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

拖着两条腿走到床边坐下了,他脑子里风一阵雨一阵的,风风雨雨全抽在他的脸上。他是个最要脸的人,他没想到自己刚到马从戎家里住了几天,就什么资格都没有了,就成个“吃老本的”了。

他说一句,马从戎还他十句。放到先前马从戎敢吗?先前不敢,现在敢了,因为现在他不行了,他的时候过去了。

霍相贞坐在床边,长久的不动。房门锁了,马从戎在外面轻轻的敲门低低的哀求,他的耳朵里隆隆的轰鸣,全听不见。

他受不了这个。他宁可饿死,也不吃奴才施舍的饭。

良久之后,马从戎实在是熬不住了,又不敢撬了门锁硬闯,只好悻悻的去了客房睡觉。翌日清晨起了床,他又去敲卧室的门,然而房门紧闭,依旧没有动静。

他今天还有事要外出,所以没有办法守在门外打持久战。吩咐厨房仔细烹饪了几样饮食,他自己洗漱穿戴了,乘坐汽车直奔了他师父的公馆。他想好了,如果和顾承喜合作的话,自己还是得攥住主动权,让顾承喜只有给自己当保镖的份。否则顾承喜不是个好打发的,自己不压着他,他会立刻把自己顶个人仰马翻。而让自己把那么多烟土全消化了,也不可能,所以趁机把师父拉进来,有财大家发,谁也别偏了谁。再说顾承喜虽然贵为军长,但也未必敢动地面上的老头子。老头子有办法,一旦急了眼,会让顾军长以后在天津卫寸步难行。

马从戎盘算得很好,见了师父的面,谈得也投脾气。双方正是其乐融融之际,马宅的一名保镖气喘吁吁的进了公馆客厅,对着马从戎弯腰耳语了一句。马从戎脸色一变,立刻起了身。

保镖是从马宅一路跑过来通风报信的——霍相贞带着李副官走了!

马从戎慌了神,发了疯似的赶回了家。冲进卧室一瞧,他只见房中床上还留着坐卧的痕迹。白漆桌子上摆着几样未曾动过的饭菜,霍相贞只带走了一瓶西药。

欲哭无泪的倒抽了一口气,他一扭头奔了出去,开始四面八方的找人。车站去了,码头也去了,车站码头永远是车来船往,人山人海,又让他怎么找?

到了天黑时分,马从戎佝偻着腰回了家。垂头走进了卧室,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,随即抬手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。发疟疾似的哆嗦了,他想起自己前些天把霍相贞哄回来时,曾在船上自夸过一句:“做大事,我没那个韬略;做小事,我准保比谁想得都细致。”

当时他还为此沾沾自喜,没想到这句话说得真没错,小事全让他做得滴水不漏,比如他的烟土买卖;大事全让他搞成一塌糊涂,比如他的大爷!自己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把大爷带回家的?结果为了一桩可做可不做的生意,把大爷生生的给气走了!

他接二连三的自抽嘴巴——三天不打、上房揭瓦,该打!

大爷知道外面有多危险,这是宁愿半路死在革命军手里,也不和他在一起了。

马从戎双手撑了地,抖得快要瘫倒。他想一头碰死在墙上,肝脑涂地,也就清静了。

午夜时分,霍相贞和李副官在一处小站下了火车。当初买票的时候来不及选择,只挑往东走的列车。半天之内上上下下,他们已经转了好几趟车。他没有找船走海路的能耐,只能是硬着头皮挤火车,运气好,没人认识他,他可以平平安安的到站;运气不好,那也只好是等死了。像安如山所说的一样,出师未捷身先死。只可惜这个死法,比病死还不堪。

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,幸好李副官还揣着几张钞票,勉强够应付路上的花销。此刻两人一人拿了一个白天吃剩的冷烧饼,边吃边出了火车站往外走。前头没有火车可以继续坐了,他们得一直走到天亮,然后雇一辆马车进山。进山之后也不能走山路,山路上有关卡。他们须得翻山越岭的走野地,如果路上不坠陷阱不遇野兽的话,总能活着走回他们的大本营去。

第101章 晨风林雨

霍相贞和李副官在山麓一带下了马车,山路再平也是起伏不断,人一路就是在马车上颠,两条腿得了清闲,一身的关节却是要散。甫一下车脚踏实地了,两个人都是东倒西歪的要散架子。

李副官掏钱打发了车夫,然后紧跟着霍相贞开始往山上走。这一带的山还挺陡峭,远看几乎就是崇山峻岭,然而真正一步一步走了,倒也总是有路可以向上。一道光秃细长的黄土路在草木丛中时隐时现,算是山中的官道。借着头顶的星月光芒,霍相贞低着头,一边疾行,一边辨路。他腿长步大,一步走出旁人的两步,李副官平日懒惯了,此刻便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紧追慢赶。及至追赶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终于惊动了前方的霍相贞——霍相贞听见身后呼哧呼哧的喘个不休,第一感觉是有了野兽跟踪,及至回头一看,才发现不是野兽,是张着嘴弯着腰的李副官。

霍相贞其实也是喘,但是勉强压住了呼吸,让气息慢进慢出。喘得急了,他会满胸腔的疼。望着身娇肉贵的李副官,他没说话,只伸出了一只手。李副官懵懵懂懂的抬眼望他,又轻声问道:“大帅,您有什么吩咐?”

霍相贞没什么吩咐,只是既不想让李副官拖自己的后腿,也不想让李副官半路掉队。一把抓住了李副官的手,他转向前方低了头,大踏步的继续前进。而李副官被他拽了一个踉跄,随即从快走改为小跑。

如果能把手从大帅的手中抽出来,那他宁愿大跑。没和大帅拉过手,李副官又疲惫又紧张,只感觉自己的手不做脸,一瞬间就出了一层水唧唧的热汗,像条鱼似的钻在大帅的手中。从手往上直到胳膊肘,一条小臂隐隐的像是要抽筋,李副官抬手悄悄按摩了自己的筋脉,心想真要是抽筋了,自己也得忍着。

霍相贞并不体谅李副官的惶恐,单是拉扯着对方快步走。方才雇马车的时候,李副官又从农家买了几个馒头,和他分而食之。趁着馒头还没消化完毕,他须得快马加鞭的越过这片野地。夜里大概是个多云的天气,星月时明时暗。明的时候倒也罢了,一旦暗下来,真能伸手不见五指。偏偏山路走到了尽头,再往前就要进革命军的地盘。一转身下了官道,霍相贞开始领着李副官往林子里趟。林子太荒了,里面什么野物都有,秋虫也此起彼伏叫得热闹。李副官在长草丛中跳跃走,忽然低低的惊呼了一声,他颤巍巍的开了口:“大帅,看、看……”

在他们的斜前方不远处,出现了两点炯炯的绿光。李副官没见识,但是有常识,这时也不别扭了,直接贴着霍相贞打了哆嗦:“是……狼吧?”

霍相贞的心也提到了喉咙口,但是不便跟着李副官一起颤。轻描淡写的一点头,他说:“是狼。”

然后他一扯李副官的手,低声说道:“继续走,别看它。”

李副官身不由己的跟着他又迈了步:“大帅,要不要卑职将它击毙?”

霍相贞听他说话太蠢,所以懒得理睬。走了没有几步,李副官娇喘一声,喘出了一句话:“狼又来了!”

霍相贞在黑暗中一皱眉一咧嘴,不知道这李副官是怎么混进副官处的。攥紧了李副官的手,他一路走得大步流星:“俩萤火虫。”

李副官不知不觉的抱了霍相贞一条胳膊:“哎呀,真是俩萤火虫,都飞开了,我还以为是狼眼睛。”

霍相贞从腰间拔出了手枪,同时头也不回的斥道:“闭嘴!”

霍相贞早就知道林子里有狼,而且方才又真真切切的和狼打了照面,虽然狼对他们没什么兴趣,但是他紧握手枪越走越快,随时预备着回头给野兽一粒子弹。当然,不到紧要关头,他也不敢开枪。枪声一响,谁知道会引来什么活物?野兽多了他抵抗不住,人多了,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人,他也是一样的抵抗不住。前方就是自己的大本营,若是在自家门口被俘或者被吃了,那又是一种笑话式的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。

李副官挎着他贴着他,两人走成了一对摩登解放的情侣,要挽着膀子压马路。也不知道走了多久,霍相贞的胃里没了食,李副官的肚子也是叽里咕噜乱叫。两人累到了一定的地步,反倒有些麻木,饥肠辘辘的就只是走。林子里黑,可是仰头往天上看,已经能够看到微微的光。太阳必定是要出地平线了,霍相贞偷偷的松了一口气——林子里的夜路太难走,他几次三番的差点迎面撞了树;至于挥之不散如影随形的蚊虫们,就更无须提了。

和李副官手握手的走久了,他的手指几乎僵硬酸痛。松开右手活动了手指,他又甩了甩掌心的热汗。李副官成姑娘了,“水做的女儿”,一夜源源不断的出汗,汗水竟会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。烈火见真金,霍相贞下次可再不敢把李副官当个人用了。

把枪交到右手,他换左手继续拉扯了李副官。李副官除了漂亮,一无是处,但是知道出门带钱,这回也算是立了一功,否则他简直没法回来。

让他跟马从戎要路费,他开不了那个口。对于马从戎,他从来只有给,没有要。哪怕天翻地覆了,哪怕他的时候已经“过去了”,他也不改他的规矩。

夏季的天,说亮就亮。夜色越来越淡,微光越来越明,树影慢慢的清楚了,天空也一点一点的现出了蔚蓝。霍相贞走得深一脚浅一脚,明知道胜利就在眼前了,可眼前的世界却像海市蜃楼一般,明暗闪烁着要变形。停了脚步闭了眼睛,他极力的想要定一定神——病还没好利索,让他凭着一顿冷馒头走一夜山路,真是为难他了。

李副官也是走得腾云驾雾,喉咙干得不敢运动,一动就疼得像是咽刀片,想要咽口唾沫润一润,可是舌头又干又黏的,根本就没唾沫。晕头转向的跟着霍相贞,李副官感觉自己此刻真是痛苦得生不如死了。握着霍相贞的胳膊摇了摇,他大着胆子开了口:“大帅,咱们能不能停下休息一会儿?您看这草叶上都是露珠,露水是不是也能喝着解渴呢?”

霍相贞正要回答,不料远方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:“谁?站住!”

李副官回头一望,隔着层层的草木,他见到了一支革命军的小队。霍相贞也看清楚了,当即拽了李副官往林子深处跑——他们是经受不住盘问的,冒充乡民或者旅人都是绝不可能,唯一的活路只有逃。然而没等跑出几步,霍相贞一个踉跄,猛的向前跪倒在地,带累得李副官也摔了一跤。与此同时,林中爆发出了一阵密集枪声,李副官抱着霍相贞一闭眼,心中响起了一句常听的文话:“吾命休矣!”

可是几秒钟后睁了眼睛,他发现自己的性命还在,而向革命军小队开枪的人,看军装竟然也是革命军。第二拨革命军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,总之雨后蘑菇似的骤然冒了头,对着第一拨小队瞄准了打,带着要斩尽杀绝的意思。

李副官没看明白,于是第二眼望向了霍相贞。霍相贞歪在地上,垂了眼帘咬紧牙关,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。李副官的目光顺着他的额头往下走,末了看到了他被捕兽夹子咬住的小腿——两排铁齿交错着扎透了裤子,血淋淋的陷进了他的肉中。

李副官急了,扔了枪爬上前去,双手扳了夹子硬往开了扒,哪知夹子看着粗糙,实则有劲,凭着他的小力气,竟是不能撼动分毫。正在他心急如焚之际,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天而降似的窜了过来,从后方一把搂住了霍相贞,同时高声喊道:“来人,缴枪!”

李副官抬起头一愣:“顾——”

没等他“顾”出眉目,大获全胜的第二拨革命军一拥而上,先夺了他和霍相贞的枪,然后又把他单独向后拖出了老远。而霍相贞先前已经疼到眩晕,如今听李副官说出了短促的一声“顾”,却像是受了针刺一般,猛然向后回了头。

咫尺之间,他看到了顾承喜的眼睛。顾承喜有一双好眼睛,眼珠子黑白分明,揣着一肚皮坏主意的时候,眼中也是一片清澄。此刻这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瞪圆了,虎视眈眈的狠盯着他:“别动!”

霍相贞奋力一振双臂:“松手!”

顾承喜的双手在霍相贞胸前紧紧交握了,时刻准备着对付他的挣扎。趁着自己还能治住对方,顾承喜抬头向前喊道:“来人,拿绳!”

用一条很粗的麻绳,顾承喜把霍相贞绑在了一棵老树上。霍相贞背靠大树席地而坐,因为知道自己没了还手之力,所以反倒安静了。直视着蹲在面前的顾承喜,他倒要看看这人今天会发什么疯。

顾承喜驱散了围在一旁的士兵,然后向后退了退,盘腿一屁股也坐下了。

把霍相贞的伤腿抬到自己怀里,他双手扳了夹子,龇牙咧嘴的使劲,一边使劲,一边还能从牙关中挤出话:“不是要杀我吗……不是端了冲锋枪追着我打吗……我都掉河里了,你还扫我一梭子……”捕兽夹子渐渐的张了嘴,“不讲理的东西,我后来才想明白了……”他不敢松劲,手背暴起了青筋:“就算我辱你了吧,大不了我让你辱回来,你杀我干什么?”

捕兽夹子咯吱咯吱的响,铁齿染着血,缓缓松口放了霍相贞的小腿。

“你这账……”顾承喜一咬牙,终于把夹子彻底掰开了:“还带连本带利一起算的?”

霍相贞看着他,感觉他这话很有一点陈词滥调的意思。

顾承喜把捕兽夹子随手一扔,然后挽了霍相贞的裤管去看伤。一看之下,他拧了眉毛——霍相贞先前一直一声不吭,好像只不过是被夹子夹破了皮肉而已,非得亲眼看了,才知道他的小腿前后全被铁齿扎出了血窟窿。一手托着小腿一手托着脚踝,顾承喜慌忙说道:“你动动脚!”

霍相贞当真动了动脚,然后听顾承喜长吁了一口气:“操,吓死我了!那玩意都能切断你的筋!”

顾承喜所说的一切,全是霍相贞不关心的。抬眼望着顾承喜,他的气息噎在胸中,让他一阵一阵的只想狠喘,可是身体虚弱到了极致,他连个深呼吸都做不动。空气丝丝缕缕的进,又丝丝缕缕的出,让他不至于窒息,也别想痛痛快快的说话。朦朦胧胧之中,他听顾承喜问自己:“都快扎到骨头了,你倒是叫一声啊!恨我恨得连疼都不知道了?”

霍相贞张了张嘴,忽然明白了自己最需要什么——自己最需要的是一口水。

但是他不要。对着敌人要吃要喝,成什么了?

与此同时,顾承喜高高卷起了他的裤管,又扒了他的鞋袜。手头没有酒精棉球,甚至连条柔软的手帕都没有。顾承喜侧身跪坐了,把他的小腿横撂到了自己腿上。深深的弯腰低了头,他用舌头舔舐了对方的伤口。

舔一口,啐一口,满嘴都是血腥气。舌头比酒精棉球更柔软,他知道好些不花钱的疗伤法,因为当年总和人打架,偶尔输了一次,也没有钱请医生,只能是自己窝在家里慢慢的养。

含着满口平安的血,口中的甜腥激出了他心中的酸楚。酸楚,同时又快乐。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平安的敌人,自己的爱情越来越不可望更不可即。可他想自己是个浪漫的人,浪漫的人,理应为了爱情多吃苦头。

无可选择的时候,能够苦中作乐,也是好的。

霍相贞向后仰靠了树干,亏得树干和绳子束缚支撑了他,否则他会瘫成一堆无骨的烂泥。他几乎是感激了树与绳子,让他可以做一名还有人样的俘虏。一阵晨风掠过林子,吹翻了绿叶片上积着的露水。一滴大水珠子向下落成雨滴,在霍相贞的鼻尖上砸了个粉碎。

仿佛出自本能一样,霍相贞在濒死的眩晕中仰起头张开嘴,等待着下一滴露水的坠落。

晨风骤然急了,老树下了雨。

第102章 他说

霍相贞眼睁睁的向上仰望,看到无数剔透的水珠子从天而降,越来越多,越来越急,最后是幕天席地的大珠小珠落玉盘。大地动了,树木动了,天也动了。在天翻地覆的旋转中,他缓缓的闭了眼睛,湿漉漉的睫毛尖端,滑落了一滴露水。

顾承喜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昏迷。三下五除二的起身上前解了绳子,他一边把人往起背,一边压低声音吆五喝六,让人先把尸首处理掉——第一拨的革命军,是李子明的巡逻小队。连毅的兵一直追着霍相贞走,李子明闲散许久,前一阵子忽然对着连毅发威,硬给自己闹了个职务。

李子明蹲过霍相贞的大牢,所以深恨霍相贞。他愿意守在第一线,随时和霍相贞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较量。

顾承喜背着霍相贞往前走,一边走一边微微弯了点腰,让霍相贞能够趴得稳当。隔三差五的,他还得停下脚步,把人往上再托一托。随着步伐的起伏颠簸,霍相贞的小腿一颤一颤,两排血窟窿渐渐又渗了血。很浓的血,红得发黑,顺着脚背往下淌,淌出蜿蜒的枝枝杈杈。枝枝杈杈,全往顾承喜的眼睛里扎。

于是顾承喜就快马加鞭的走,一边走一边在心告诉霍相贞:“这么大的个子,这么重的分量,谁能背得动你?只有我能。我能,我愿意,我还欢喜。”

他光顾着走,不知道霍相贞曾经在路上静静的睁过眼睛。

一鼓作气出了林子,他带着部下士兵进了山中一处小小的村庄。说是村庄,其实统共只有几户人家,但是占据了山间难得的一块平展土地,所以顾军不得不凑个热闹,也在此地建立了个小小的临时指挥部。有指挥所,却没几个兵,因为大部队全在天津周边待命,虽说是迟早是要过来的,但早有多早迟有多迟,现在还没个准消息。

指挥所是三间简陋的土坯房,小兵们在房后住帐篷,横竖天气热,露天睡觉也冻不着。把霍相贞送到土坯房中的凉炕上了,顾承喜累出了一头的热汗。推开窗子伸出脑袋,他吩咐外面的小勤务兵:“去!让炊事班蒸饭炒菜!”

小勤务兵领命而走,然而没走两步,顾承喜又出了声:“回来!别炒菜了,让他们给我下一大碗热汤面,煮得烂烂的,听见没有?”

小勤务兵一点头:“军座,卑职记住了,要烂烂的。”

顾承喜一挥手,示意勤务兵滚蛋。小勤务兵也是个急性子,抬腿想要向外蹿个箭步,然而一步蹿出去,他在半空中就听军座发布了第三道命令:“停!别面条了,改面汤吧!”

小勤务兵一个踉跄落了地:“是,军座!”

顾承喜脱了外衣,又从外面端回了一大盆温水。拧了一把湿毛巾,他在炕边坐了,扶起霍相贞往自己的怀里揽。臂弯托了对方的后脑勺,他小心翼翼的从额头开始往下擦。一边擦,他一边想自己当初把平安从死人堆里背回家时,自己就是像现在这样用手缠了毛巾,一点一点的蹭出了平安的本来面目。

那个时候,他还不知道平安的本来面目是督理大人,是霍相贞。

他一直盯着马从戎,自从那天在马宅听到了霍相贞的一声咳嗽之后,更是对马宅加了十分的注意。他的眼线看到了霍相贞离开马宅,甚至看到了霍相贞上了火车。在人山人海的街面上,顾承喜不敢动手。千万双眼睛看着呢,他不能当众暴露霍相贞的身份。这么一条大鱼,他是私留不住的。

于是他也带着人上了火车,想要找机会再下手。哪知道霍相贞和李副官会把火车乘了个乱七八糟,一路上上下下的没个准谱。糊里糊涂的,他跟丢了。

他凭着经验,去走那条上山的必经之路。走过小半夜之后,糊里糊涂的,他又把霍相贞找到了。霍相贞一手拽着李副官,一手拎着手枪,让他不敢妄动。单打独斗,他不是霍相贞的对手,一拥而上,孰知霍相贞会不会又挑什么“士可杀不可辱”的理,一赌气给自己一枪?

顾承喜知道霍相贞脾气大,规矩多,而且把自杀当成体面事情,好像到了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的时候,他对着自己一扣扳机,就反败为胜的又成英雄了,就又对得起他自己以及他祖宗了。

顾承喜不知道怎样才能缴他的枪,无可奈何之下,只好一直跟着,直到巡逻小队骤然嚷了一嗓子,霍相贞也一脚踩中了捕兽夹子。

结果,巡逻小队被他杀了,捕兽夹子被他掰了,他像头大骡子大马似的,吭哧吭哧的驮回了他的平安。

霍相贞是在嗅到面汤的香气之后,才醒过来的。

先前也不是装睡,但朦朦胧胧的总还存了一点意识。与其强撑着和顾承喜大眼瞪小眼,他宁愿昏迷着休息。况且休息并不耽误其它事情,顾承喜一直在用小勺子喂他水喝,一点一点的,从他的舌头一路滋润到了喉咙。麻木了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,左小腿疼得火烧火燎。受了伤的一圈皮肉像是被火苗燎着,分分秒秒不得清凉。也许正是由于这么一处疼痛的存在,才让他不能彻底的失去意识。

他由着顾承喜搀扶自己,坐稳当之后端了大碗,他一言不发的开始喝面汤。

顾承喜也在一旁挤着坐了,歪着脑袋看他吃喝:“我听小李说,你得了肺炎。”

霍相贞把脸埋进碗里,没言语。

顾承喜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,感觉自己像只骚动的雄兽,跃跃欲试的想要耍贱:“刚听的时候吓我一跳,我还以为是肺痨。后来小李告诉我,说肺炎不是肺痨,吃了药还能好。”

肩膀一旦碰触了霍相贞的手臂,便贴住不肯分离了:“小李把药给我了,说是饭后吃。一天吃几次来着?”

霍相贞终于在大碗里瓮声瓮气的作了回答:“两次。”

顾承喜登时笑了:“对,对,两次,小李也说是两次。”

霍相贞听到这里,才明白他是明知故问,想要逗自己说话。现在自己落了下风,连马从戎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,这小子却是很有长性,疯头疯脑的依然想要纠缠自己。当然,他和马从戎不是一回事,马从戎是狠,他是邪。马从戎在自己身上图的是钱和权,他图的是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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