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一鸣做了个怅然的表情:“哦……”
脸上怅然,心中暗喜。据他观察,林子枫对于“那件事”,当真是一无所知。这也正常,那场交易简直就是一桩丑闻,丑闻一旦爆发出来,其中的双方都不光彩,自己这一方是不必提了,虞天佐当然也不愿意让人知道他色迷心窍,被自己
骗走了一百万元。
“既然是这样……”他把两只脚放了下来:“那我算是白来了一趟。你继续做你的诗吧,我走了。”
说完这话,他起了身,而林子枫坐着没动,直等他迈步将要走了,才低声说道:“看到你的头发,我心中很是难过。若是胜男还在,不知道她对你这白发,会有何等感想。”
雷一鸣回头看他:“你嘴上口口声声说胜男,可你心里想的真是胜男吗?你不要和我兜圈子耍花样,我要是连你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,当初当督理的人就是你不是我了!之前的事情,我也懒得再提,往后你好自为之,不要再和装神弄鬼了。”
林子枫听了他这一番话,不急不恼,反倒是笑了笑:“是。”
然后他抬了头,注视了雷一鸣:“我看你气色不大好,请你保重身体。”
“我的气色有什么不好的?我好得很!”
他这话不假,他现在“靥生红晕”,气色确实是好,甚至好得过分了,脸上几乎是有病态的霞光。林子枫不同他争辩,单是这样默默的看着他,目光不止是沉静了,简直是沉痛。
“我记得,你今年要办四十整寿。”林子枫凝视着他,忽然换了话题。
雷一鸣听他说了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,惊讶之余,又有一点感慨:“不办了,要过生日,哪年都能过。”
林子枫站了起来,也说:“是的,哪年都能过。明年如何?”
“明年再说。”
“你若是办生日的话,大概是要让张军长出面吧?”
“你在说什么疯话,他又不是我亲儿子,我又不是他老太爷,我办生日,他出面做什么?”
“会有我的帖子吗?”
“到时再说!”
林子枫不再多说了,静静的送他出门。他这一方是一味的柔软,雷一鸣那一方——虽然是带着雷霆之怒来的——自然也就再硬不起来。雷一鸣出门上了汽车,心里倒有些纳罕,觉得林子枫今天是特别的——
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林子枫的态度,想了又想,想出了一个词来:宽宏大量。
可这个词又不甚确切,自己又不是戴罪之人,用得着他林子枫宽宏大量?
把林子枫暂且抛到一旁不管,他又想起了虞碧英。虞家的人都是带有危险性的,铲除一个是一个。虞天佐远在千里之外,他奈何他不得,那就先从近处下手吧!
雷一鸣非常轻松的动了杀心。
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助
雷一鸣回了家,一下汽车就瞧见了张嘉田。
张嘉田站在院门口,被妞儿堵了住。妞儿穿着一身大红的织锦缎袄裤,一头黑发兵分两路,在头顶左右盘成了两个圆髻——人看着只有豆子那么大,可头发已经是相当得多,圆髻盘得很像样。方才刘妈带她到院子里玩,张嘉田忽然到来,被她一眼瞧见了,她当即跑上前来,仰着头问他:“你是谁啊?”
张嘉田低头看着她,虽然她一看就是雷一鸣的女儿,可单是想起她是叶春好生出来的,她体内流淌着叶春好的血,便让他又悲伤又感慨的柔和了语气:“我?我是你张叔叔。”
妞儿当即大声答道:“不认识!你来我家干什么?”
幼儿的口齿,终究是不甚清楚的,她这句话,刘妈一听就懂了,张嘉田却没听明白:“什么?”
妞儿放慢了速度,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他嚷:“你来我家,干什么?”
张嘉田答道:“我找你爹。”
妞儿狐疑的看着他,又对他说了一串话,张嘉田依旧是听了个一头雾水,问道:“啊?”
妞儿急了,开始对着他大喊大叫,喊叫了一场,她扭头环顾四周,结果跑去把刘妈撵了起来——刘妈裹过脚,站久了会吃力,故而搬了只凳子出来,自己坐着。她被妞儿推开了,妞儿力大无穷,双手搂着凳子腿儿,把凳子拽到了张嘉田面前,然后爬到凳子上站了,仰头继续盘问张嘉
田。
张嘉田见这个豆大的丫头火冒三丈忙忙碌碌,倒是没感到不耐烦,只是觉得好笑。哪知道妞儿站在凳子上,仰头看了他几眼之后,忽然一把抓了他的衣服,拼了命的往下扯,他不明就里的弯下腰,问她:“我又怎么了?”
妞儿说:“不让你高!”
张嘉田手扶膝盖弯了腰,苦笑着低声问道:“你怎么这么像你爹?”
这句话刚问出口,雷一鸣就回来了。见妞儿站在凳子上,他连忙上前把她抱了下来,又质问刘妈:“不怕她摔下来?”
刘妈吓得一声不敢吭,妞儿却是不在乎,抬头问雷一鸣:“爸,他是谁呀?”
雷一鸣蹲下来,看着妞儿的眼睛答道:“他是爸爸的好朋友,你要叫他叔叔。”然后他回头向上看了张嘉田一眼,转向妞儿继续说道:“爸爸很喜欢叔叔,叔叔就好像爸爸的兄弟一样。叔叔和我们是一家人,以后叔叔会对你好,你也要对叔叔好,听懂了吗?”
妞儿听了这一番话,抬头去看张嘉田,皱着眉毛咧着嘴,像是在看一头不成器的妖怪,并且“目光如炬”。张嘉田被她看得怪不自在的,又不好说什么,只能是对着她笑,又因她一瞧就是个美人坯子,并且简直没法预料她将来会美到何种程度,所以面对着这位前途无量的大小姐,张嘉田心存了几分敬意,不敢只拿她当个小崽子来看待。
妞儿将张嘉田审视了许久,
末了看在她爸爸的面子上,放他进门了。
张嘉田这一趟来,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,纯粹只是来看看雷一鸣,不看不行,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雷一鸣负有责任,可在理智上,他又知道自己这是被对方套了住——不知道对方是用什么套的,总之他现在是逃不脱了。
进门之后,他瞧见了叶文健。叶文健见了他,一言不发,扭头就跑上了楼去。张嘉田瞪着他的背影,瞪过之后,扭头问雷一鸣:“他还在你这里?”
“他不肯走嘛,不走就不走吧,我这里又不怕人多。”
“他和你倒是处得不错。”
雷一鸣笑了:“我这个人,也有好的时候。”随即他望向了张嘉田:“你是不是认定了我是一路坏到底?”
张嘉田答道:“往后瞧吧,都说江山易改、本性难移。我也想看看,这话到底是真是假。”
“这话要是真的呢?”
张嘉田向他笑了笑:“那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。”
这话一听就是开玩笑,可说和听的两方,也都知道这话并非完全的玩笑。雷一鸣从中听出了威胁的意味,并且是沉痛的威胁。
于是他越发的明白:有些秘密,当真是一定要带进坟墓里去了。
否则莫说自己,就连张嘉田也承受不住。张嘉田方才笑得心神不宁,分明也是有点不相信他,生怕他忽然走到哪一步,节外生枝,又变回了坏人去。他们两个分久必合、合久又分的走到今
天,都走得力尽神危,再无余力。这回若是再分,怕就是永别了。
可他不能没有张嘉田,张嘉田分明也舍不得他。
雷一鸣留张嘉田吃了顿晚饭,等张嘉田打着饱嗝走了,他当即开始施行他的阴谋诡计。
他不能派人冲到虞碧英的公馆里杀人放火去,所以思忖了两三天之后,他花钱雇了个杀手。这杀手姓陆,在天津卫名气不小,然而像个鬼,外界对他一直是只闻其名、不见其人,他难得抛头露面,平时只派他的徒弟出面见人。而这位陆先生凭着手艺吃饭,因为杀人的手艺十分高妙,所以要价奇高,只要是想劳烦他出手,那至少也先拿出几万大洋表表诚意——哪怕最后是请他杀一头猪,也照样得先把那几万大洋先摆出来。
雷一鸣拿出了十万元,想和陆先生见一面,交个朋友,然而未遂。陆先生宛如一缕有效率讲信用的幽魂,第一天派个半大孩子出面收了雷一鸣的钱,第二天,雷一鸣就得到了虞碧英的死讯——虞碧英在天津耽于玩乐,向来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,总在凌晨才能回家。结果这日凌晨,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那片刻里,她在家门口刚下汽车,就中了一枪。都没人知道这一枪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。
虞碧英香消玉殒的消息传出去,登时就赶来了三十多位摩登先生,都是她的男朋友,涌到她家里啼哭不止。雷一鸣坐在家中
,回想自己和虞碧英那一段情史,不知怎的,心如古井一般,一点波澜都不起,虞碧英死就死了,他不但不悲伤惋惜,甚至都没有感慨。
又拿出了一笔款子,他打算请陆先生出个远门,去哈尔滨把虞天佐也宰了,然而陆氏门徒那边传来回话,说陆先生出门玩去了,两个月内,什么生意都不接。
雷一鸣听了这话,半晌没言语,末了他扭头问苏秉君:“这个姓陆的,年纪不大吧?”
苏秉君答道:“这个不清楚,据说,也得有个三十多岁了。”
“三十多岁了还这么不务正业?玩算什么正经事情?为了玩,钱都不赚了?没出息!活该这人一辈子干这见不得光的买卖,可惜了他的本事。王八蛋!”
雷一鸣在家中将那姓陆的乱骂了一通,然后调兵遣将,使尽了浑身解数,在天津城内各处埋伏下了便衣人马,一旦虞天佐赶来处理妹妹的后事,他便要让这人有来无回。哪知道虞天佐看透了他的险恶居心,竟然始终没有露面。
雷一鸣非常的沮丧,非常的恐慌,同时又有种奇异的亢奋,在家中走来走去,不停的兜圈子,脸上粉扑扑的,走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停在大穿衣镜前,自己用手反复的拨弄头发,查看那白头发的数量,又试了好几种的梳头的方法,试图用黑发盖住白发。
张嘉田最近忙得很,难得过来一趟,可也发现他这个劲头有点不对
劲,起初还以为他是鸦片烟吸过了量,后来细细的一问,又发现并非如此。
“你再找个大夫瞧瞧吧。”他是直言不讳:“你这人向来是能躺着就不坐着,如今可好,从我进门到现在,你就一直在地上绕圈子。你不累吗?”
雷一鸣停下脚步看着他,脸上红喷喷的,眼睛很亮:“我心里烦,躺不住。”
张嘉田又问:“你不累吗?”
雷一鸣很认真的想了想:“还好。”
张嘉田不动声色,只说:“我年前忙得很,没时间管你。你——你要是懒怠见医生,那就把我上回给你的那个药方子找出来,照方子再吃几天药。”
雷一鸣听了张嘉田的话。
他重新吃起药来——不吃的时候,他成天“面若红霞”,满屋子乱走,也不嫌累;如今几副药下了肚,他反倒有了病容,脸上的红霞褪了大半,又重新躺回到了床上去。挣扎着过了年,他发现叶文健是铁了心的不肯回家——为了表明决心,他连他姐姐的遗产都不闻不问了。
这正合了他的意。叶文健不走就不走,正好留下来看家,还能帮着刘妈照顾妞儿。把家中这点人和事安排好了,他强打精神,又回了军营里去。
正月十五刚过,他和虞天佐开了战。
这一仗断断续续的打到了四月,四月中旬,他不打了,因为在某种意义上,他终于大获全胜。
虞天佐死了。
虞天佐的死,和雷一鸣一点关系也没有,和这场战争,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。他是在痛饮了几大瓶烈酒、狂吸了许多筒鸦片烟之后,死在了姨太太的肚皮上。
平时他体健如牛,连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不曾有过,谁也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这样快活死。“马上风”说出来太不好听,所以对外公布的死因,乃是脑充血。雷一鸣听闻了这个消息,那种轻松欢喜的心情无法言喻,竟是当场哈哈大笑起来,笑得东倒西歪,险些从椅子上一路滑到地上去。
这回可好了,他想,内忧外患全没了,天助我也。
第二百二十三章 豪礼
雷一鸣大大的乐了一场,然后便继续去忙他手头的要务。而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月里,乃是天下风云变幻的一个月,他一直不曾回天津,住在天津的叶文健每日读报,倒是天天能够看到他的消息。
有他的消息,也有其他大人物们的消息,新闻写来写去,总的意思就是又要开战。开战就开战,战火总烧不进租界里来,叶文健只是有些茫然,不知道这样的日子,自己要过到哪一天去——反正是不能永远的留在姐夫家看孩子。就算他愿意,妞儿还未必愿意,妞儿再过几年就长大了,等长到十二三岁了,难道还要舅舅从早到晚的跟着?可是舅舅那时候也才二十五六岁,离老离死还远着呢。
这个时候,他就想起了他的姐姐来。当初他若是没有离家出走,被他姐姐骂着押着去考进了中学,现在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,说起前途来,就是出洋留学,怎么想都是光明远大。他知道姐姐留下了不少钱,说起来那钱都是姓叶的,姐夫也完全没有要拿的意思,都可以归他,他想读书,想出洋,是随时可以。然而……
“然而”后头,拖着无数条理由,一时间也说不清楚。叶文健一面愁肠百转,一面提防着张嘉田登门,然而提防了许多天之后,他却得知,那张嘉田也离开天津、到驻地去了。
这个时候他再看报纸,就发现这仗是真打起来了。
谁也没
有想到,这场战争进行得如此之久。
交战的各方,说起来都有着千般的动机和万般的考虑,但老百姓们并不大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,只知道这打仗的两方,一方是南京中央政府的兵,另一方不必说,自然就是反对中央政府的“讨蒋联军”了。这两方的人马中各有英豪,打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,正是一场漫长残酷的血战。而在血战的前半段,雷一鸣挥兵南下,很是打了几个大胜仗,这让他生出了勃勃的兴致与希望——若是他能这么一路赢到底,那么将来改朝换代,他至少也能把他那个巡阅使再捞回来。
他没有当大总统的野心,能做个封疆大吏,也就心满意足。而为了安全起见,自从开战之后,他的秘密电台就再不曾和张嘉田联络过。他们之间的密电一旦曝光,他是没什么关系,可张嘉田就非被打成里通外敌的叛徒不可。叛徒会有何等下场,那还用说吗?
怀着这样的心思,雷一鸣按着计划,一路打进了山东,期间也和张嘉田的队伍交了几次火,他没留情,往死里打,打得张部士兵抱头鼠窜。可就在他预备继续南下进江苏时,他毫无预兆的躺下了。
在这之前,他一直是强撑着调兵遣将、指挥全局。周围众人都知道他身体不好,天天吃药,可因他总是那么病病歪歪的,大家瞧惯了,也就不再当一回事。结果这一日,他在前线
的战壕里来回巡视时,忽有一颗炮弹从天而降——没掉到战壕里,在附近地面上爆炸了,炸出了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,震得他狠狠一哆嗦。
爆炸声那样大,事实上却是只在地面上炸出了个坑,没有任何士兵伤亡。他当时没说什么,可回到了司令部后,他就觉得自己那一颗心像被震裂了似的,一跳一痛,耳中也嗡嗡的一直轰鸣,苏秉君走来向他说话,他看着苏秉君,就见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,可声音却像是从千万里外传过来的,只有依稀的一点余响。
当天晚上,他发起了烧,胸中闷痛。白天那一声爆炸,似乎是狠狠的刺激到了他,原本他的药物和他的疾病打了个平手,正在僵持,如今这平衡忽然被打破了,他自己都有了“病来如山倒”的预感。静静的躺在床上,他看着前方半垂着的青布床帐,心里也微微的有一点感慨——这场仗,打胜了,他也没有力量去做他的封疆大吏了。
打胜了,是这样,打败了,也凄惨不到哪里去——他有张嘉田。
总算他没有一路错到底,还给自己留了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