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一鸣没看他,低头“嗯”了一声。
张嘉田吃饱喝足,见雷一鸣似乎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对自己讲了,便告辞离去。
他走了,叶文健才下了楼来,兜兜转转的找了一圈,他最后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,找到了他姐夫。
这间屋子没人住,摆着立柜和桌椅,柜门大开着,地上放着一只皮箱。雷一鸣独自忙碌着,正把皮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往立柜里挂,衣服有藕荷的,有湖绿的,有薄呢子长大衣,也有贴身的小内衣,都是他姐姐的遗物。雷一鸣刚把一件长大衣展了开,忽然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,他回过头来,眼睛红红的。
叶文健停了脚步:“姐夫……”
雷一鸣连忙把长大衣往柜子里一挂,然后转身背对了叶文健:“出去。”
叶文健退了出去,而雷一鸣转身往椅子上一坐,就觉得心慌气短。手里攥着一条绣花手帕,他攥出了满手的冷汗。柜门开着,单看里面那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玩意儿,谁能想到它的主人已经没了?
他忽然累得一动都不能动,攥着手帕的手也哆嗦起来。他知道自己又开始发烧了,并不是如何的痛苦,但也无法忽略。他又恐慌起来——得杀了虞天佐,一定得杀,否则那
人就是一颗定时炸弹。如果他把那场秘密交易的内容泄露出去,自己就完了。
那可就是真的完了。
雷一鸣怀着无数的心事,没有几件是可以拿出来向人倾诉的,所以就只能憋着。
慢慢的,他把皮箱里的大小衣服全挂进了立柜里,又把几只茉莉香包扔进了柜子角落里,因为叶春好生前就爱这么干。
关了立柜,他走出去,又关了房门。楼下传来了妞儿欢喜的叫喊,这声音刺激得他挺直了腰——妞儿还在,家就没散,他还得出去挣命去,真要退休,也得是功成名就的退,也得弄回上千万的家产。名利二字,一样都不能缺,缺了哪一样,都是对不起妞儿。妞儿这么漂亮,脾气又这么大,她这一生若不是荣华富贵到底,可怎么过?
雷一鸣觉得妞儿将来要是不能活得骄横跋扈,要是不能由着性子挥金如土使奴唤婢,就太可怜了。为了让这个没了娘的苦命孩子可以活得舒服一点,他吸了两口鸦片烟,然后将西装革履披挂了上,摆出司令的派头,带着随从出了家门,一口气见了好几位老朋友。
老朋友们看不见他的满腹心事,只看见他东山再起,前呼后拥的又有了威风,便摆出笑脸,重新恭维他起来。他且不谈正事,只同着这些人吃喝玩乐,一晚上换了好几个地方。午夜时分,他带着人从意租界的俱乐部走出来,已经是喝得半醉。半醉的
感觉很好,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和心事。直接奔了自己的汽车去,他打算今天到此为止。
可就在他将要上汽车时,旁边有人往那俱乐部里进,门前熙熙攘攘的,那人和他距离极近,顺风送来一股子浓烈的香气。雷一鸣下意识的扭头去看——一看之下,却是愣在了原地。
他看到了虞碧英。
虞碧英盛装打扮着,一手挎着个高大男子。他看虞碧英,虞碧英也看他,而他再去看虞碧英身边那人,越发圆睁了二目。
那人是林子枫。
单独的一个虞碧英是不可怕的,单独的一个林子枫也不足为惧,可这二位凑到了一起去,便把雷一鸣的酒吓醒了一大半。
这时,林子枫摘下礼帽合在胸前,向他微微的一躬身:“好久不见。”
虞碧英没说话,只像很为难似的,皱了皱眉毛,又小小的一撅嘴。
雷一鸣看着他们,没有动,第一个念头是冲上前去,从他们中间随便挑出来一个掐死。
第二百二十一章 诗人
雷一鸣坐进了汽车里,非常的恐慌。
虞家兄妹的感情,和平常人家的兄妹不同,他不知道虞碧英从虞天佐那里得知了多少内情,反正他与虞天佐忽然开战,虞碧英总不会处之泰然、不闻不问。她问了虞天佐什么?虞天佐又回答了什么?他推想不出。虞碧英不是个不谙男女之事的小姑娘,虞天佐急了眼,也许会把一切都告诉她。
而且,虞碧英又怎么会认识了林子枫?
当然,她交游广阔,认识任何人都不稀奇,她是可以认识林子枫的。那么她和林子枫的关系发展到了何种程度?自己和林子枫之间的恩恩怨怨,她知不知道?
张嘉田可是一直和林子枫有联系的,提起林子枫,一口一个“老林”,还挺亲热。
雷一鸣想到这里,就觉得心乱如麻,不能再想了。
从意租界的俱乐部回了家,他不说话,不睡觉,单是沉着脸坐着,直坐到了天明时分,他才倒在床上,朦朦胧胧的睡了一会儿。醒来之后,他觉得自己像是稍微恢复了一点精力,便决定去见见林子枫——依着他的意思,他是万分的不想再见这个人,可是不见不行。他要探探那个人的底,如果林子枫对于那件事是一无所知,那么事情就好办了。
林子枫不是隐士,所以雷一鸣一找就把他找到了。林子枫平时以在北平的时间居多,还是中秋节时,他忽然觉得家中寂静凄凉,这才来到了
天津暂住。雷一鸣查明了他的电话号码,可是坐在电话旁,他皱着眉头,非常的不想打这个电话——当然,他是条能屈能伸的好汉,电话再难打,总比下跪磕头容易,可事情又不是这样的简单,对着张嘉田,他可以不要脸,对着林子枫,他含冤带恨,不活吃了他就不错了,哪里还能主动的向他搭讪?
守着电话,他先是皱眉头,皱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翻了个白眼。他眼睛大,黑眼珠也大,滴溜溜的一翻,瞧着格外醒目精彩。翻过了这个白眼之后,他叹了口气,无可奈何,还是抄起了话筒,接通了林公馆的电话。
隔着电话机与电话线,林子枫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,冷冷淡淡的没有感情:“您好。”
雷一鸣从鼻子里哼出了两道凉气,原本也想对他以好言好语相待,可话到嘴边,不知怎的,自己变了腔调:“子枫!”
他这一声“子枫”,介于呼唤与呵斥之间,怎么听都是来者不善。他自己也察觉到了,所以紧紧闭了嘴,不肯再开口。
他沉默,林子枫也沉默,两人各自对着话筒喘气。雷一鸣极力的镇定了情绪,因那林子枫始终是一言不发,故而最后还是他又发了话:“你最近常在天津吗?”
“不常在。”
“我这几次见嘉田,都没听他提起过你,还以为你一直是在北平。”
“最近是在天津。”
“那一夜看见你和虞碧英在一起,
我很惊讶。”
“是的,我很少去那种地方消遣。”
“我不是说那个。”
“那您说的是什么?”
“你不要对我装傻!你什么时候还认识了虞碧英?”
“我这半年加入了一个诗社,虞小姐也是这诗社里的成员,只是她这一年一直不大露面,上个月她回了北平,到诗社中闲坐,我们才相识了。”
“她为什么要认识你?”
“虞小姐说她很欣赏我的现代诗。”
“放你娘的屁!你不是写得一团糟吗?”
“近来也有了一点长进。”
“胡说八道!你现在人在哪里?”
“您所打的是我家里的电话,我现在自然是在家里。”
“好,你不要走,我现在就过去!”
说完这话,雷一鸣摔了话筒,一颗心气得怦怦乱跳,喉咙也开始做痒,忍不住要咳嗽起来。对待林子枫,他实在是无法施用怀柔政策——对待张嘉田,他是真有愧,他是真对不起那小子,可对待林子枫,他是一千一万个问心无愧。无论如何,他没有亏待过林子枫。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身,他也无心穿戴,抓起一件薄呢子上衣披了上,迈步就往外走。
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在林公馆门外下了汽车。林公馆是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,里面跑出来一名仆人,陪着笑打开了院门。他晃着膀子撞开仆人,一路大步流星的往里走,而在他进入公馆客厅里时,林子枫弯着腰,正将一瓶鲜花放往茶几上放。抬头
看见了气喘吁吁的雷一鸣,他直起身,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,竟是看他看得呆了。
雷一鸣和他对峙片刻,末了忍不住问道:“你看什么?见了我,话都不会说一句了?”
林子枫轻声问道:“头发怎么白了?”
雷一鸣怒道:“我老婆死了,你不知道?”
林子枫微微的拧起了眉毛,难以置信似的看着他:“你为叶春好白头?”
“春好死了,你满意了吧?”
林子枫摇了摇头,声音依旧是轻而惊疑的:“我早已和她没有任何联系了。她的死活,都与我无关。只是你——”
“我怎么了?我添了几根白头发,你看着新鲜?看着解恨?”
他气势汹汹,每一句话都像放炮似的,也没个逻辑和道理。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他扭头做了几个深呼吸,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。他不是来找林子枫吵架的,可一见了林子枫这个人,他就非得发一阵脾气才痛快。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,手触之处一片温热,是他又在低低的发烧。把手一甩抬起头,他又去瞪林子枫。
林子枫也坐了下来,目光落在他的头上,一直不曾移开过。雷一鸣正要压下脾气和他说话,忽见他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,见了鬼似的,心中便立时又涌出一股子邪火。随手抄起一只靠枕,他劈头就扔向了林子枫。
林子枫被靠枕打了一下,倒是不疼不痒。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,他像是回过了神
来,低声说道:“没想到,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。”
雷一鸣抬了腿,把脚架在了茶几上,身体往沙发里一窝:“情深?我当然情深!别说春好,我对你们哪个不是讲感情的?可你们哪个又是对得起我的?”
林子枫移动目光,去看茶几上那瓶鲜花。细长的白瓷花瓶,瓶身上还留着几滴水珠,瓶口伸出碧绿的花茎,新鲜笔挺,昂着大朵的百合花,高一朵低一朵,绽放一朵含苞一朵,错落着,有点乱,因为他本不懂插花的艺术,是临时抱佛脚。
清净洁白的百合花旁,是雷一鸣的两只脚,脚上皮鞋崭新锃亮,可毕竟是落过地走过路的,所以薄薄的蒙了尘。这两样放在一起,从美的角度来讲,真是太不调和了,可是不调和到了一定的程度,反倒有种奇异的吸引力,仿佛是某种不为人知的艺术,就故意的要这样别扭着,要人从那别扭古怪中看出什么深意来。
林子枫凝望了许久,末了,他自认为已经掌握了那深意,便转向雷一鸣,问道:“你是为了虞碧英而来的吗?”
雷一鸣答道:“没错。她跟我好过一阵子。”
林子枫低头想了想,然后抬头说道:“可是,这也与我无关。”
雷一鸣觉出自己是把话说乱了,可他一见了林子枫就气得发昏,没法子不乱。林子枫看花,他也跟着去看花,对着那一瓶鲜花喘了会儿气,他认为自己能够平静发
言了,这才转向林子枫,问道:“你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”
问话之时,他紧盯着林子枫,要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来。林子枫倒是很坦然:“在诗社里认识的。”
“她还写诗?”
她不大写,但是她会朗诵,诗社里有一些人,拿她当个明星看待。”
“你不好好做你的官,没事写什么诗?你都写了些什么玩意儿?”
林子枫以着非常老实和客观的态度向他承认:“我是写得不大好。”
雷一鸣到了现在,没从林子枫的言谈中找出任何破绽,便没话找话的继续往下聊:“给我看看。”
林子枫略一犹豫,随即起身走出了客厅。不出片刻,他回了来,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子。把那册子送到了雷一鸣面前,他说道:“实在是不大好。”
雷一鸣接过册子,一翻翻到中间一页,就见雪白的纸张上面,印着漆黑的小字,题目是“秋夜之寂寞”,再往下看,写得乃是:
烛影摇红夜,
摇碎了这秋夜的寂寞。
寂寞的花啊,
也在这秋夜中凋零了。
雷一鸣读完了这么四句诗,完全摸不清头脑,抬头看了林子枫一眼,他点评道:“这都是那帮年轻学生们爱写的歪诗,他们国文底子不好,又要写诗,就只能写成这个样子。你老大不小的人了,凑这个热闹做什么?”
林子枫笑了一下:“我的国文底子也不好。”
“写公文不是写得挺不错的吗?”
“那种东西
,千篇一律,也不要什么功夫。”
雷一鸣把册子合上,将话题兜了回来:“你是作湿还是作干,我都懒得管。我是见你和虞碧英混在一起了,才想过来见你一面。虞碧英那人不错,虽然是滥情了点,心地是好的,我若不是和她哥哥开了战,也不会和她分开。现在想着,都觉得怪对不住她的。你要是转了性,愿意找个女人结婚了,你就好好的对待她,你真要是亏待了她,她饶不了你,她哥哥也得扒了你一层皮。”
“你误会了,我和虞小姐,并不是恋爱的关系。”
“不是恋爱的关系,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回家,挎着膀子往俱乐部里钻?”
“虞小姐那天喝了些酒,所以举止有点出格。我那一夜无非是做个陪客,如你所说,虞小姐这人确实不坏,她请我陪她到俱乐部坐一坐,我是不便拒绝的。”
雷一鸣狐疑的看着他,要看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。忽然向着林子枫的方向歪了歪身,他问道:“虞碧英在你面前,有没有提起过我?”
林子枫摇摇头:“没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