷一鸣扯断撕碎
,抓着他的衣领拼命摇撼了几下,他转身一个过肩摔,把雷一鸣狠狠掼向了地板,然后快走几步抬了脚,他对他要踢要踩,要出气解恨,要给春好报仇,然而在落脚之前,他忽见雷一鸣蜷缩着侧卧了,头上的帽子滚出老远,露出的头发竟然已是花白。
他收回脚,席地坐下来,长长的叹了一口气。
他没有眼泪,不哭,只说:“春好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的,这辈子不死在你手里,就不算完。”
抬手一抹眼睛,他以为自己是落了泪,其实并没有,只是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发胀。
“才二十五。”他又说,瓮声瓮气的,声音嘶哑。
傍晚时分,晚霞的光芒透过了客厅的大玻璃窗,泼了满地满墙红颜色。
雷一鸣坐在地上,后背靠着沙发腿。嘴里叼着一支烟,他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火,手哆嗦着,抖得火苗乱颤。张嘉田盘腿坐在一旁,见状就握了他的手,稳住了他的火苗。
他吸燃了那支烟,然后垂了头,嘀嘀咕咕:“我想另给她找块墓地,弄得好一点,将来我死了,就和她葬到一起去。你要是愿意,我给你也留块地方。”
张嘉田给自己也点了烟,深吸了一口之后,他喷云吐雾的回答:“我去你妈的,你是不是疯了?她嫁了你一场,又是为了救你死的,最后连你家的祖坟都不能进?”
“我对雷家的祖宗没感情。”他继续嘀嘀咕咕:“我只不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