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

在浮冰与激流之中,他们托出了人事不省的顾承喜。水中卷起了血色水花,蹲在岸上的赵良武放眼一瞧,却又没能立刻瞧出军座哪里负了伤。拖泥带水的把人拖上了岸,杜家双胞胎听取了赵良武的建议,将顾承喜头上脚下的抬了,一路顺着河岸小跑而去。

第92章 大势

顾承喜醒来时,已经身在菏泽县。四仰八叉的躺在一铺火炕上,他缓缓的大睁了眼睛,却是看到了小林的面孔。

他忘了自己的性命和身份,单是呆呆的凝视了上方的单薄娃娃脸。小林单腿跪在炕边,俯身低了头也看他,看得一张脸纹丝不动,只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眨了一下,眨出一滴很大的眼泪珠子,砸在他的眉心碎八瓣。

“承喜!”小林带着哭腔开了口,鼻子彻底是堵着的:“你醒啦?”

顾承喜的脑筋开始转了,认出了眼前这张脸是小林。下意识的开了口,他哑着嗓子问小林:“你怎么不长啊?”

小林咧了嘴,没言语,单是“呼哧”的一喘气,是不出声的嚎啕。顾承喜没事的时候总拿他开涮,一天八遍的问他怎么不长。问得他咬牙切齿,哭笑不得。伸手摸了顾承喜的面孔,他哽咽着答道:“我怎么没长?非得像你似的才算长?我就不乐意人高马大,你管得着吗?”

顾承喜笑了一下,嘴唇干裂了,一笑,扯出了一道血口子:“我想起来了,我掉进冰窟窿里了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哑,因为往事历历浮现,闭了眼睛,能看见近在咫尺的霍相贞:“我没淹死,又活回来了?”

一只薄薄的手掌抚着他的面颊,带着潮湿的热力。小林端详着他的眉目,声音从胸腔里往外颤,颤得涕泪横流,手也直抖:“你命大,杜家那两个小子半路跳下去,又把你捞上来了!”

小林连哭带说,向顾承喜讲述了他落水后的情形——他们那一帮十几个人,最后只活着逃出了四个,除了顾承喜之外,便是杜家双胞胎和赵良武。双胞胎带着赵良武抢到了马,本意是要追着顾承喜跑,然而半路遇了骑兵堵截,不得不临时转弯,开始顺着河流的方向狂奔。而骑兵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们了,子弹也扑扑的在他们身边开花了,林子外头却是又有了情况——护国军的援兵杀到了!

援兵本不知道副司令在林子里,纯粹只是刚突破了直鲁联军一道短短的防线,想要单刀直入的继续进攻,结果正好和联军的骑兵连打了个照面。骑兵们立刻后撤,转而迎战援兵,而落网之鱼似的双胞胎和赵良武,则是趁机得了活命,顺手又救起了顺流而下的顾承喜。向前和援兵会合了,他们算是逃过了一劫。

顾承喜静静的听到了结尾。伸了舌头一舔嘴唇上的鲜血,他沉默了片刻,最后却是低声问道:“那……静帅呢?

小林下炕找了湿毛巾,轻轻去拭他干裂渗血的嘴唇:“他?他跟咱们的兵打了一仗,打完就散了呗!”

顾承喜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,天花板上浮现出了霍相贞的面孔。刺骨的寒意又生出来了,他仿佛再一次坠入了冰河中。当时隔着滔滔的水与坚硬的冰,他的眼睛其实已经派不上用场,可他的确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霍相贞的脸——那么冷酷,带着杀意。一梭子子弹扫射了冰面,他对自己采用了最潦草的杀戮方式,仿佛自己只是万千俘虏中的一个,在引颈待宰之时,甚至得不到他的一丝注目。

也许当时的情景全是他想象出来的,全是他在垂死之时感知出来的。他饥肠辘辘欲火焚身的爱着平安,那么的爱,爱到要把对方偷偷存进心中,闭了眼睛细致的看。

闭了眼睛,前方一样有平安。平安的眉眼陷在了军帽帽檐下的阴影中,杀他的时候不看他,不是不忍,是不屑。

兜兜转转,回到原点。高不可攀,督理大人。

小林用小勺子舀了糖水,喂给他喝,不让他动。因为一颗子弹斜斜的穿过了他的大腿根,贴着骨头嵌进了屁股肉里。军医给他开刀取了子弹。说来说去,他还是福大命大,因为以弹孔为中心,往上一点是小腹,往左一点是腿骨,往右更糟糕,直接能打碎他传宗接代的一套家伙。

小林说到这里不哭了,含着眼泪又笑:“你天天在家吹牛×,把自己夸得像赵子龙下凡似的,这回可好,差点儿没让人一枪揍成太监!”

顾承喜一口一口吞咽糖水,冷淡的不发一言。太累了,虽然已经离开了霍相贞一年多,但是每次想起这个人,他的精神都要紧张。隔着千里的距离,他徒劳的期待着,巴望着,浮想联翩着,心乱如麻着——好一场锣鼓喧天的独角戏!

杜冷丁的药效渐渐退了,他开始觉出了枪伤的疼。咬紧牙关熬出了一头的冷汗,他因为还发着烧,所以晕晕沉沉的总像是在飘。忽然顺着眼角流了眼泪,他想这是平安给自己的疼,如果这不是疼而是死,那自己死就死了,平安也不会在乎的。平安是多么的傻和硬啊,不知道自己藏着满怀的鲜花,等着绽放给他。

顾承喜呼吸平稳,神情安宁,只有泪水无声的流,长流不息,打湿了他短短的鬓发。

睡了一个礼拜之后,顾承喜彻底退了烧。护国军和直鲁联军僵持住了,陆永明则是死在了包围圈中。怏怏的回了济宁县,他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,总之就像是少了一股子精气神,每天偏着屁股坐在热炕上,他的军务没荒废,但是闲话少了许多。

到了晚上闲来无事,他时常也解闷似的喝几盅酒,一般不会喝多,但是偶尔也有例外。这天小林一时没盯住他,夺下他的酒杯时,发现他已经带了浓浓的醉意。钻过子弹的半边屁股在炕上着了陆,他怔怔的望着前方,忽然开口说道:“我就想……我就想……”

小林看了他的模样,忽然有点怕:“你想怎么着?”

顾承喜随手拿了个缎子套的大枕头,恶狠狠的硬着舌头说话:“我就想找根绳子,把他捆严实了,让他一动也不能动。然后——”他探身把大枕头靠墙一放:“我把他这么一摆,摆稳当了,让他没法儿跟我尥蹶子!”

以手撑炕横挪了一下,他正对了大枕头,一本正经的继续说道:“我先看他,想怎么看就怎么看,看够了再摸他,想怎么摸就怎么摸。摸完了,我干他,干到天亮,一直把他干服帖,干老实!要不这么着,我他妈的就太亏了,我他妈的就太对不起我自己了。我死了都不闭眼!”

小林没听懂他的话,只知道他在发狠:“祖宗,说什么呢?谁得罪你了?还是你又看上谁了?”

顾承喜面红耳赤的直视前方,气势汹汹的一瞪眼睛:“哼!你杀我?!”

小林跪在炕上,不忙着收拾桌上酒菜,先搀扶着顾承喜往下躺了:“听你说话我瘆得慌,求你赶紧睡吧,乖啊!”

顾承喜喃喃的还在自言自语,但的确是钻进被窝里了。小林让他闭眼睡觉,他不闭。不敢闭,一闭眼就是平安,平安居高临下的处在岸上,垂着眼帘单手托枪,用一梭子子弹扫射了冰面,双眼皮的痕迹长长的深深的,真无情,真好看。

随着年关的临近,仿佛心照不宣一样,战火渐渐有了停息的趋势。顾承喜的枪伤已经大致痊愈,像是草木还阳似的,他斩钉截铁的断了酒,一点一点的又恢复了精气神。

真正刺激了他的,不是年关的喜意,而是风起云涌的天下大势。段中天已经被革命军打回了山东,包围了山东直隶的河南山西则是早挂起了青天白日旗。护国军被编入了国民革命军,他和连毅还是军长。发展第一,革命第二,跟着连毅混久了,顾承喜自觉长了不少心眼。毕竟不是人家的嫡系部队,他们须得想方设法的自己顾着自己。

转眼之间,春节到了。顾承喜要过节,霍相贞回了北京,自然也要过节。霍府照例是被马从戎装点得花团锦簇,然而霍相贞的喜气却是有限。马从戎虽然一贯只关注衣食住行,但是到了这般时节,他也不得不匀出几分心思,去研究研究当下的局势了。

这一日他坐在副官处,正在和副官们插科打诨,忽听霍相贞从张老帅的大元帅府回来了,便起身前去迎接了他。一前一后的回了小楼,他为霍相贞解了大氅摘了帽子。霍相贞坐进了小客厅,也不说话,自己闷头去脱脚上的马靴。

马从戎给他倒了一杯热茶,又轻声问道:“大爷有心事?”

霍相贞收了手,把腿伸向了马从戎:“老段自从回了济南,一直是病,现在已经病得起不来了。老帅怪他抵抗不力,撸了他的海军总司令,让我兼任。”

马从戎费了一点力气,拔下了他脚上沉重的马靴:“那是好事儿啊!”

霍相贞露出了脚上雪白的洋纱袜子,马裤裤管整整齐齐的箍住了笔直的小腿。冬天他也穿得少,因为身体壮,火力旺,不怕冷。马从戎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脚,马靴像冰似的,脚却温暖。双手握住了另一只马靴靴筒,他一边继续拔,一边听霍相贞低声说道:“好个屁!我从来没和海军打过交道,现在让我管,我能管得住谁?万一管坏了,又是一桩罪过!”

马从戎从沙发底下勾出一双拖鞋,然后拎起一双马靴站直了腰:“大爷,这一阵子您可是有点儿悲观。要放先前,您不能这么想。”

霍相贞很意外的抬眼看他:“我悲观吗?”

马从戎把马靴拎出去交给了勤务兵,然后转身又回了来。大爷没让他坐,而他为了表示亲热,索性扶着膝盖深弯了腰,快要把嘴唇凑到霍相贞的耳边:“ 大爷,恕我说句大胆的话,您要是感觉形势不大妙,不如也跟着革命算了。”

霍相贞端端正正的坐了,一口一口的喝热茶。长久的沉默过后,他最后把空茶杯放回了茶几上:“一臣不事二主。”

马从戎提起茶壶,给他又倒了一杯:“现在也没皇帝了,谁是您的主啊?”

霍相贞从他手中接过茶杯,又喝了一口:“国民党的那一套,我看不惯。我和他们政见不合,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

马从戎轻声细语的说话,用语言对他顺毛摩挲:“您管它是什么政见呢,反正咱们只要能占住地盘留住军队,不就行了?”

霍相贞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:“幼稚!它要真是一统天下了,还能容着咱们又占地盘又留军队?我是这边政府的出身,它收拾我是迟早的事情!”

马从戎看他有点要急,立刻识相的打住了话头。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背,马从戎笑道:“还是大爷高瞻远瞩。我不胡说了,大爷是上楼歇歇,还是坐在楼下吃点儿什么?上午出门,午饭还没用吧?”

霍相贞不耐烦的提高了声音:“我不歇,也不饿。在外头听老帅说了几个小时,回家你又啰嗦个没完!你这嘴怎么这么碎?”

马从戎见他这是彻底的要狗咬吕洞宾了,当即避其锋芒的宣布撤退:“不说了,真不说了,我出去,大爷自己静一静吧。”

及至马从戎退出客厅了,霍相贞专心致志的转起了脑筋,分析现在,推算将来,也回忆过去犯下的种种失误——最大的失误就是没能在山东杀掉顾承喜。

他素来是对事不对人,很少一门心思的恨谁,万国强当年险些一炮轰死了他,可是后来既然落魄下台了,他也就无意再去登门寻仇;连毅和他明里暗里的做了许多年对,可是带兵逃出直隶之后,他也无意继续追杀对方。顾承喜和上面这两位当然还不一样,但是不一样归不一样,霍相贞现在提起这个人,首先想起的,还是他那上万的人马,其次才是他的品格问题和精神状况。

心事重重的,霍相贞过了年。

除夕夜里,他照例是站在长廊中看烟花,红牡丹,绿牡丹,黄牡丹,此起彼伏的绽放又熄灭,把漆黑夜空渲染得五光十色。几年如一日的烟花,让他实在是看不出好,但是也坚持看到了尾。

马从戎站在他的身旁,又得了一张空白支票。

去年的空白支票,马从戎还留着。不必动用,因为霍家财产早已由他控制掌握,霍相贞一惯是不闻不问,印章也归他管理,他可以随便给自己开支票,想开多少开多少。霍相贞是位傻大爷,甚至只认识银元,不认识钞票——钞票对于霍相贞来讲,只是个数目字。管账是秘书长的事,付账是副官们的事,而霍相贞永远身无分文,已经很多年不摸钱。

把空白支票珍重的收入怀中,马从戎当它是件纪念品。

大年初一,霍相贞强颜欢笑的过了一天。晚上进了花厅,他让马从戎找人给自己放电影看。元满还活在光影闪动的银屏上,活得短暂,因为经过镜头时总是忍不住笑,所以当时被霍相贞一脚踢出了队伍。

看着看着,霍相贞笑了,并没有意识到马从戎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,并且将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大腿。及至片子放到最后,银屏上的霍相贞对着镜头好奇一笑,银屏下的霍相贞像看喜剧片子一样,也兴奋的一拍大腿,正好拍上了马从戎的手背。拍过之后顺势一握,霍相贞扭头对着马从戎笑道:“有意思!”

马从戎也是笑:“大爷乐成小孩儿了!”

霍相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攥了马从戎的手,兴致勃勃的还说:“今年等太平了,你把那个电影公司找过来,再给我拍一部。”

马从戎任他攥着,微笑点头:“好,包在我身上了。”

新年过后,北伐再次开始。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工夫,革命军已经打到了济南。段中天带着妻儿老小东渡日本,驻守山东的几万直鲁联军则是一起退入了直隶。

兵败如山倒,几万士兵被革命军追得丢盔卸甲,背着革命军的子弹,迎着督战团的子弹,是死活都要逃。霍相贞上了前线,亲手毙了两名团长一名旅长,可还是挡不住军队的溃败。与此同时,顾承喜的队伍进入直隶地界,一路向着保定进军了。

第93章 道不同

在温暖的五月傍晚,霍相贞的装甲列车从保定驶回了北京。火车站内外全被封锁了,装甲列车本身也是弹痕累累。荷枪实弹的卫士们簇拥着霍相贞下了车,平素嬉皮笑脸的副官们也全副武装的严肃了。从站内到站外,一路卫兵林立,戒备森严,因为时局太紧张了,怕有刺客搞暗杀。

一行人坐着防弹汽车回了霍府,迎接霍相贞的人,照例还是马从戎。马从戎素来是和颜悦色的,尤其在面对霍相贞时,脾气更是格外的柔软。然而在昨夜得到了保定失守的消息之后,他终于是彻底的笑不出来了。

直隶总共才有多大?保定往南全成了革命军的地盘,直鲁联军的残兵败将们简直快要没了立足之地。四面八方全是战场,联军再往东退就得投海了!早就劝过大爷投降,说一次挨一次骂,说一次挨一次骂,结果怎么样?他说错了吗?

霍相贞大步流星的往后头楼里走,并没有留意到马从戎的沉默。及至进了楼中客厅,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,低头说道:“我要洗澡。”

马从戎立刻打发了人去放热水,又把一瓶冰镇汽水递到了霍相贞的手里:“大爷,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?”

话音落下,他静静的盯着霍相贞,倒要看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,倒要看看他能把偌大一份家业败到何等地步。而霍相贞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汽水,心不在焉的答道:“你把东西收拾收拾,等我洗完澡,咱们立刻出发。”

马从戎居高临下的瞪了眼睛,但是声音依然柔和:“出发去哪儿?”

霍相贞抬手揉了揉太阳穴,脑子里有根筋在蹦着疼:“北京已经不安全了,我们去廊坊。”

马从戎笑了一下:“那不顺路就到天津了吗?好,大爷这么着就对了。”

霍相贞莫名其妙的抬了头:“谁说我要去天津?队伍撤到廊坊去了,我上天津干什么?”

马从戎弯了腰,一下一下的摩挲他的后背,像是老大哥哄小兄弟:“大爷,咱不打了成不成?您这回跟我走,咱在天津租界里一住,舒舒服服的当他一辈子富家翁,不是也挺好的?”

霍相贞微微的张了嘴,仿佛是没有听懂马从戎的话;一双眼睛也睁大了,彻底藏了他的双眼皮和长睫毛。怔怔的对着马从戎看了片刻,他随即勃然变色,把汽水瓶子往地上狠狠一掼:“混账东西,你他妈的要给我唱丧歌吗?一个省的地盘,老爷子给我留下来的,现在外人过来抢了,我连个屁都不放,就白白的往外给?我活这一辈子,就是为了进租界当寓公的?让我混吃等死的过日子,你不如直接给我一枪!”

马从戎也急了,白皙的面孔开始涨红:“大爷!您再打下去的话,革命军会给您一枪的!”

急促的喘了一口气,他对着霍相贞继续说道:“大爷,我打小儿就跟着您,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,从来没对您高声说过一句话,从来不敢冒犯您一次。但是今天您原谅我,有的话我不能不说,不能不喊!大爷,您是做大事的人,应该比我更明白事理。您瞧瞧外面的形势,哪里还有咱们翻身的机会?趁着人家对咱们还是缴枪不杀,您把兵权往下一放,跟着我去天津——不,我跟着您去天津,安安稳稳的过几天太平日子,难道不比您现在冲锋陷阵的冒险强?大爷,您听我一句吧,我求您了!”

霍相贞本来就是气急败坏,如今听了马从戎的退缩论调,越发心乱如麻,脑子里竟是开了锅一般,疼得针扎火燎沸沸扬扬。霍然起身俯视了马从戎,他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,索性直接怒吼了一声:“滚!”

马从戎的白脸彻底烧成了通红。“咕咚”一声跪下了,他仰头向上,面对了霍相贞:“大爷,我怎么着才能让您听话?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。您今年刚三十岁,东山再起的日子在后头呢!大爷,大爷——”

话未说完,霍相贞当胸一脚踹开了他。马从戎猝不及防,竟是就地滚了一圈。挣扎着坐起了身,他神情痛苦的捂住了心口,同时把方才未完的话,彻底咽回了肚子里。

没有用,冥顽不灵,榆木脑袋,说破了嘴也没有用,把心掏出来也没有用!

咬牙熬过了最初的一阵疼痛,马从戎扶着沙发站起了身。红脸渐渐褪了血色,他连嘴唇都一起白了:“大爷,那好,我不对您饶舌了,但是我不去廊坊。我怕死,我听了炮响就心悸。我年轻,我有钱,我还想多享几年清福。”

霍相贞听闻此言,登时愣了一下。茫茫然的开了口,他问马从戎:“你不跟我过了?”

下一秒他回过了神。不等马从戎回答,他大踏步的走向门口,同时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:“爱过不过!”

马从戎猛然回头目送了他的背影,一颗心像是被方才那一脚踢碎了,血肉模糊的拧绞着疼。他是没办法,他要是有办法,绑也要把霍相贞绑到天津去!哆嗦着勉强站稳了,他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环视了整洁的客厅。霍府其实不是霍相贞的,霍府其实是他马从戎的。他生在霍府长在霍府,活到了二十大几,还在霍府。他爱这府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,这是霍相贞口中的“咱家”!

然而霍相贞并不把这个家当成一回事,走就走了,丢就丢了。一座霍府,抵不过他手中的残兵败将!

马从戎越想越气,越想越冷。末了把牙一咬,他转身向外走去——你不是要败家吗?很好,我替你败!与其最后便宜了外人,不如我先下手!

安德烈匆匆的吃了几口晚饭,因为随时可能启程离京,所以不敢休息,怕自己越歇越懒。独自在一片空地上徘徊了,他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。天黑了,可又没到开电灯的时刻,所以整座霍府全陷入了夜色之中。

影影绰绰的,他忽然看到前方走来了一队军官,领头的人却是长袍打扮,一张脸煞白煞白的,正是马从戎。马从戎单手拎着一只皮箱,身后众军官排成两列,各自也都拎着皮箱。这么一支队伍无声无息的骤然出现,几乎把安德烈吓了一跳。下意识的打了立正,他对着马从戎行了个军礼:“喵……”

马从戎看了他一眼,随即转向前方,脚步不停的走过了他:“好好保护大帅!”

安德烈一跺脚一昂头:“是!”

军官们训练有素的紧随了马从戎,手中拎着一模一样的黑皮箱。安德烈眼望着他们出了大门,上了汽车,感觉不甚对劲,但秘书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谁又敢盘问他的行踪呢?

霍相贞在池子里睡了一觉,是不知不觉睡过去的,醒来时一池热水已经变凉。捞起毛巾擦了把脸,他连滚带爬的上了岸,心想自己怎么睡着了?现在是睡觉的时候吗?

他匆匆的穿戴整齐了,又用手指梳了梳湿漉漉的短发。推门向外走了出去,他迎面看到了畏畏缩缩的李副官和安德烈。两人一起行了军礼,然后李副官先开了口:“报告大帅,秘书长走了。”

霍相贞听到“秘书长”三个字,心中先是迷糊了一下,随即想起了前因后果:“我知道,他去天津了!”

李副官牙疼似的深吸了一口气,意意思思的像是要后退:“哦……原来大帅知道。我听他们说账房里的保险柜全被秘书长开了,还以为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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