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姐夫。”他说:“你这次回来,能住多少天?”
“两三天。”
“这么短?”
“还有事,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,带你们回天津去。我在天津也有房子,到时候你想继续住我那里,也可以。”
叶文健稍稍的来了一点精神:“我们能够一起回去了?”
雷一鸣一笑:“迟早是要回去的,我还能让你们一直住在这里?这儿又不是你我的家乡。”
妞儿踩着叶文健的大腿,转身搂住了他的脖子,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话:“别理他。舅舅,别理他。”
她挡住了叶文健的脸,叶文健的声音便从她那小身体的后面传了出来:“我觉得,我是个没有家乡的人。”
雷一鸣盯着妞儿的后脑勺,心不在焉的
回答:“你觉得?你还是个毛孩子呢,能觉出什么来。”
“刚才你还说我是大人。”
雷一鸣说道:“对着别人,你是个大人,对着我,你永远是个毛孩子。”
叶文健听了这话,不知为何,感觉很温暖,甚至鼻腔酸楚,要落下眼泪——姐姐没了之后,他一直心惊胆战,以为没了姐姐,自己和姐夫就没了关系,姐夫也许不会再管自己了。
雷一鸣在此地住了三天,三天里,妞儿对他恶声恶气,尽管说起话来还是哇啦哇啦的不甚清楚,可颐指气使,眼角眉梢都透着厉害。第一天,她不许舅舅搭理雷一鸣,奶妈子和那个小丫头若是和雷一鸣说话,她见了也要怒吼;第二天,她亲自上阵,要撵雷一鸣走,并且不许他吃自己家的饭;第三天,她不撵他了,但是也不给他好脸色,看贼似的偷着看他;等到了第四天清晨,雷一鸣起了个早,真要走了,妞儿再掀波澜,从后院里屋一直仰头嚎到了大门外,死活不许他上汽车。奶妈子和叶文健合力抱住了张牙舞爪的妞儿,让他赶快上汽车去,雷一鸣听着妞儿的嚎啕,险些也要落泪。
雷一鸣坐上汽车,走了个无影无踪。妞儿嚎了一场,抽抽搭搭的也就止了眼泪。叶文健垂头站在院子外,心中怅然若失,想要思考点什么,可是茫茫然的,又不知道从何想起。在理智上,他认为姐姐的死和自己没有关
系,不能算是自己害死了姐姐;可在感情上,他确实是心虚胆寒,不敢回去见所有的旧人。
不想回去,那就只能是继续留在姐夫这边,妞儿和伺候妞儿的奶妈子——他叫她刘妈——是不会视他为杀姐凶手的,他姐姐留下的小丫头,小荷,也并不认为他有错。至于姐夫,那就更不用说了,对他是只有好,没有坏。
所以无论怎么想,他都不能独自回家去。
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胳膊,他回过头,看见了小荷。小荷比他还小一岁,稚气未脱,梳着两条辫子,额上笼着薄薄一层刘海,她会吃苦,会受气,会卖力气干活,除此之外,什么都不会、什么都不懂。叶文健有点怜悯她,她察觉到了,从此就当他是个亲人,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了。
“我没事。”他告诉小荷:“汽车都开得没影儿了,咱们也回屋去吧。”
小荷乖乖的“嗯”了一声,跟着他走回院子里去了。
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,这天叶文健正和小荷在房里嗑瓜子,忽听外头起了一阵喧哗,还有呜呜的汽车喇叭声,便丢下瓜子跑了出去,结果就见门外停了一溜大汽车,汽车周围站着士兵,除此之外,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大马车以及拄着扁担的挑夫。士兵之中跑出了个人,那人笑眯眯的对着叶文健一招手:“嗨!我的少爷!”
叶文健看清来人,登时也笑了——是苏秉君!
苏秉君走过来一
拍他的肩膀:“我奉了大爷的命令,接你们走!”
“走哪儿去?”
“回天津啊!”
叶文健愣了愣,随即轻声问道:“那我……也是跟着你们一起走吗?”
苏秉君惊愕的笑了:“那你一个人想跑哪儿去?一家人不一起走,想怎么着?”
“到了天津之后呢?我去哪儿啊?”
“天津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,我负责把你们一直送进家门里去,一点闲事都不用你管。有我在,你这一路继续当你的少爷就行了。”
叶文健听到这里,才放了心。
奶妈子听闻自己要带着大小姐去天津了,很是兴奋,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,左一包右一包的收拾个没完。叶文健倒是个潇洒的,并不专门的带什么,而小荷身无长物,只将一只大皮箱拖了出来,说道:“这是叶小姐留下来的,里头装着她的衣服,衣服都挺贵的,是留着还是给人,让司令做主吧。”
苏秉君一听这话,连忙让个士兵过来,把这只大皮箱抱起来装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。眼看那架大马车上也装满了大包小裹,苏秉君便指挥奶妈子叶文健等人上了汽车,然后一路鸣着喇叭,上路去了。
第二百二十章 在天津
叶文健等人抵达天津,算是开始了一番新生活。
房屋位于租界,是一座二层小洋楼,的确是已经提前收拾好了的,各间屋子都是窗明几净,新被褥的棉花都还虚虚的蓬松柔软着。房屋内外都有便衣的卫士,后院单有一幢红顶小平房,是卫士们的休息处。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些人保护着小洋楼里的妞儿,所以雷一鸣可以在他们搬家后的第十天里,才姗姗迟来。
妞儿这回可没有再撒野,见他来了,她便问他道:“你又来啦?”
雷一鸣蹲在她跟前,对着她微笑点头:“来了。”
妞儿不再理他,等到他留下来吃过一顿晚饭了,她才又问道:“那你还走吗?”
他答道:“不走了。”
妞儿眨巴着两只大眼睛,衔着食指想了想,没想出什么来,便对着雷一鸣振臂一呼:“抱抱。”
雷一鸣连忙把她抱了起来。
雷一鸣抱着妞儿,在楼内徘徊了许久,后来双臂实在是累得坚持不住了,才把她放了下来。妞儿现在当他是自家的人了,对待自家的人,她倒也是通情达理,不抱就不抱,她像个豆子似的,自己颠颠的跑去找了刘妈。
雷一鸣瘫坐在了客厅内的沙发上,两条胳膊抬起来搭在沙发靠背上,无论如何的伸展,都还是酸痛。叶文健正好蹦蹦跳跳的下了楼,他见了,便把他叫了过来。
叶文健是无所事事的,得知他累着了,便站到沙发后头,给他按
摩手臂。叶文健看着浑身没有二两肉,可两只爪子似的瘦手相当有劲,指头能一直捏到雷一鸣的骨头上去。雷一鸣向后一靠,仰头去看叶文健的下颏,忽然说道:“我原来还以为,你长大之后,会是个书生样子。”
“我不爱念书,这辈子都当不成书生了。”
“我是说样子,念不念书且不管,你原来看着像是个读书的人,小白脸儿。”
“那我现在也没变成黑大汉啊!”
“黑是不黑,可看你这身个子和力气,用不了两三年,你就真成大汉了。到时候我给你娶房媳妇,找个差事,妥了。”
叶文健有点不好意思:“姐夫你想得也太远了,我刚十五。”
“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和那个小荷,嗯?”
“我就是看她挺可怜的,没别的。”
“我不管,你自己挑。挑好了,是你的老婆,也轮不到我睡;挑坏了,是你家门不幸,和我也没关系。”
他这话说得太粗,有点现原形,然而叶文健倒是喜欢姐夫和自己开些粗俗的玩笑,显着自己也是个大人。他卯足了力气将雷一鸣那两条胳膊捏了个遍,最后雷一鸣垂下手臂,忽然背对着他问道:“我没有保护好你姐姐,你恨不恨我?”
叶文健愣了愣:“我为什么要恨你?枪炮无眼,这又不怪你。”
“她要是没有我这个丈夫,当初随便嫁个什么男人,现在大概正在北平过着太平日子,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
场。”
叶文健听到这里,认为他说得完全不对,可一时间又不知道从哪里反驳,所以只是摇头,一边摇头,一边就觉得姐夫这人实在是太好了,有情有义,太好了。
雷一鸣说完这句话,忽然感到索然无味,有心把张嘉田叫过来,又看外面天已经黑透了,并且刮着冷飕飕的风。张嘉田当然是不怕黑也不怕冷,不过将心比心,黑和冷终究是令人不舒服的,所以算了,不叫他了。
后半夜,雷一鸣睡不着。以着服毒的心态,他不甚情愿的吸了一顿鸦片烟,然后还是让人往张宅打去了电话。
不出片刻的工夫,张嘉田就来了,带着一身寒气和酒气。仆人直接把他引到了雷一鸣的屋子里,他见了雷一鸣,第一句话就是:“怎么了?”
雷一鸣坐在床上,上下打量着他,又抽鼻子嗅了嗅:“你这是干什么去了?”
张嘉田脱了西装上衣,露出了里面的衬衫马甲,青缎子马甲有点紧,并不是尺寸小了,是他刚胡吃海塞了一场,吃出了个鼓肚子。把马甲向下扯了扯,他一屁股也在床边坐下了,压得黄铜大床“咯吱”一响:“没干什么,玩了半宿,刚回家就接了你的电话。”他关切的看着雷一鸣,又问:“怎么了?”
雷一鸣笑了:“这不是巧了吗?我还怕我打扰了你睡觉,想了半天,才让人给你打了电话。正好,你也是个精神的。”
张嘉田不理他
那些闲话,第三次发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事,就是一个人闷得慌,叫你过来谈谈。”
张嘉田问道:“就这?”
“对,没别的事。”
张嘉田一拍大腿:“那你这不是缺德吗?我以为你怎么着了呢,放下电话就跑过来了。还正好?这有什么正好的?”
“你不是没睡嘛!”
“可我听你的意思,我就是睡了,你也要打电话把我叫过来?”
雷一鸣抬头反问道:“我闷得慌,不找你我找谁去?”
张嘉田冷笑了一声:“嗬哟,承蒙你这么看得起我,真是太给面子了。”然后他对着雷一鸣拱了拱手:“多谢!”
不等雷一鸣再回答,他上下颠了颠,感觉这床很是柔软舒适,便两脚一蹭脱了皮鞋,低头把马甲的扣子也解开了,腰带也松了一个扣眼。抬腿上床“咣当”向后一仰,他四仰八叉的躺了个稳。
雷一鸣看了他一眼,然后望着桌上的一小盆水仙花,轻声开了口:“嘉田,你这边近来形势如何?我这一趟去太原,发现——”
话说到这里,房内响起了张嘉田的鼾声。雷一鸣惊愕的看着他,就见他双目紧闭,连打呼噜带吹气,同时热腾腾汗津津的,从头到脚一起散发出汗臭与酒臭。衬衫领口扯开了,领子原本是雪白的,如今蹭了他的热汗和油脂,已经变成了一圈黄色。
雷一鸣总认为张嘉田是个年轻小伙子,二十出头,洁净伶俐,第一次瞧见
他这副面貌。而张嘉田头冲着床尾脚冲着他,睡成一个“大”字,鼾声越发的响亮。
他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腿,把他叫醒。张嘉田自然是可以在他这里睡觉的,不过真要睡的话,请去客房睡,否则一张大床被他占据了大半,自己可怎么休息呢?
手抬到一半,还没碰到他的腿,先碰了他的脚。大脚丫子套着洁白上等的洋袜子,潮漉漉的蹭过了他的手掌。
雷一鸣心中暗叫“我的天”,慌忙伸腿下床去,先用香皂洗了手,然后匆匆溜走,自己到客房去了。
张嘉田大睡一场,直到翌日中午才醒。凭着他一人的力量,他将偌大一间屋子睡了个乌烟瘴气。雷一鸣推门进了来,慌忙又退了出去。他幼时是在锦绣丛中成长起来的,长大之后,身边朱环翠绕,也皆是芬芳的美人,虽然他本质是个武夫,可他的床上,向来没躺过这等臭男人。而那臭男人这时睁了眼睛,拥着棉被坐起身来,又张开大嘴,打了个臭哈欠。然后慢吞吞的下了床,他昂着蓬头垢面,满屋里转了一圈,找到了浴室的入口,便一边打哈欠,一边钻了进去。
雷一鸣命令仆人火速出门,到百货公司里买了一套男子的衣服回来。等到张嘉田洗漱完毕了,仆人也把新衣服送到了他面前。等他焕然一新的去餐厅吃午饭时,仆人打开窗户通风透气,又把褥子棉被全换了新的。
雷一鸣在
餐厅里和张嘉田重逢,见面就道:“你简直就是只狐狸。”
张嘉田睡足了觉,神采奕奕:“我有那么漂亮吗?”
“不是狐狸精,是狐狸。”雷一鸣抬手在鼻端扇了扇:“臭。”
“谁让你请我来呢?你不大半夜的找我,我在家关门臭我的,肯定熏不着你。”
然后他端起盘子,用叉子将一只荷包蛋拨进嘴里:“你怎么又回天津了?”
雷一鸣这才打起精神,凑到他跟前低声说起话来——他这一趟去太原,和“讨蒋联军”的各路首脑们做了一番商议,末了决定暂停“讨蒋”,先去和南京政府讨价还价一番。若真是最后得不到足够的好处,再“讨”也不迟。
交战双方就这么暂时讲了和,至于前景如何,那可没人知道。雷一鸣也正是趁了这个空当,才有时间和机会把妞儿等人带回天津。至于他本人——起码是在当下——也可以暂时放松戒备,重返京津了。
张嘉田凝神听着,同时吃了一大盘火腿炒蛋,以及半只大面包。等到雷一鸣把话说完了,他点点头,答道:“也好,能不打,自然还是别打。”
雷一鸣叹了口气:“可惜,让虞天佐跑了。”
“他跑哪儿去了?”
“说是去了哈尔滨。”
张嘉田知道雷一鸣痛恨虞天佐,因为叶春好就是死在了虞军的飞机轰炸中。恨是有道理的,他也恨虞天佐。他知道虞天佐不是专门派了飞机去炸叶春好,
可不恨虞天佐,又恨谁去?难不成叶春好白死了,可以无人负责?
“有本事他就一辈子别露面。”张嘉田告诉雷一鸣:“露面我就宰了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