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他躺在床上,听一名副官在自己耳边嘁嘁喳喳的做汇报。等到副官把一席话说完了,他问道:“她有没有说,见了我要干什么?”
副官答道:“他就说要让您把他扶正——”
“那是扯淡。除了这个,别的呢?她就一句正经话都没有?”
“没了。”
雷一鸣闭了眼睛,要睡似的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说道:“那我就见见她吧!”
满山红在会客室里喝了一壶茶,吃了两碟子点心。直到那副官进来召唤她了,她才一边拍着身上的点心渣子,一边起身拎起皮箱,随着那副官向内走过了两进院子,进了雷一鸣的
卧室。
她这一路都是走得轻快,嘴角噙着一点戏谑的坏笑,然而在进了卧室之后,她看着床上的雷一鸣,那点笑意——因为惊讶——竟是消失了一瞬。
卧室宽敞洁净,窗户半开着,浅色窗帘半垂着,有种窗明几净的潇爽。雷一鸣在大床上半躺半坐,两鬓剃得很短,那个一贯是油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,如今夹着丝丝白发,已经褪成了灰色。扭过头望着门口的满山红,他坐得很端正,从腰往下盖了一条薄毯子,毯子下面的两条腿,也是摆的整整齐齐。
满山红觉得,他不像他了。
一瞬间的惊讶过后,她大模大样的走到了床前,一弯腰放下了皮箱:“好家伙,你是真能睡,让我等了好几个钟头!”
副官关门退了出去,房内一时间没了别人。雷一鸣看着满山红,问道:“是嘉田让你来的?”
满山红转身搬了一把椅子过来,坐下之后对着雷一鸣一点头:“对!”
“他有事对我说?”
“有。”
“那你说吧。”
满山红笑了:“不想说。”
然后出乎她的意料,雷一鸣并没有追问,而是换了话题:“嘉田还好?”
“他好着呢!”她大喇喇的回答:“天天闲着,家里外头一点愁事没有,他有什么不好的。”
雷一鸣点了点头,又上下打量了满山红。此刻他非常的虚弱慵懒,情绪都无力再起伏,所以反倒有了沉静镇定的心思,去看一看面前的她
。她有着绯红的鹅蛋脸,偏于瘦的一方面,所以面颊并不软绵绵的圆,也有轮廓,眉眼有点剑眉星目的意思,鼻梁高而直,和她轮廓清晰的面孔很相配,和她窄窄的身条也很相配。
雷一鸣的目光划过她乌黑的短发,划过她柔软的嘴唇,划过她端正的肩膀与薄薄的腰身。最后,他忽然问她: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
满山红迎着他的目光,似笑非笑的:“十九啦!”
雷一鸣也微微的一笑:“你打扮成小子的模样,瞧着更小了,像个半大的孩子。”
“这是夸我还是损我?”
雷一鸣扭头咳嗽了一声,然后转向了她,微微的有点喘:“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年轻。如果有谁能把我变回你这个岁数,那无论他开出什么条件来,我都愿意接受。”
“你还没有那么老吧?”
雷一鸣听了这话,倒是向她凑了凑,正色问道:“是么?”
满山红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:“听你刚才那句话,我还以为你已经七老八十了。”
雷一鸣向后靠了回去,额头上亮晶晶的,是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虚汗:“我比你大二十岁,你十九,我三十九。我当初想过,要在三十九岁这年,做一次四十整寿。现在看这个局势,兵荒马乱的,一刻太平都没有,怕是做不成了。”
说完这话,他从枕头底下掏出手帕,擦了擦汗,同时依然是有些喘。伸手掀开了身上的薄毯子,他坐直
了身体向下伸腿:“我在这屋子里透不过气,得出去走走。”
满山红回头看了看窗户,见那半垂的窗帘正随了轻风缓缓的飘,这屋子要是还不透气的话,那就只好睡到野地里去了。这时雷一鸣已经趿拉着拖鞋站了起来,起身之后他定了定神,然后并没有出门去,而是直奔了窗户。将窗扇彻底的推了开,他探身向外,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。
满山红走到了他身后,看着他的背影思索了片刻,然后抬手一拍他的屁股:“哎,你在天津的时候,怎么不敢见我啊?有张嘉田在那儿,我还能吃了你不成?”
雷一鸣回头看看她,没说话,继续探身向外,吹那凉风。而满山红看他装聋作哑,就在他那屁股肉多的地方掐了一把:“问你话呢!别装傻啊!”
雷一鸣疼得一扭:“别闹。”
“我来就是为了闹你的,不闹我来干嘛?”
雷一鸣扶着窗台直起了身:“掐也白掐,我和你闹不动了。”
满山红向他下腹弹了一指头:“不行了?”
雷一鸣笑了一声,转身走向了大床:“不行了。”
然后他在床边坐了下来,问道:“说说吧,嘉田到底让你找我干什么。”
满山红跟到他面前,背着手笑道:“告诉你也成,可你今晚儿得请我吃顿好的。”
“你是客人,我当然要招待。”
“你得陪我。”
“我是主人,自然陪你。”
“陪吃不行,还得陪睡。”
雷一鸣皱
着眉头笑了:“行,我身体再坏,睡觉总是能的。到了夜里,你不让我睡,我也要睡。”
满山红打了个响指,然后转身拎来皮箱往雷一鸣面前一放,又从马甲内袋中翻出一枚小钥匙,打开了皮箱上的暗锁。
箱子打开来,她蹲下去,先把张嘉田的亲笔信找出来递给了雷一鸣,又告诉他道:“这箱子里的药你随便吃,都是补药,吃了只有好没有坏。”
雷一鸣弯下腰去,伸手拿起几瓶药看了看,脸上有了笑意——他方才也对着满山红笑过几次,可那几次加起来,都没有这一次笑得真诚。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错,张嘉田顶得上他一个孝子贤孙。经了几次教训过后,他发现自己单有钱是不够的,还得有人。张嘉田就是他的人。
补药还没进他的肚子,可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力量。把药瓶放回箱子里,他抬腿坐回到了大床上,靠着枕头开始读信。
信不长,字又大,他几眼就看完了。原本这几天,他因为身体状况与日俱坏,心境是很悲凉的,可是读完了这一封信后,他自觉着是受了关怀与爱,心满意足,竟是迅速振奋了起来。在这么短的一封信里,张嘉田还能挤出字来,劝他告老还乡,回家休养。雷一鸣知道他是一番好意,只是他不懂自己的心思。
他的心思是复杂多变的,百转千回、环环相扣,时常会繁乱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
明。叶春好能懂他,张嘉田不能,因为张嘉田做人做事都是粗枝大叶,理解不了他那细密幽深的精神世界。
张嘉田不是他的知音,他因此深感庆幸——万幸啊,张嘉田不懂他。
抬手把满头短发向后一捋,他仰起头做了一番思考,随即下了床,围着满山红踱了几圈,然后用手中的信笺一打她的肩膀:“一路赶来,辛苦你了。”
雷一鸣说到做到,晚上当真是在司令部里摆了丰盛酒席,专招待满山红一人。
满山红毫不客气,坐在席上大吃二喝,只是不见肚腹隆起,也不知道那些饭菜都被她吃到了哪里去。最后心满意足的拿起餐巾抹抹嘴,当着旁边当差的副官和勤务兵,她问雷一鸣:“吃饱了,接下来干什么?”
雷一鸣答道:“听你的。”
满山红向他一扬眉毛:“睡觉去?”
雷一鸣站了起来:“好,睡觉去。”
满山红当初和雷一鸣睡了一觉,感觉不错,还想睡第二觉,哪知道这雷一鸣是个魔鬼一样的人物,一觉过后,就对她开了杀戒,这第二觉,也就始终是没能睡成。
雷一鸣并未对她留情,她也未见得爱上了雷一鸣,可她这人与众不同,素来是想要怎样便要怎样。她存了这“第二觉”的心思,便非要如愿以偿不可。如今雷一鸣洗漱更衣,上床躺了,留了一半的地方给她。她草草的收拾了一番,一掀毯子也上了床。
上床之后,她
上下颠了颠,感觉这弹簧床垫挺舒服。转身从后方抱住了雷一鸣,她说道:“你这张床,有点像我家里的床,都够软的。”
雷一鸣闭了眼睛:“睡吧。”
“好啊,来吧!”
“来不动了,睡吧。”
满山红出了手,往他腿间掏了一把,掏得他翻身一躲。而满山红收回了手:“真不行啦?”
雷一鸣重新背对了她:“等我把那一箱子药吃了,或许能行,也未可知。”然后他把毯子向上拉了拉:“躺下睡吧,我已经陪你睡了,你还闹什么?”
“你先睡吧,等你睡了,我好宰了你。”
“你不能。”他闭了眼睛喃喃说话:“嘉田不许你对我下手。”
“唉,想那么多干嘛?先宰了再说。”
雷一鸣一笑:“你舍不得。”
“你都不行了,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?”
雷一鸣真有了一点睡意,所以不再理她,同时也相信她不会对自己下毒手——下午他仔细观察过她了,她看他的时候,眼中有恶意、没杀气。
雷一鸣的算盘,这回只打对了一半。
凌晨时分,满山红忽然出手,把他狠狠的撕扯揉搓了一顿。他们二人之间的性别若是能调换一下,那么雷一鸣必定会在天亮之前失贞。夜是月黑风高夜,房内伸手不见五指,只听那弹簧床垫上扑通扑通响个不停。满山红骑在雷一鸣的肚子上,一边嗤嗤的笑,一边撕开了他的睡衣。雷一鸣猛的把她掀了下来,双手
抓住了她的两个腕子,他翻身把她摁在了床上,正要呵斥她几句,哪知道她一膝盖把他顶了开,并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也抓住他的手腕,把他仰面朝天的摁了住。雷一鸣头晕目眩的陷在床里,只觉天旋地转,哪里还有力气反抗?头皮忽然一痛,是满山红松开了他的腕子,改抓他的头发——一手抓了他的头发,一手抽了他一记耳光,“啪”的一声,相当响亮。
他急眼了,猛的向上一挺身:“好你个小婊子——”
话没说完,化作一声惨叫,因为小婊子好整以暇的背过手去,险些一把将他抓成了太监。
窗外门外立刻一起有了动静,值夜的副官隔着房门问道:“司令,您没事吧?”
片刻之后,房内传出了雷一鸣咬牙切齿的回答:“没事。”
满山红是个残忍的人。
她十五岁那年开始杀人——杀人,杀动物,杀一切生灵。不是杀到了一定的程度,她也没有资格在石砾子山扬名立万、做大当家。
现在,她的身份变了,形象变了,但是灵魂没有变。她不知道自己对雷一鸣怀有何种感情,她只知道自己对他有欲望——性的欲望,食的欲望,虐杀的欲望。
自从认清了他是个坏人之后,她的欲望越发强烈。有张嘉田在,她不能真对他下死手,可要不了他整条命,要他半条命也行。
于是她在床上对他死缠烂打,当真要去了他半条命。
第二百一十八章 同盟
太阳初升的时候,雷一鸣不睡了。
他几乎就是落荒而逃,房内幽暗,满山红也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逃的。在大床上惬意的伸展了胳膊腿儿,她没有和雷一鸣真正发生什么关系,然而心满意足——若是只要发生关系,那她犯不上长路迢迢的来找雷一鸣,她在天津呼风唤雨,满可以由着性子招揽年轻力壮的小白脸。如果她有兴趣的话,大姑娘也照样是要多少有多少。
到底还是张嘉田看透了她,说她“就是想找个机会过去揉搓他一顿”。现在她得偿所愿,已经把他揉搓得逃之夭夭,趁着天还没大亮,她也要睡上一觉了。
日上三竿的时候,满山红睡醒了。
她毫不见外,自己吆喝了勤务兵送水送茶,气吞山河的刷牙漱口,哗啦啦的撩水洗头洗脸洗脖子。然后叉开双腿坐在堂屋里,她像个小爷们儿似的,翘着二郎腿,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。
堂屋的房门大开着,人在屋中坐,可以看到外头院子里的花树蓝天。她歪着脑袋垂着眼,若有所思的吸烟,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金石摩擦的刺耳声音,抬眼一瞧,就见是雷一鸣回来了。
雷一鸣穿着全副的军装,马靴上了马刺,马刺随着他拖泥带水的步伐,断断续续的划过青石板地。单手拎着一根指挥鞭,他走到门口,停了下来。
一只脚踩着门槛,他一侧肩膀倚了门框,另一只手攥着指挥鞭,用鞭梢
轻轻磕打了马靴的靴筒。目光从军帽帽檐的阴影中射出来,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满山红。
满山红含着一点笑意,喷出了一口烟:“你不是跑了吗?怎么又回来了?”
雷一鸣腰间系着牛皮武装带,武装带扎得服帖而又有余,显出了他薄薄的腰。这腰似乎脆弱无力,既带不动了他的两条腿,也支不起了他的上半身。以腰为轴,他微妙的“甩”了一下,让自己的肩膀离开了门框,脊梁骨也随着惯性挺了直。迈步跨过了门槛,他走到了满山红面前,背过双手攥住了指挥鞭的两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