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

然后对着房门一偏脸。霍相贞抬眼看了他:“不吃的话,就回去吧!把仗给我打好了,比给我当奴才强。我抬举你,你也得给我长脸。听见没有?”

顾承喜轻轻巧巧的行了个军礼:“是,大帅。”

紧接着他一弯腰,结结实实的亲了霍相贞一口。嘴唇狠狠印上了对方的面颊,他其实是怎么亲都不够劲。而霍相贞下意识的向后一仰头,随即抬手推开了他:“顾承喜,你是怎么回事儿?还亲出瘾了?瞧着牛高马大像个人似的,怎么男不男女不女?我倒要看看你老了是什么样儿。我拿你当块好材料,你要是活着活着变成连毅了,可真是丢了我的人,现了我的眼!”

顾承喜讪讪的笑着摇头:“不能,我怎么着也不能变成连毅。”

霍相贞向外挥了挥手:“我看悬。带着你的浪漫滚蛋吧,没事儿总撅着嘴对我胡拱什么?”

顾承喜被他说了个面红耳赤,然而隐隐的又有些快活。他有感觉:在霍相贞眼中,自己是与众不同的。

第66章 雄心

顾承喜抄了连毅的临时指挥部。

他和连毅就是个前后脚的关系,进入指挥部时,屋角的炉子上还坐着一壶要开没开的热水。指挥部里外共有三间,外间摆着桌子椅子,像是会议室;中间一间类似平常人家的小客厅,最里间是砌着暖炕的卧室,炕上被褥都没收拾,东一堆西一堆的扔着绸缎衣裳。炕下躺着个死不瞑目的半大孩子,子弹从咽喉射进去,脖子上开了个大血窟窿,地面都汪了一层软颤颤的血冻子。

顾承喜知道自己是慢了一步,而且一步慢,步步慢,自己越是紧逼,连毅越会逃得飞快。站在血泊中低了头,他看着半大孩子咬牙叹气。半大孩子是个半裸的样子,皮肤很细很白,脸蛋也挺好看,在顾承喜眼中,真是死得可惜了。

看在眼里的功劳,硬是没能到手。顾承喜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往外走,心里很不痛快。这要是能把连毅生擒或者死擒了,往霍相贞面前一送,多有脸,多威风。现在可好,半熟的鸭子从锅里飞了,自己和孙文雄兴许还会因此落下罪过呢!

顾承喜抬手推了推军帽帽檐,苦着脸走到了指挥部外。这一处营地被他们彻夜轰成了底朝天,尸首全得论块数,因为难得能找到一具完整的。站在活地狱似的尸山血海里,顾承喜摘下军帽,在清凉晨风中晾了晾自己的一头汗——也行,虽然没杀到连毅,但是杀了连毅许多兵。

营中的好货不少,除了军火,还有几箱子烟土。孙文雄把顾承喜找去了,嘁嘁喳喳的咬耳朵。等他把话说完了,顾承喜抬手揽了他的肩膀,在背人处压低声音说道:“我不要,全给你。我不爱这个,拿了也是往外卖,还没地方卖去。你让人把它抬到大马车上,用粮草袋子盖一盖。回了保定给你老丈人,正好是一份大礼。但是你自己别沾它,沾上了不好戒,让大帅知道了,也是个麻烦,对不对?”

孙文雄在保定有个胖媳妇,那媳妇在顾承喜看来,一分钱不值,然而孙文雄很爱她,顺带着也把岳父当成了亲爹孝敬。本来顾承喜处处拔尖要强,是勾出了他一点嫉妒心的,可私底下和顾承喜交往久了,他发现这人其实挺好,而年纪轻轻的,拔尖要强也是好事,不算毛病。

“那我不客气!”他对顾承喜笑道:“我全拿走啦!”

顾承喜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快点儿运。咱们这一仗打得也算有成绩,我怕大帅一会儿会亲自过来查看。”

孙文雄听了顾承喜的话,匆匆运走了营中的烟土。顾承喜则是指挥部下小兵,悄悄的搬运走了军火库中的五挺重机枪和几十万发子弹——现在天下大乱,谁得了就是谁的。他一直把他的团当成日子经营,一仗过后死了谁伤了谁,他心里全有数。既然是过日子,就得攒家底,有体己。他是真爱他的团,看着烟熏火燎的小兵们,他的心里眼里全带了感情。这是他的资本,他将踩着小兵们的肩膀脑袋往上走,一直走出个顶天的高度。

下午时分,霍相贞果然来了。

顾承喜远远就看见了他,还有他的马。阿拉伯马的栗色毛皮像缎子一样反射了阳光,一路跑得腾云驾雾金光闪闪。及至将要到达顾承喜面前了,他一抖缰绳勒住了马。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,他和他的阿拉伯马一起扑撒开了长长的睫毛。嘴角忽然一翘,他在顾承喜和孙文雄的敬礼问候声中微微一笑。

然后抬头眺望了修罗场似的残营,他开口说道:“以我一个旅,打退了连毅一个师。行啊,不赖!”

还有半句话,他存在心里没有说——“即便是安师长来,也不过如此了。”

战场上的胜利,给他带来了至高的喜悦,甚至让他联想起了“江山”“天下”之类的字眼。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明确的野心和目标,但他总感觉那些字眼和自己是应当有点关系的。在扑面的暖风之中放远了目光,他忽然想起了父亲和灵机。一个老爷子,一个小姑娘,居然在他身上达成了共识,统一期盼着他成就万世不朽的功业,即便不能万世不朽,至少也要成为一世之雄。怀着满腔的雄心壮志活了将近三十年,他一直是心虚,因为内忧有连毅,外患有万国强,他不但没能开疆辟土,甚至连老子留下的家业都没守明白——直到上次他开炮轰跑了万国强,这回又把连毅追杀进了山西。

霍相贞对着远方起伏的山影望了许久,心里没有人,只有事,以及浩浩荡荡呼啸而过的长风。两场胜仗,足以证明他不是赵括。何等的扬眉吐气,何等的心花怒放,然而,又与谁人说?

收回目光看了马下两位团长,他开口说道:“不追了,休整一日,明天回家!夜里不要松懈,提防连毅杀我们个回马枪!”

说这话时,他绷着脸。看得顾承喜和孙文雄提心吊胆,也不知道他是乐还是不乐。

顾承喜忙着约束军队,陀螺一般转了整整一下午。及至终于得闲了,他开始四处打听大帅的下落。末了在一处荒草甸子上,他看到了霍相贞。

卫队远远的分散在了四周,陪着霍相贞的只有栗马。霍相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双手松松的握了马鞭子。栗马则是低了头,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地面青嫩的草。近处的草地还是绿茵茵的,越往远看越红,无边无际的红到天边,红上山峦,和晚霞烧成了一片。

顾承喜没什么学问,一肚子大白话,但是他很知道美丑。当下的情景,在他眼中,就是美的。所以他不急着过去,只细细的看,把风景一寸一寸的咂摸一遍。待到把草地上的黑影子印在心里了,他才向前迈了步。

轻轻的走到了霍相贞身边,他一言不发的蹲下了,仰头去看霍相贞的脸。脸依然是板着的,好像一场胜仗还打出了他的不满意。面色不善,可在黑压压的眉毛下,一双眼睛却是倒映了霞光流云。

“大帅……”他低声开了口:“您有心事?”

霍相贞充耳不闻的没言语。他是有心事,可他不需要听众。脑子里充满了杂乱无章的诗句,全是他和灵机一起读过的:“画角悲海月,征衣卷天霜。挥刃斩楼兰,弯弓射贤王……”

顾承喜没得到回答,于是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了。伸手抽出了霍相贞手中的马鞭,他随后攥住了对方的一只手。

霍相贞终于低声开了口:“连毅这回算是伤了元气。”

顾承喜知道他说不出什么诗情画意的来,可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连毅。

霍相贞又道:“该回家了,回家看看摩尼。”

顾承喜笑了,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头:“大帅,咱们两个谁的手大?”

霍相贞低头转向了他,认认真真的和他比了比巴掌:“一样。”

顾承喜骤然合拢手指,和他握了个十指相扣。霍相贞当即抬眼看了他:“干什么?”

顾承喜垂眼抿嘴,美滋滋的笑:“大帅,我难受。”

霍相贞一扬眉毛:“难受?病了?”

顾承喜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:“不是病了,是浑身皮痒,想挨顿军棍。”

霍相贞怔了一下,随即反问:“军棍没有,马鞭子要不要?”

不等顾承喜回答,他甩手便是响亮的一鞭,正抽到了顾承喜的脸上。火辣辣的痛意刺激了顾承喜,抬手捂脸向旁一躲,他笑着问道:“大帅,您真打啊?”

霍相贞起了身:“你以为我舍不得?”

顾承喜见他是要上马,连忙一跃而起,先他一步的牵了缰绳:“大帅,别走,再坐一会儿吧!”

霍相贞一手握着马鞭子背到身后,另一只手向上拍了拍马背:“怎么着?又想缠我一顿?”

顾承喜笑了,笑得低三下四:“不敢不敢,我是想陪着您呆一会儿。”

霍相贞也抓了缰绳:“用不着。松手!”

顾承喜正视了他的眼睛,可怜兮兮的不要脸:“大帅,求您了……”

霍相贞一把抓了他的腕子,用力扯开了他的手。紧接着揪了他的衣领前襟,霍相贞运力一甩,竟是将他摔了个仰面朝天。而顾承喜就地一滚起了身,带着一身的草屑扑向了他,正是个要反击的架势。霍相贞把马鞭子一扔,迎上前去俯身一抱他的腰,同时脚下使了绊子,又把他绊得脊背着了地。捡了马鞭子直起身,霍相贞转身走到马旁。忽然回身又是一脚,他正踢中了企图偷袭的顾承喜。

顾承喜捂着肚子,又是疼又是笑又是惊:“奇了怪了,我不比您个子小,不比您吃得少,怎么动了手,一点儿便宜也占不着?”

霍相贞对着阿拉伯马笑了:“问元满去!”

单手牵了缰绳,他抬腿想要上马,可在马靴认镫的一刹那间,脑后猛的起了风声,随即肩膀一沉,竟是顾承喜猴子似的跳上了他的后背。向下托住了他缠到自己腰间的两条长腿,霍相贞不假思索的纵身一跃向后一仰,让顾承喜的脊梁骨再一次着了地。顾承喜又被摔又被压,几乎瞬间断了气。而霍相贞把他当成了垫子,仰卧着望天问道:“顾团长,感觉如何啊?”

顾承喜又是疼又是喘,奋力抬了头正要回答,然而向前一瞧,他忽然发现霍相贞的脑袋正枕着自己的胸膛。直勾勾的盯住了对方的头顶心,他是一根头发一根头发的细看:“我感觉……大帅真好。”

霍相贞笑了一声,然后按着他的大腿起了身:“这话应该让秘书长和摩尼听听。他们两个好像对我都很有意见,没一个夸过我好。”

说完这话,他转过身,对着顾承喜伸出了手:“起来,跟我回营。”

顾承喜望着他的手愣了一瞬,随即抬手一把抓了住——抓住之后,就又不肯放开了。

于是霍相贞一手牵着马,一手牵着他,踏着参差的野草走向了军营。

在营门口,他们遇到了马从戎。

马从戎见了霍相贞这一手一个的架势,不禁感觉好笑:“大爷,怎么一次牵了俩?”

霍相贞本是在野地里抚今思昔,莫名其妙的和顾承喜练了几招把式,反倒练出了他的高兴:“我的马今天上午跑了长路,所以我牵着它走,让它休息休息;我的团长刚才被我打了一顿,所以我也牵着他走,怕他半路赌气跑了。”

马从戎看清了顾承喜脸上的鞭痕和一身的草屑,不由得笑道:“大爷把团长当副官长使了?”

霍相贞松了双手,让马和人都得了自由:“团长一打就倒,不如副官长。”

马从戎向着营门一伸手,做了个“请”的姿态,同时拿眼睛瞄了顾承喜,心想这小子是真混出头了。

一夜过后,太平无事。连毅也的确是向西逃了个无影无踪。霍相贞带着全旅人马班师回朝,又把报废的装甲列车也沿着铁轨拖了回去。

这日下午他回了家,进门第一件事,自然是上楼去看白摩尼。顾承喜一出征,白摩尼又成了孤家寡人,只能守着几本杂志画报过日子。忽见霍相贞回来了,他又惊又喜——喜是真喜,惊也是真惊,甚至有了点心跳如鼓擂的意思:“大哥!”

霍相贞坐在了床边的沙发椅上,微微探身笑着看他:“走的时候说是一个礼拜就回,结果延期了不知多少个礼拜。大哥食言了。”

白摩尼把手中的杂志放到了一边:“开仗了嘛……”

霍相贞逗孩子似的柔声问道:“你也知道外面开仗了?”

白摩尼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目光:“小顾临走的时候……说的……”

霍相贞含笑端详着白摩尼,看他的小脸蛋,小下巴,小耳朵。看到最后,他起身坐到了床边,把他的左脚撂倒了自己的大腿上:“这一阵子,腿疼没疼?”

白摩尼垂头答道:“疼得都不知道疼了。”

隔着洋纱袜子,霍相贞一根一根掰开了他微蜷的脚趾头:“等天再热一热,我带你去北戴河住几天。”

白摩尼含羞带愧的扫了他一眼:“我不去。前年去了一次,到地方你就不理我了,害我一个人晒脱了一层皮。”

霍相贞回忆往事,也觉得怪对不住他:“放心吧,这次我一定不带公务去。”

白摩尼想了一想,感觉真去趟北戴河也不错,当然,大哥的话是信不得的,夏天前往北戴河避暑的要人素来很多,谁知道到时会不会有人有事勾去了他的魂?要是能让小顾随行就好了,正好小顾还没去北戴河玩过呢,让他开开眼界,他一定乐意。但是犹犹豫豫的又瞟了霍相贞一眼,因为心虚,他没敢把这话说出口。

霍相贞沉默了片刻,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一样,他很慎重的对白摩尼开了口:“小弟,我在外面打了个大胜仗。”

白摩尼说道:“大哥,以后你不要亲自上战场了,危险。”

霍相贞不以为然的一笑,听他满嘴都是孩子话。

白摩尼迟疑着转移了话题:“小顾打得好吗?”

霍相贞有些失落,因为白摩尼只知道惦念着他的小伴儿,也不问问自己的胜利有多么辉煌:“好,他不好,我能这么栽培他吗?他这个人啊,就是太爱玩儿了,听说我不在家的时候,他天天带你出去逛?”

白摩尼低头抹着裤管上的皱褶:“嗯。”

霍相贞忽然又问:“小弟,你说顾承喜这个人,怪不怪?”

白摩尼的心登时一颤,随即思索了大哥的问题。顾承喜除了特别喜欢男人之外,其余之处,似乎和一般爽朗活泼的青年也差不许多。慢慢把裤管上的皱褶抹平了,他开口答道:“不怪,他挺有意思的。”

霍相贞点了头——他总怕顾承喜会长成连毅,满世界的见谁撩谁。撩别人他不管,撩了小弟可不行。幸而据他观察,顾承喜对待旁人还是一派坦荡正直,并没有成妖的势头。

第67章 乌云

元满听闻霍相贞回了北京,连忙换了戎装,归了他副官长的位。而霍相贞在楼下的小客厅里见了他,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——缺少四颗槽牙的元满,居然瘦得快脱相了。

蜂腰长腿的站在霍相贞面前,他是肩膀薄,脖子细,一张面孔有棱有角的,眼窝也眍了,但是精神很饱满,理直气壮的扯了大嗓门说话:“报告大帅,卑职没生病,卑职是连喝了半个月大米粥,才瘦成这模样的!”

霍相贞绕过茶几站到了他的面前,伸手一托他的下巴:“张嘴。”

元满立刻把嘴张得像瓢似的,恭请大帅参观口腔。经过一个多月的恢复,他那牙床上的四个血窟窿已经长合了,因为这四颗牙齿的个头都不小,所以平白无故的没了,看着很不对劲。霍相贞松了手,两道眉毛是要皱不皱:“去找秘书长要钱,把牙镶上。”

元满想了想,又瞄了霍相贞一眼,有了点羞羞答答的意思:“大帅……”

霍相贞背着手看他:“嗯?”

元满垂了头:“卑职有个不情之请……”

霍相贞一点头:“说!”

元满放低了声音,嘤嘤嗡嗡的出了声:“卑职想镶金的……”

霍相贞被他逗笑了:“行,你爱镶什么镶什么——要不然,给你镶两对儿象牙?”

元满思索了一下,随即郑重其事的摇了头:“卑职以为,还是金的气派。”

元满定制的这四颗金牙,虽然是加急赶制了,但他还是足等了半个月,金牙才终于到他口中安家落户。这四颗牙镶得实在是好,元满从医院回了家,饭量瞬间涨了一倍。吃饱喝足之后又去了霍府,他甫一露面,便被其余副官围住了。李副官看了他口腔深处闪烁的金光,不由得十分羡慕:“往后副官长发话,咱们可都得听了,这是真正的金口玉言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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