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饭之前,霍相贞又进了白摩尼的卧室。
白摩尼已经穿戴整齐了,正倚着个大枕头翻阅画报。听见霍相贞进来了,他头不抬眼不睁,微微的撅了嘴赌气。
霍相贞在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了。一边的胳膊肘搭上了椅子扶手,他向大床的方向探了身,跟着白摩尼看了几页画报。然后收回脑袋清清喉咙,他开了口:“小弟?”
白摩尼知道他是示了弱,但是打算再挺一挺,不能轻易的被他哄了去。
霍相贞变戏法似的,从裤兜里掏出了个金红色的漂亮橘子。伸手把橘子放到了画报一角,霍相贞又道:“吃吧,很新鲜。”
白摩尼扫了橘子一眼,决定冒一次险,继续保持沉默。
霍相贞静坐了片刻,见他委委屈屈的垂着脑袋,只是盯着画报发呆,便把橘子拿了起来,开始慢慢的剥皮。屋中起了酸甜的橘子香气,霍相贞掰了一瓣,直送到了白摩尼嘴边。
白摩尼迟疑了一下,然后张嘴吃了那瓣橘子。差不多就得了,他想,大哥的耐性是有限的,自己也得识相才行。
他刚吃了两瓣橘子,霍相贞就不再喂了。把余下的大半个橘子放到了他的手里,霍相贞很严肃的低声问道:“还疼不疼了?”
白摩尼摇了摇头:“不怎么疼了。”
霍相贞起了身:“脱裤子,让我看看。”
白摩尼登时单手抓紧了自己的腰带:“疼不疼的我自己知道,不用你看!”
霍相贞单腿跪上了床:“快点!”
白摩尼一个翻身滚出老远,又羞又笑又怕的嚷出了声:“大哥,非礼勿视!”
霍相贞俯身伸手,想要抓他。然而未等得手,房门忽然被副官敲响了。隔着一层门板,副官低声说道:“报告大帅,大总统来电话了。”
霍相贞立刻直起了腰,而白摩尼也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——昨夜的事情,现在想起来,很有一点不堪回首的意思。他敢当着霍相贞的面光屁股耍活宝,但是绝不愿意让对方掰了自己的腿,去看那一处不得见人的伤。
楼内通着好几路的电话线,电话机也有若干部。霍相贞去了书房,和大总统在电话中密谈了许久。挂断电话之后,他面对着前方的白墙出了神。
大总统已经落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,甚至连自身的安全都不能保证。他没有在使馆区躲一辈子的道理,然而一旦出了使馆区,又是孤立无援,甚至未必能够离开北京。大总统仿佛是陷在了沼泽里,环顾四周真没了活路,于是向霍相贞求了援——当今的西北王,是大总统的儿女亲家。西北王的地位最近也有所动摇,没有力量进京去救大总统,所以大总统想请霍相贞帮个忙,把自己送到西安去。
霍相贞把这件事反复的掂量了,越掂量越是心里没底。不管大总统,大总统兴许会死在北京;管大总统,那就得管到底。如果大总统半路出了事,他霍相贞是要负责任的。一场事变,成全了他的京畿卫戍司令。都知道他的兵进了京,眼红的人,绝不会少;南边的报纸上,已经有舆论开始抨击他。好在他是有主意的,反正已经被人叫惯了军阀,不痛不痒的多挨几句骂,也不算什么。
大总统占据了他的脑海,白摩尼瞬间失去了立足之地。背着双手来回踱了一阵,他末了下楼进了客厅,想让元满去把安如山找过来。安如山也进了京,但是人不老实,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留,与其四面八方的给他打电话,不如直接派个活人去逮他。
元满听清了他的命令,当即答应了要出门。结果未等他向后转,安如山自己来了。站在厅外敬了个军礼,他高声说道:“大帅!”
隔着一层水晶珠帘,霍相贞向他一招手:“来得正好。”
元满为安如山掀了帘子,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。安如山龙行虎步的走到了沙发前,见霍相贞对自己做了个下压的手势,便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了:“大帅,新得了个消息——”他扑哧一笑:“连毅和万国强打起来了。”
霍相贞饶有兴味的又放下了大总统:“他们的联盟解散了?”
安如山思索着笑道:“说是连毅把万国强的儿子给那什么了。”
霍相贞一皱眉毛:“万国强的儿子能有多大?连毅疯了?”
安如山摆了摆手:“也没真那什么,反正就是撩闲呗。之前他们也有矛盾,现在借着这个事儿,正好就彻底闹翻了。”
虽然连毅距离霍相贞有着千里的距离,但霍相贞回忆起连毅的言谈形貌,还是不由自主的要发寒:“现在他们谁占上风?”
安如山正了正脸色:“大帅,本来是连毅占上风,但是万国强没动地方,连毅动了。”
霍相贞看了安如山的眼睛:“他想回来?”
安如山沉吟了一下:“不好说。他在的那个地方,往北就是回直隶,往西就是进河南。他要是从山东往外打的话,段中天肯定不会插手。”
霍相贞缓缓的点了点头:“连毅要和谁打、想去哪里,我全不管,但是直隶地界,不许他踏进一步。如今姑且观望着,一旦有变,我立刻派兵过去支援陆师。”
然后他转向安如山,把话说入了正题。安如山静静听着,听到最后,他忍不住插了嘴:“大帅,您让他自己回去得了。大不了咱们给他多派些兵,一路把他护送严密了,不也是一样的?”
霍相贞一摇头:“帮人帮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现在他是烫手的山芋,没人敢碰。别人不管,我管。再说他的岁数摆在那里,这一趟离了北京,将来未必还有回来的日子。我亲自送他一趟,既是对得起他,也是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。”
话到此处,他叹了口气:“这位老伯根本就不是当大总统的料,还非要过一过君临天下的瘾,结果如今弄得晚节不保,真是何苦来。”
安如山听了这话,也是有所感慨,同时又问:“大帅打算什么时候出发?”
霍相贞答道:“越快越好。”
元满像个门神似的守住了客厅,让霍相贞和安如山在里面谈话。谈话的声音越来越低,可见内容也是越来越机密。如此过了良久,安如山匆匆的告辞离去。
霍相贞随之也出了客厅,站在楼前的台阶上,他望着苍白的天空又发了呆。这一阵子天气不好,小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,空气总是凉阴阴的含着水分。抬起手臂做了个扩胸的姿势,他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。虽然从北京到西安不算很远,而且又有着现代化的火车铁路,往来一趟绝不算难。但是像他这样的人物,又怎敢轻易离开自己的大本营?他手握着一省的军政大权,命太值钱了。
头顶忽然受了轻微的袭击,霍相贞猛然抬头,看到二楼开了一扇窗户。而白摩尼探出了头,对着他又掷了一小块橘子皮:“大哥!你傻站着干什么哪?”
霍相贞收回目光转向前方,继续思索自己的心事。想着想着,他又把元满叫出来了:“马从戎呢?”
元满答道:“秘书长上午出了门,说下午回来。”
霍相贞沉默片刻,然后说道:“你出去一趟,先把雪冰叫过来,然后给顾承喜发电报,让他带兵进城。”
元满答应一声,迈步向前便走。走了没有三米远,一名副官小跑而至:“报告大帅,雪团长来了!”
元满登时回头对着霍相贞笑了——今天他活该就不是跑腿的命。
霍相贞的警卫团长是个旗人,姓沙拉,名叫雪冰。没人记得住他的姓氏,提起来都叫他雪团长。雪冰比霍相贞大了几岁,从小爹娘死得早,在霍老爷子身边先当小奴才后当小军官,有一点像养子,但是又没有养子的名分和地位。他也知道自己不当不正的有些尴尬,所以格外的自觉,无论得了什么差事,都闷声不响的认真干;平时霍相贞不找他,他也从来不主动往霍家凑。今天过来了,他是想请霍相贞的示下——自己接下来是留在北京呢,还是回天津?
结果北京他是留不住了,天津也回不去。霍相贞让他从警卫团里挑选一批精兵,随着自己上火车,去西安。
雪冰答应了,立刻去办。而霍相贞见元满笑眯眯的站在原地看热闹,便不耐烦的一挥手:“快去发电报!顺便把秘书长找回来!”
元满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,敬了个军礼正要答应。可是未等他开口出声,马从戎慢悠悠的溜达过来了:“大爷,您干什么呢?”
霍相贞和元满一起看着他,然后忍不住全笑了。
马从戎很疑惑的停了脚步:“笑什么?家里有喜事了?”
元满笑道:“大帅今天神了,说谁来谁。”
马从戎转向了霍相贞:“大爷刚提我了?”
霍相贞背了手,望着他问道:“你从早到晚的野跑什么?我是不是得给你套个笼头才行了?”
马从戎眨巴眨巴眼睛,然后很认命的一低头:“大爷,我错了。”
第61章 去西安
顾承喜带着他一团的兵,快马加鞭的往北京城里赶——平安上次神神秘秘的说要给他“换个地方”,还要让他“保密”,原来应了今天这一道密电。
他真是服了平安,甚至怀疑有朝一日,自己还没出人头地,平安已经做了大总统。想到此处,他不由得火烧火燎的要着急。傻乎乎的大个子,连句柔情蜜意的好话都听不懂,然而有雄霸一方的本事,顾承喜真不知道是该自赞好眼力,还是自愧不如人。
他是半夜进的城,潦草休整了一番,他在天亮时分直接到了火车站。
火车站已经被封锁了,内内外外全是士兵。他凭着顾团长的身份,畅通无阻的进了月台。月台上人也多,其中霍相贞高人一头,率先落入了他的眼中。和霍相贞并肩而立的,是个长袍马褂的胖老头,胖老头一手还领着个小孩子,小孩子身边又站了个三十来岁的盛装女子,不像正房太太,大概只是姨娘之流。
顾承喜盯着胖老头,对于前总统的尊容十分好奇。正是眺望之时,忽有一只手拍了他的肩膀。他扭头一看,正是一身戎装的马从戎。马从戎行色匆匆,单手还拎了个小皮箱:“怎么才到?”
顾承喜连忙笑了:“秘书长,你也跟着大帅去西安?”
马从戎一点头:“是啊,多少年没出过远门了。”然后他拉了顾承喜的手:“走,大帅刚才还念叨你呢。”
顾承喜跟着马从戎连走带跑,突破了卫兵的人墙。走到霍相贞身旁打了立正,他抬手行了个军礼,朗声说道:“大帅,卑职到了。”
霍相贞扭头看了他一眼,随即淡淡的说道:“我不在家的时候,你不许离京,听安师长调遣。”
顾承喜又一敬礼:“是!”
正当此时,远方响起了尖锐的汽笛声音,顾承喜觅声望去,只见沿着铁轨,开来了一辆长长的装甲列车。列车共有十多节车厢,外层全部安装了七八分厚的钢板,连窗户都没有。其中前三节车厢已被改装为炮台车,车中既有迫击炮,也有重机枪,车厢两侧全是射击孔。从第四节开始,才是火车头和长官座车。及至过了餐车,殿后的几节车厢又是炮台车。因为炮台车中铺了钢筋水泥,分量极重,所以列车缓缓而行,不敢轻易加速。
及至列车彻底停了,霍相贞微微的向顾承喜侧了脸,低声说道:“我和秘书长都走了,摩尼一个人在家。一旦城里出了事,你要保护他。”
顾承喜恭恭敬敬的一点头:“大帅,您放心吧,我记住了。”
霍相贞不再理他,一转身面对了前总统,他向车门一伸手,做了个“请”的动作。而与此同时,两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上了前后的炮台车。
顾承喜站在原地,目送着霍相贞登了车,心里替他难受,装甲列车密不透风,从北京到西安,漫长的一路可怎么熬?
元满落到了最后,一只脚踩了车门踏板,他回头还对着顾承喜笑,因为是第一次乘坐装甲列车,兴奋之情无法言喻。他笑,顾承喜无话可说,只好也笑。两人对着傻笑了一气,末了还是马从戎走回车门口,用手臂勒住了元满的脖子。土匪绑票似的,他硬把嬉皮笑脸的元满拖进了车厢。
装甲列车又拉汽笛又喷蒸汽,轰轰烈烈的启了程。速度越提越快,它在顾承喜的视野中渐渐缩成了隐隐约约的一点。顾承喜收了目光,垂着头向前迈了一步。
双脚踏了霍相贞方才站过的地面,他在扑面的春风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。春风带着残雪的冷和草芽的暖,顺着铁轨往远了吹,是浩浩荡荡的一股子力量。
因为安如山并无命令下达,所以顾承喜得了清闲,去了霍府。
白摩尼百无聊赖,正在家里乱翻新到的杂志。忽见顾承喜来了,他立刻惊喜的睁大了眼睛:“小顾!”
顾承喜站在门口,摸不着霍相贞,看看白摩尼也是好的。霍相贞把白摩尼当眼珠子爱,顾承喜将错就错,愿意也把他当成霍相贞的眼珠子对待。随手关了房门,他开口笑道:“白少爷,我回北京了。”
白摩尼丢开了手中的杂志,左腿僵硬的伸长了,全凭着右腿和双手在床上腾挪。探身拍了拍大床的床沿,他抬头问道:“回北京?以后不去保定了?”
顾承喜走到床边坐了,对着白摩尼微笑点头:“可能是吧!大帅让我把兵都带过来了!”然后他抬眼注视了白摩尼:“要是真能总留在北京,咱们就可以常见面了。”
白摩尼“唉”了一声:“小顾,你不知道,大哥要是忙了,能一天一夜不理我。”
顾承喜对他一抬下巴:“现在我来了,白少爷,你发话吧!你想去哪儿?还是老话,你指哪儿我打哪儿。”
白摩尼转身向外看了看天色:“今天是不是还有点儿阴?”
顾承喜答道:“连阴天,总不放晴。”
白摩尼浅浅的叹息了:“我真讨厌阴天,阴天我腿疼。”
顾承喜试探着伸出了一只手,手悬在了白摩尼的左腿上方,犹犹豫豫的不肯落。抬头看了白摩尼的眼睛,他开口问道:“白少爷,我给你揉揉腿,行不行?”
白摩尼的脸红了一下,随即却是一摇头:“不用,你陪我说说话就好。”
顾承喜起了身,把东一只西一只的大枕头重新摆好了,又把白摩尼托抱着向上挪了挪,让他可以倚着大枕头半躺半坐。就手收拾了满床的新杂志,他给白摩尼开辟出了一块整洁的小领地。
白摩尼靠着大枕头,身体慢慢的往下滑。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顾承喜说着闲话,他最后滑成了仰面朝天。身边的床褥枕头一起沉了一下,是顾承喜脱了外衣和马靴,规规矩矩的躺到了一旁。
“本来想给你买香蕉来着,可是连走了几家铺子,都说没有。”顾承喜望着天花板说话:“白少爷,我对你讲没讲过?前一阵子我第一次吃香蕉,差点儿把皮吞了。”
白摩尼笑出了声音:“土包子!”
顾承喜也笑了:“没有香蕉,别的水果也没有。白少爷,一年到头,你猜我最怕什么时候?”
白摩尼思索了一下:“冬天?”
顾承喜摇了头:“是春天。尤其是刚开春的时候,青黄不接,真要穷人的命。”
白摩尼扭头望向了他:“青黄不接?”
顾承喜的嘴角噙了一抹苦笑:“要不是前年救了大帅,我现在可能还挨着饿呢!但也不一定,我不能静等着饿死,也许会上山当土匪。”
然后他也转了脸,威胁似的笑问:“我是土匪,怕不怕我?”
白摩尼看着他干净的眼睛:“不怕!要是没有大哥的话,我兴许也得和你一起当土匪了。”
顾承喜侧身面对了他:“开玩笑!你个大少爷,和我打什么比。”
白摩尼一本正经的说道:“小顾,我家里也很穷。”
顾承喜哭笑不得了:“我的小爷,你别逗我行不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