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承喜点了点头:“好,小林,前两个月我有钱的时候,也没少给你花,没听你跟我道过一声谢。这一阵子我手头紧了,你倒是和我翻起旧账了。行,知道你屁股金贵,我姓顾的以后不敢高攀了。咱们再会,你挣你的仨瓜俩枣去吧!”
话音落下,他扭头就走,心里当真是带了气。而小林没想到他是属驴的,说翻脸就翻脸,不禁站在街边一愣,有心拔脚去追他,偏偏肩膀上还压着一副担子,走不快跑不起。对着他的背影一招手,小林有心唤他一声,可是没等张嘴,他已经在街角拐弯了。
小林原地不动,有点傻眼。他和顾承喜不一样,顾承喜是个六亲不认的,说跟谁完,就真能完。
小林不想和他“完”,虽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鬼,跟着他混只赔不赚。
顾承喜没有小林那么多的小心思,气哼哼的一路走回了家,他只在茶馆灌了一肚子热茶,所以胸中的怒气加上腹中的饥火,熬得他咬牙切齿坐立不安。连个卖屁股的兔崽子都敢当面奚落他了,他承认自己是白活了二十多年。不能在这么耗下去了,再耗下去将来只有饿死一途。可是干什么呢?小事情他看不上,大事情也轮不到他干。要不然,当兵去?老话说得好,好男不当兵。看着自己这座家徒四壁的小房,他还有点儿舍不得扔了就走。再说当兵到底是怎么回事,他不清楚。大兵全有烧杀抢掠的机会,是个发财的路子;可同时也有吃枪子见阎王的机会,找死更容易。
顾承喜从大兵想到了城外的炮战,从炮战又想到了死人。一双眼珠子忽然放了贼光,他的脑子里起了邪主意。
死人啊,漫山遍野的死人啊!大兵总不会是光着屁股来打仗的,自己哪怕去扒两件好衣裳回来,不是也能卖几个钱?家里的米缸已经见了底,凭着这个穷法,就算过几天小林主动送上门,他也饿得干不动了。
思及至此,顾承喜关门饿了一天。傍晚时分他出门买了八个热烧饼,一口气全噎进了肚子里。他性子独,而且扒死人衣裳终究不是件露脸的事情,所以没和任何人打招呼,他悄悄的锁了院门,戴着一顶破棉帽子偷偷的溜。趁着暮色出了城门,他在大雪地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,越走越偏越走越荒,末了翻过了一座小山包,他在背风的坡上停了脚步。
天黑透了,半空中悬了一轮皎洁的大白月亮。凄凄清清的月光洒满了小山坳。小山坳里明明暗暗起起伏伏,满坑满谷的全是人,冻硬了的人。一群乌鸦栖息在周遭的枯树上,一动不动,也像是随着人一起硬了。
顾承喜不知道这东倒西歪的都是谁家人马。近几年城里城外没少开仗,把老百姓都打糊涂了。
寒风吹透了顾承喜的薄棉袄。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一大片尸首,他忽然一咬牙,告诉自己道:“来都来了,干吧!”
半蹲了身子溜下山坡,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了战场。士兵们的棉袄看着挺厚,然而一捏就没了东西,不知道里面填的都是什么。骤然惊呼了一声,顾承喜笑逐颜开的直起了身,手里多了一枚金戒指。
金戒指上还带着血,但是不耽误他把它送到嘴边亲一口。把这个小玩意儿塞进口袋里,他猫着腰继续一边搜索一边前进。枪他不敢要,刀也不敢要,棉袄里面没棉花,也不值钱。眼前忽然光芒一闪,他抬了头,看到死人堆里伸出的一只手。手上又有土又有血,看着是挺吓人的,可在袖口边缘,竟是赫然露出了一只手表!
连滚带爬的跑过去,他知道这东西肯定比兜里的小金戒指更值钱。稳稳当当的跪在了那只手前,他像撸镯子似的开始撸手表。手大,表带却不够松,屡次卡在了大拇指处。顾承喜急了眼,抓了那手又挤又捏,恨不能把它揉圆搓扁的变个型。夜风低低的掠过他的后脖颈,冻得他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。不能总跪在这里和一只手较劲了,他开始环顾四周,想要找把刺刀。一手攥着那手,他向左探了身子,伸长手臂够到了一把短短的佩剑。佩剑还挺好看,严丝合缝的套着剑鞘。把剑鞘夹到双腿之间,他握了剑柄向上一拔。只听“嚓”的一声轻响,他的手中甩出了一道冷森森的寒光。
这把剑可真是太中顾承喜的意了。紧握短剑低下了头,他打算直接切了那手的拇指。然而刀锋都贴到手背皮肤上了,他忽然一哆嗦,嗓子里“咕”的挤出了声。
不知何时,那只手竟和他交握住了!
瞪着眼珠子愣了足有一分多钟,他一点一点的回了神,这才意识到手是软的——妈的满山坳的人都硬了,这只手却是软的!他方才都差点把这只手弄得骨断筋折了,竟然就没想过它是软的!
顺着这只手往下瞧,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胳膊,胳膊上的衣袖是黄色的厚呢子,袖口还镶着金道子。试探着把手往外抽了抽,兴许是没敢用力的缘故,那只手居然随着他一起动了。
顾承喜一手攥着短剑,一手哆哆嗦嗦的任人握着。颤巍巍的出了声,他鬼哭似的问道:“你……还活着吗?”
回应他的,只有风声夹着乌鸦叫。
顾承喜先是财迷了心,后是吓破了胆。膝盖蹭着地往后慢慢的退了,他想要逃。可是人是动了,手却动不得。那只脏兮兮的手对他越握越紧,明显是在加力气。
这是一条人命啊!
顾承喜从来不认为人命可贵,但是被这么一只脏手死皮赖脸的抓住了,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点不忍和不舍的心思。无可奈何的吐出一口热气,他向前又爬回了原位。扔了短剑腾出手,他扯住面前一具尸首的衣领,拼了全力往旁边拽。大月亮底下和死人面对面,那滋味真是不好受,尤其死人的死相还是龇牙咧嘴,死不瞑目的像是要咬他一口。
拽开一个,还有一个。两具尸首穿得都挺好,比一般大兵利索得多。终于能沿着胳膊看到身体了,顾承喜三脚着地的往前行进了一尺。气喘吁吁的垂下头,他猝不及防的看到了一张脸。
很英俊的一张脸,浓眉大眼高鼻梁,嘴唇有棱有角的。手脏得像爪子一样,脸却干净。顾承喜没文化,不会夸人,笼统的只能说他好,处处都好,是典型的男子汉式的好。大睁着眼睛望着天,他微微张了嘴,喉咙里梗着一丝两气的呻吟。忽然轻轻的抽搐了一下,他的嘴角溢出了白沫子,抓着顾承喜的手则是越发紧了。
顾承喜是来发财的,不是来行善的。半死的张了嘴,他这个活的也张了嘴。一脸傻相的盯着对方,他连气都忘了喘。
照理说是不该救的,凭着他的本事,哪还有余力去救人?连把他运回城里都费劲,再说也没钱给他请大夫抓药。万一他死在他家了,他可是买不起棺材给他收尸。
顾承喜想得明明白白的,提醒着自己得走,赶紧走。可那只手可怜兮兮的拉着他扯着他,他看着这家伙吐着白沫望着天,不知怎的,感觉自己的心肺都被对方一把揪了。
强行扳开对方的手指,顾承喜站起身,张开双腿跨在了那家伙的上方。两只脚结结实实的站住了,他弯下腰,把双手插到了对方的腋下。抱孩子似的把人硬托起来,怎么托也托不完。往下一看,原来这家伙是个大个子,穿着马靴的腿那么长,又长又软,膝盖打弯直不起来。
顾承喜肚里的八个烧饼早就消化殆尽了。此时挣出了一头的虚汗,他硬是转身把大个子背了起来。大个子的脖子也是软的,脑袋就垂在他的脸旁,直着眼睛和他脸贴脸。他迈一步,肩膀上的脑袋就跟着晃一下。
顾承喜提着一口气往山坡方向走,一边走一边带着哭腔唠唠叨叨:“兄弟,你千万挺住了别死。你要是死了,我可就白忙活了。你说你连骨头带肉这么一大堆,真要是在我家里咽了气,我可怎么办哪?”
大个子“吭”的咳了一声,呕了顾承喜一脖子的黑血。顾承喜一扭头,没躲开。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人往上颠了颠,他伸着脖子瞪了眼,发了疯似的往连走带跑:“别他妈吐了,你要恶心死我啊?”
第3章 平安
凌晨时分,城门大开。顾承喜拼了一条性命,硬把背上的大个子运回了家。光天化日的,他不敢背着个大兵到处走,尤其这还不是个大兵,看他的厚呢子衣裳,至少也得是个军官。万一下一刻军官的敌人进了城,那这军官岂不是必死无疑?自己这一夜的辛苦也就白吃了。
于是他扒了大个子的外衣,脱了大个子的马靴。随地找了一双破棉鞋套在了他的脚上,顾承喜趁着晨光朦胧,大骡子大马似的一路快走,哼哧哼哧的把人驮回了自家小院。跌跌撞撞的把人送到屋内炕上了,他踉踉跄跄的转身跑回外面,快手快脚的先关了院门上了门闩。 靠着东倒西歪的院墙喘了一会儿,他闭了闭眼睛,直感觉自己这一身的骨架子都快被那个半死不活的货给压塌了。
弯腰驼背的回了小屋,他那屋子进门迎面就是炕,门口两旁堆着破烂砌着炉灶。大个子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,一条腿拖到了地下,脚上的棉鞋居然不知何时没了,露出了雪白的洋纱袜子。苦着脸叹了一口气,顾承喜走上前来,就感觉自己老胳膊老腿的,关节一活动都要吱嘎作响。慢吞吞的抬起了他的腿,顾承喜一屁股坐到炕边,俯身去看对方的脸,结果发现这家伙下半张脸糊满了黑血,但是双目紧闭呼吸平稳,竟像是睡了。
天光渐渐明亮,顾承喜看他也看得越发清楚。顾承喜是彻头彻尾的不务正业,平时连鬼混的对象都是十五六岁的兔崽子们,不是逛不起窑子,是他觉得兔崽子们更讨他的爱。往日他看小林就是个顶尖的了,细皮嫩肉的正值好年华,一把能够掐出水来。然而此刻盯着炕上这个脏鬼,他忽然感觉小林之流全不行了。不是说他们不好,是说有这位比着,小林之流一下子就显得低贱了。这家伙长得仪表堂堂,再惨也像是英雄落难,让人感觉自己对他是高攀不起。
起身走去炉灶前蹲下了,他生了火烧了水,拧了一把热毛巾想给脏鬼擦擦脸。他从额头开始擦,还没擦到眉毛,忽然动作一顿,他看出了问题。
他发现这家伙头顶心的短发擀了毡结了片。扒开头发往里一瞧,头皮血肉模糊的肿了一层。
“我的娘啊!”顾承喜傻了眼。怪不得脏鬼又吐沫子又吐血,原来他是受了内伤。
顾承喜不擦了,扔了毛巾往外跑。锁好大门上了街,他先把金戒指当了,然后揣着一点小钱跑去药房。药房里有个坐堂的老大夫,一贯是有问必答。顾承喜连询问带掂量的买了几样药材,然后心急火燎的又跑回了家。
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,他向前一望,又是一惊——脏鬼居然直眉瞪眼的坐起来了!
关了房门往里走,他在炕前弯下了腰,歪着脑袋想和脏鬼对视:“你醒啦?”
脏鬼茫茫然的看向了他,没言语。
顾承喜继续轻声的问:“你是谁的兵啊?”
脏鬼的眼睛亮了一下,然而光芒一闪而逝,并不持久。对着顾承喜皱起了眉头,他垂下眼帘做苦思冥想状,一张脸越来越严肃,正是个要钻牛角尖的模样。最后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,他对着顾承喜摇了摇头,哑着嗓子答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顾承喜莫名的对他有点怕:“你饿不饿?我先给你煮点粥喝,好不好?”
然后不等脏鬼回答,他匆匆忙忙的放下药包,将米缸的缸底刮了刮,他手忙脚乱的凑出了一小碗糙米,倒是正好够一锅粥的量。
等到米汤在锅里咕咕嘟嘟的冒起泡了,他拧了毛巾又回了炕前。脏鬼盘起了腿正襟危坐,愁眉苦脸的拧着两道长眉。顾承喜用毛巾缠了手,然后单腿跪上炕边,继续自己方才未完成的擦脸事业:“是我昨天夜里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,这你也不记得了吧?”
脏鬼老老实实的摇了头。
顾承喜用手指顶着毛巾,一点一点的蹭出他的本来面目:“那你叫什么名字?”
脏鬼抬眼望向了他,同时八风不动的开了口,声音很沉:“想不起来了。”
顾承喜慢慢的擦到了他的下巴:“我看你是撞坏了脑袋,别怕,我刚给你抓了药,兴许吃上几天就能见好了。可是人总得有个名字啊……”他放下毛巾,对着干净了的脏鬼一笑:“要不然,我先给你起一个?就叫平安行不行?你现在是大难不死,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关,将来能享到后福。怎么样?意思不错吧?”
脏鬼潦草的一点头,表示同意。于是顾承喜逗孩子似的唤了一声:“平安?”
他的平安应声扫了他一眼:“嗯。”
顾承喜很高兴,要问为什么高兴,却是说不出。从下巴一直擦到脖子耳根,他其间洗了好几次毛巾,毛巾本来就要薄如蝉翼了,经他这么一搓,干脆成了渔网,不过拧成团了也是一样的用。一路向下擦到了平安的手,他发现平安肯定不是一般人。平安贴身的小棉袄都是好白绸缎做的,摸一下软得像水。平安的皮肤也挺光溜,平安就是头发剃得不好,两鬓短到泛青,是个愣小子的发型。
把毛巾扔进铜盆里,顾承喜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米粥坐到炕边。舀起一小勺吹了吹,他直接喂到了平安的面前。平安又看了他一眼,随即视线下垂对准了那一勺米粥。仿佛经过了一场快速的深思熟虑一样,他犹豫片刻,最后张嘴接了米粥。粥入了口,他拧了眉:“烫。”
顾承喜立刻又舀了一勺,吹过之后还用自己的嘴唇试了试温度。试得心里有数了,他才把第二勺又喂向了平安。平安喝了粥,这回没说话。面无表情的微微探了头,他是在专心致志的等着第三勺。
顾承喜就瞧他有意思,一举一动都值得细细的看。饶有耐心的喂完了一大碗粥,平安的额头上见了汗。抬手一抹头上汗珠,他忽然问顾承喜道:“你吃了么?”
顾承喜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空心萝卜:“没吃,光顾着伺候你了,我把我自己给忘了。”
平安的脸上没有笑容,但是明显是个和气的态度:“多谢你,去吃吧。”
顾承喜端着空碗站起了身:“等我吃完了粥,就给你熬药。我姓顾,叫承喜。继承的承,喜庆的喜。”
平安把他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:“继承的承,喜庆的喜。”随即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顾承喜笑了,很满足的走到了炉灶前,本来一锅都不够他吃的,但是他只给自己盛了一碗。不求饱腹,只求不饿。剩下的米粥热一热,还够平安再吃一顿的。糙米再糙也是米,比棒子面强。
一碗粥没吃完,外面忽然起了拍门声。顾承喜当即放下了碗筷,迈步跨过门槛进了院子。先是随手关严了房门,然后他才推开了院门。院门外站着个清清爽爽的小人儿,正是卸了担子的小林。
小林有着白皙的娃娃脸和漆黑的眉眼,小薄嘴唇,抿着笑的时候很有一点媚气。仰脸面对了顾承喜,他背了双手,带着淘气问道:“哎,你昨天生气啦?”
顾承喜感觉小林今天是特别的好看,但是心里有事,不是很有兴致撩他:“生什么气!我能真跟你一般见识吗?我比你大了好几岁,年纪活狗身上去啦?”
小林问道:“那你当时走得那么利索?不怕我挑着担子追不上你啊?”
顾承喜笑了:“你追我?谢了,在下没敢奢望!另外实话告诉你啊,今天不比昨天,我家里是彻底揭不开锅了,你来也白来。”
小林一仰头:“这话有意思,你当我是为了一口饭才来找你的?真是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!”
顾承喜高,所以向他弯了腰:“怎么?不要钱了?”
小林冷笑一声:“你原来没在我身上白占过便宜吗?何必昨天少占了一次,今天就把我说得见钱眼开不是人了?”
顾承喜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薄肩膀:“原来我是没少占你便宜,所以我也不怪你看不起我。往后呢,我决定洗心革面,再也不白吃你的肉了。”
小林本来脸就白,如今一生气,脸上越发没了血色:“听你这话,我这一趟算是白来了,是不是?”
顾承喜双手一抱拳:“承蒙抬爱,但是您老的屁股太贵,在下操不起。等鄙人有朝一日发达了,再去赏鉴您老的尊臀,如何?”
小林听他文绉绉的故意气人,登时忍无可忍的把袖子一甩:“我去你妈的吧!你他妈以后别腆着脸再去找我!”
小林气疯了,一路走了个头也不回。顾承喜轻轻巧巧的关了门,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,总之就是不肯再把小林往眼里放。慢悠悠的回了房,他迎面见了他的平安,却是下意识的瞬间换了一副嘴脸。单手撑在炕沿上,他小心翼翼的去拍平安的肩膀:“你还是躺着休息吧,别碰头,头上有伤。我这就给你熬药,是安神的,说是喝了不头疼。你现在头疼不疼?”
平安顺着他的力道躺下了:“疼。”
顾承喜展开了棉被给他盖上,棉被不干不净的,只能是对付着盖。好在平安如今是个魂游天外的状态,不挑剔不嫌弃。顾承喜把他从头到脚盖严密了,又把药材熬进了锅里。
拎着个空麻袋出了门,他想去买米买面。可是刚刚拐上大街,他就感觉空气不对。挤进了一家正在上铺板的粮店里,他一边买粮一边问话。粮店的伙计惶惶然的告诉他道:“这些天咱们都得小心着点儿,保安团刚才满街喊过话了,县里又要过大兵了!”
第4章 乱麻
顾承喜不知道县里过的是哪一路的大兵,也许是平安一派的,也许是平安的敌人。若是平安一派的,当然好,因为那样平安会有救。但是救也等于走,而他又不想让平安走。他扛着沉甸甸的半袋子棒子面,面里还藏着个小口袋,小口袋里装着一点糙米。其实真是供不起平安的,即便平安不吃药,只喝粥,他也供不起。这一个来月一直闲着,他始终是没能找到来钱的道。
像个野人或者野狗似的,他在街边找个地方站住了,探头缩脑的等着大兵进城。薄棉袄不挡风,直到他冻得要没热气了,才有一队大兵真现了身。
只看了一眼,他随即扭头就走。大兵不是平安一派的,和平安死在一起的兵们全穿着黄皮,而眼前这队大兵的军装却是灰的。走着走着,他又一拍脑袋——家里还熬着药呢!熬到这时候,药汤子还不早干成了渣?
顾承喜连跑带跳的往家赶,生怕家里会起了火。直到气喘吁吁的冲进门了,他才对着眼前情景放宽了心。
平安坐在炉灶前的一只破板凳上,单手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,正在吸吸溜溜的喝。闻声抬头转向了他,被他擦过的平安是干干净净的白。当然没有小林白,但是看着舒服,是个健康的颜色。脸白,嘴唇被药汤烫着润着,却是红润润的棱角分明。一碗药汤似乎是把他喝得神魂归了位。将顾承喜上下打量了一番,他迟疑着开了口:“回来了?”
顾承喜把粮食袋子往屋角一放,然后转身走回了他的面前:“可不是回来了?这一路差点儿没跑死我,你猜怎么着?我把熬药的事给忘了!幸好你还挺机灵。”
寒气凛凛的蹲到了炉灶旁,他仰着脸又问:“平安,你现在觉着怎么样?想没想起点儿什么来?”
平安端着小半碗药汤子,对着顾承喜摇了摇头。
顾承喜也没指望他会对自己长篇大论。抬手拍了拍平安的膝盖,他含着笑容安慰道:“没事的,别着急。我既然救了你,就必定救到底。再说我问过药房里的老大夫了,他说你这样的不稀奇,还有一下子撞傻了的呢,你已经算是运气好。我告诉你,现在外面过兵呢,不是你们那一帮的,所以你乖乖的呆在房里别露面。大兵抓人我可拦不住,听见没有?”
平安呆呆的看着他,带了一点傻相。他也望着平安,感觉平安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,要大也大不了几岁。鼓起勇气伸了手,他忍不住在平安的脸上摸了一下:“看我干什么?”
平安仰头作势向后一躲,于是顾承喜又笑了:“哎哟,你还不让摸啊?”
他故意伸了手,要去逗逗平安。巴掌伸到平安面前,手指头马上就要勾起对方的下巴了,平安却是猛一低头,“哇”的一声,连药带粥吐了他满手。
这点药吃了不如不吃。平安吐了个昏天黑地,从头到脚一起哆嗦,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。顾承喜收拾平安,收拾屋子,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完。平安长条条的躺到了炕上,也不言也不语。顾承喜单腿跪在炕边,探身再去摸他碰他,他也不躲了。
顾承喜不敢把大夫找到家里来,只能是自己思索着照顾平安。他不知道平安是哪里不舒服,问了,平安只会闭着眼睛摇头。夜里他把炕尽量的烧热了,然后自己脱了衣服上炕钻进被窝。只有一床棉被,盖严了平安就盖不严他。他把自己的后背晾在外面,把平安搂到自己怀里。平安的身体冷一阵热一阵的,头发带着鲜血的腥臭。两人全不是纤秀的身材,带着点势均力敌的意思。顾承喜一下一下的摸着他的后背,摸着摸着就想起了小林。小林十三岁的时候就跟他好上了,好了三年,他没给小林操过一次心出过一次力。实心实意跟他好的,他往外推;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半死不活的傻子,在他这里反倒成了宝贝。
顾承喜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对平安是一见钟情,因为听着不像话,说着也不像话。平安在他怀里睡了,汗涔涔的额头就顶在他的下巴上。环着平安的双臂紧了紧,顾承喜缓缓的低头,悄悄的撅嘴,在他的眉心上亲了一下。
平安一直是睡,睡了一夜,一天,又一夜。顾承喜不敢再给他吃药,只能是由着他睡。睡到第三天上午,他睁了眼睛。虽然还是糊里糊涂的失忆着,但是蓬头垢面的坐在被窝里,他哑着嗓子主动出了声:“承喜。”
顾承喜刚蒸了一大锅棒子面窝头,蒸得一屋子水汽氤氲,带着新棒子面的甜香。骤然听了平安的声音,他立刻把一碗凉开水端到了炕上。平安睡得都没人样了,接过大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气,他抬手一抹嘴,又道:“饿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