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时分,他有了知觉。是一只手在他赤裸的身上抚摸,还有嘴唇在他脸上轻轻的吻。他忽然想起霍相贞今天是要早走的,便连忙睁开了眼睛。
房中一片黯淡,窗帘缝隙中透进一丝寒冷的清光,互相看着都是影影绰绰。他向前挤了挤,小声问道:“是不是该起来了?”
霍相贞“嗯”了一声,在暗中只是盯着他看。
他怕自己会在对方的注视中落泪,所以一掀棉被起了身,故意要让自己忙忙碌碌:“穿衣服吧,赶早不赶晚。”
衣裤全堆在了床尾,他挑出大号的往霍相贞那边扔。霍相贞默然无语的穿戴了,最后弯腰系好鞋带,他起身转向白摩尼,毫无预兆的说道:“这次我要是干好了,你就跟我回家!”
昨晚他是和白摩尼打商量,今早不打商量了。干不好,他无话说;干好了,他就要把两个人的生活一起恢复原样。
白摩尼挪到床边伸了腿,不置可否的俯身穿鞋。
正当此时,房门被人敲响了,李克臣低声唤道:“大帅,吃早饭了。”
白摩尼早上少不得一顿鸦片烟,所以匆匆的非走不可。临走的时候,他和霍相贞对视了一眼,其实都是有话说,可又都是不知从何说起。
于是最后在出门前,白摩尼只是微笑说道:“大哥,保重。”
霍相贞凝视着他答道:“保重,等我消息。”
白摩尼拄着手杖,一步一步慢慢的出了门。霍相贞站在窗前向外望,看他裹着黑大衣坐上了院外一辆洋车。天一定是相当的冷,他像只小小的寒鸦一样,瑟缩着被洋车夫拉走了。
一个小时之后,霍相贞也带着李克臣出门上了汽车,直奔太古码头。
第118章 发落
汽车停在码头时,天色还是青蒙蒙的没有大亮。霍相贞和李克臣下了汽车,遥遥的就见到了站在栈桥边的安德烈。这个时候,码头上连苦力都还没出来,水中也只稀疏的停泊了几艘货轮。偶尔也有上船下船的人往来,总而言之,周遭环境还算安静。
安德烈高人一头的站在风中,拼了命的向霍相贞挥手。霍相贞戴上了皮手套,回应似的向他一招,随即将一顶礼帽扣到了头上。李克臣这些年没攒下多少钱,在家闲得唉声叹气,所以一路紧跟了霍相贞,他也打算重打旗鼓另开张,再混个总参谋长当当。
霍相贞带着他向栈桥疾行,栈桥尽头停着一艘英国货轮,货轮中有货,也有人。货全放在表面,换了便装的士兵们则是全副武装的藏在了暗处。孙文雄的小舅子站在甲板上,手扶栏杆焦急的向岸上望,及至看清霍相贞的大个子了,他才放松的呼出了一团白雾。
霍相贞和李克臣在前头走,后头跟上了一群谈笑风生的商人,满口都是出货进货的行话。安德烈先人一步的打了前锋,霍相贞也随之转弯踏上栈桥。一步刚刚迈出去,他忽听身后起了一声惊呼:“大爷!”
他闻声回头,正好看到了商人群中的马从戎。
马从戎也不知是穿了多少层,鼓鼓囊囊的像只大包子,头上还戴了一顶毛茸茸的水獭皮大帽子。睁大眼睛望着霍相贞,他“吭”的打了个大喷嚏,随即鼻音很重的又唤了一声:“大爷!”
码头上本来人就不多,他这么一出声,越发引来了旁人的注目。霍相贞心中发急,又看他圆滚滚的想要往自己这边跑,连忙伸手向他一指,下意识的呵斥道:“闭嘴!立正!”
马从戎当真一跺脚一挺身,同时一晃脑袋,又打了个喷嚏。而在这短暂的空当里,霍相贞在疾风之中抬手按了礼帽,大步流星的通过栈桥,上了货轮。
货轮立刻扯着汽笛启了程。而岸上的马从戎接二连三的打着喷嚏,鼻涕眼泪全流了出来——可算见着大爷了,大爷当时背着光,连脸都没看清,就听他让自己闭嘴立正。眼睁睁的望着渐行渐远的货轮,马从戎心里知道这是要坏事。大爷不在北平老实呆着,大清早的跑到天津码头赶货轮,怕是又要兴风作浪了。
马从戎整个春节都在伤风感冒,这两天刚刚有所好转,结果此刻连打了十几个喷嚏,他晕头转向的,又要支持不住了。
本来还打算过几天再去趟北平的,现在一看,也不用去了。马从戎掏出手帕,站在岸边擦眼泪擤鼻涕,有人过来问道:“三爷,怎么了?感冒还没见好?”
马从戎低着头,瓮声瓮气的带了哭腔:“可不是,这回病得厉害。”
白摩尼在天津住下了。
连毅在天津有所挺好的房子,不是洋楼胜似洋楼,电灯电话自来水是一应俱全,而且每间屋子都安装了暖气。如今正值早春时节,绝不比寒冬暖和许多。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起起坐坐,也很舒适。尤其是在吃饱喝足之后,他往烟榻上一躺,一边慢悠悠的烧烟,一边半闭着眼睛似梦似醒,那一夜的情景就像过电影似的,一幕一幕的在脑海中全放映出来了。
他现在已经不是容易动情的性子了,床上那点事对他来讲,也不复神秘和刺激。但是“那一夜”与众不同,足够他反复的回味。越回味,越是心满意足,简直要忍不住的微笑,希望吸完这一口鸦片烟后能做个春梦,把那一夜重温一遍。
日子被他过得神魂颠倒不分昼夜,直到李子明突然登门,不由分说的把他押回了北平。
李子明赶了夜路,以至于他们到达北平连宅的时候,正是上午时分。白摩尼路上没有鸦片烟可吸,全凭着吗啡药丸支撑身心。摇摇晃晃的走过小院进了厢房,他一掀帘子进了里间,正和连毅打了照面。
连毅是军装打扮,一张白脸冷森森的,仿佛也是刚从外面回来。炕上摆着烟盘子,一名白白净净的小勤务兵站在炕旁,正在用烟签子清理烟枪。
小勤务兵不算人,李子明留在外间脱衣服,清喉咙,挪椅子,喝热茶,暂时也可以不算人,于是算人的只剩了连毅和白摩尼。
脱了马靴盘了腿,连毅坐在炕边,上上下下的审视了他。白摩尼靠着窗台站了,微微低着头,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,同时又微微的笑,笑得很茫然。
最后,连毅终于开了口:“是不是你把霍静恒给带走了?”
白摩尼乖乖的一点头:“是。”
连毅的面孔抽搐了一下,随即伸手从小勤务兵手中夺过烟枪。伸腿下炕上前一步,他抡起烟枪,劈头盖脸的砸向了白摩尼:“我操你娘的小兔崽子!”
他是出了名的手快兼手狠。只听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白摩尼已经顺着他这一砸的力道弯了腰。而连毅追着又打了他两下子,紧接着回头穿上马靴,开始撵着他踢。白摩尼跌坐在地,一手抱了头,一手捂着右眼,挣扎着往角落里退。而连毅边踢边骂:“我他妈把你当少爷供着养着,你可好,跟老子吃里扒外藏心眼儿!让你给我惹麻烦,让你给我捅娄子!”他专挑着白摩尼的左腿踩:“老子弄死你个养不熟的贱货!”
白摩尼惨叫着翻滚了,想要伸手保护自己的左腿,一张面孔露出来,半张脸都是鲜血。门帘掀起一角,是李子明弯腰探头看了看情况。看过之后,他放下帘子一声没吭。白摩尼的生死他不是很关心,他是怕连毅气大伤身,毕竟不是年轻人了。
李子明坐回原位,继续喝茶。一杯茶没喝完,连毅走出来了,手里还拎着一把手枪。李子明不动声色的起了身,知道白摩尼算是捡了一条命。连毅杀人时常是不过脑子,甩手一枪,杀就杀了。
同理,有时候他心念一动没扣扳机,那人也是活就活了。
他接过了连毅的手枪,又想要扶他坐下。然而连毅迈步出了门,头也不回的说道:“关他一天!”
连毅走了,李子明走了,小勤务兵的活干到一半,惊弓之鸟似的也走了。厢房房门一落锁,白摩尼便算是暂时的入了监。
他依然蜷缩着趴伏在角落里。不知道头上脸上到底是受了什么伤,总之淌了半脸的血。他闭了左眼睁右眼,发现自己模模糊糊的还能看清前方的暖炕,再动动眼皮睁眼闭眼,也没问题,这让他放了心,知道自己至少是没瞎。
和头脸相比,他的左腿更疼,疼得让他简直动不得。动不得就动不得,他软绵绵的趴在地上,心想要是能有人把自己挪到炕上去就好了。炕上暖和,趴着舒服。屋子再怎么热,地面也是冷硬,而且有点不干不净。将一只血淋淋的手向下摸了,他抓住自己左腿的裤管向上拽,想要揉揉自己这条伤腿。这条腿可怜可恨,又知道疼又知道冷又知道累,仿佛旁的用处没有,就专是为了疼冷累而存在的,然而又不能一刀砍了它。
血肉相连的事情,从来没有能够一刀两断了的。比如他这条腿,比如他对大哥的心。
傍晚时分,房门开了。
连毅披着一件缎子面小皮袄,双手叉腰走了进来。一掀帘子进了里间,他发现白摩尼依然蜷缩在角落里。
把小皮袄往炕上一扔,连毅在他面前蹲下了:“哎,死了?”
白摩尼靠墙坐着,这时抬头面对了连毅,他恍恍惚惚的笑了一下:“没死,我命硬着呢。”
连毅盯着他那半脸血,又问:“没死怎么不上炕去?就为了做这个可怜相给我看?”
白摩尼摇了摇头,声音很轻很弱:“不是,是我实在起不来了……左腿不能动,一动就是疼……”
连毅一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:“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教训你?”
白摩尼低下了头:“知道,我对不起你。”
连毅沉着脸说道:“那帮警察从霍家搜出了咱家卫士的尸体,霍静恒还逃了个无影无踪,你小子是干完了就算,我可是成了嫌疑犯!这一身骚惹的,冤不冤枉!”
白摩尼点了点头:“我对不起你。”
连毅伸手一抬他的下巴:“你告诉我,霍静恒跑哪儿去了?”
白摩尼望向了他:“我只是把他送到了天津,到天津我们就分开了,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。”
急促的喘了一口气,他继续说道:“大哥不走不行,他在这儿活得太受欺负了。他对我有恩,我不能不帮他。”
连毅冷哼一声:“他对你有恩,那我对你呢?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个乱子,咱俩有仇是不是?”
白摩尼苦笑了:“你对我也挺好。如果现在受人欺负的不是我大哥,是你,我也一样会救。”
连毅一拍他凝着干血的脸蛋:“还他妈跟我耍嘴皮子!这也就是你,换了旁人,我早一枪毙了他了!”
白摩尼只是笑,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干血沾在了一起,他不敢用力的睁,因为眼皮上面也许有伤,一动就是撕着扯着的疼。
连毅看了他这个独眼龙的形象,因为怒气已经消散了,所以也有些心疼。把白摩尼抱到炕上坐了,他让人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碗莲子羹,一边让白摩尼小口的喝着,一边用棉球蘸了酒精,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。
他是从下往上擦的,将要擦到右眼的时候,白摩尼放下了手中的小碗,低声说道:“疼。”
连毅把他搂到了怀里,让他仰靠了自己的臂弯。手指捏着浸透了酒精的棉球,他一点一点的润开了黏结着的两排睫毛。白摩尼随即睁开了右眼——一睁之下,又是一疼。
连毅扔了一地的染血棉球,总算擦出了白摩尼的本来面目。说是本来面目,其实也变了形。额头发际被他打破了好几处皮肉,最厉害的是右眼皮——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,居然开了一道很深的伤口,好在伤口短而平整,不必送去医院缝针。这几处皮肉伤一起红肿了,让白摩尼成了个满脸花。捂着左眼又四处看了看,他对连毅说道:“真怕你把我打瞎了。已经是瘸了一条腿,再瞎了一只眼,那成什么怪物了?真没法儿活了。”
连毅让小勤务兵拿来了几瓶刀伤药,一边拧瓶盖,一边问他:“你以为我舍不得揍你?”
白摩尼伸直了左腿:“不是。”
连毅想起了一件事:“你怎么没跟霍静恒一起走?”
白摩尼摇头笑了:“我跟他走什么?”
连毅把他拉扯到了自己面前:“他不是你大哥吗?我不是老不正经的吗?跟着大哥不比跟着我强?”
白摩尼仰起了脸,等着他给自己上药:“行啦,又馋又懒又瘸,还有嗜好,跟着谁都是累赘。趁着你还没腻歪我,我老实和你过日子得了。”
连毅没说话,很认真的往他脸上涂药。白摩尼安静了片刻,忽然又问:“是不是破相了?”
连毅扭头一吹手上的药粉:“瘸都瘸了,不在乎脸上再添几道疤瘌。”
白摩尼很平静的答道:“那也还是漂亮点儿好,我全靠着这张脸讨人爱呢。”
连毅听了,嗤嗤的笑,及至笑够了,他看着白摩尼,笑模笑样的又叹了一声。
第119章 连顾二宅
白摩尼仰面朝天的躺在暖炕上,后脑勺枕了连毅的大腿。举起双手摆弄着他的小豆荚,他喃喃的说话:“没拽没扯的,睡醒之后一翻身,就发现它掉进衣领子里了。再一看那红绳儿,好家伙,都糟了,一抻就断,可能是年头太久,旧得不像话了。”
连毅抬手比量着几根红丝线的长度,有口无心的答道:“的确是有年头了,那时候我好像才二十多,还年轻着呢!”
白摩尼歪着脑袋望向了他:“怎么还有你的事儿?”
炕上摆着个水晶玻璃大烟灰缸,烟灰缸上横架着一根古巴雪茄。连毅拿起雪茄深吸了一口,然后喷云吐雾的继续研究红丝线:“这玩意儿不是霍静恒从小就带着的吗?那年我上霍家干什么去来着?忘了,反正当时我是坐在屋里吃西瓜,吃着吃着就听外边有个小孩儿在那嚎,出门一看,是霍静恒。霍云朴不惯儿子,霍静恒嚎成那样儿了,全家上下也没人理。我想我可怜可怜他吧,一问怎么回事儿,原来是脖子上新挂了这么个小坠儿,线绳断了,怕他娘骂他。”
白摩尼听得悠然神往:“然后呢?”
连毅又吸了一口雪茄:“然后?然后我让他们家的老妈子找了几根干净红线,重新编了这么一条。编完之后往小豆荚里一穿,再往他小脖子上一挂,他给我鞠了个躬,然后就撅哒撅哒的走了。”
白摩尼笑出了声音:“那时候还没有我吧?”
连毅将丝线捋整齐了,很认真的在一端打了个死结:“没你,那时候霍静恒才两三岁,哪儿来的你。”
白摩尼嘻嘻的笑:“原来你也对我大哥好过。”
连毅也是微笑:“他要是不是霍云朴的儿子,我能一直对他好。”
白摩尼把小豆荚放到嘴里尝了尝:“你真不讲理。人家是父子,子承父业,天经地义,难不成你想让霍伯伯抬举你做督理,让大哥年纪轻轻的在家吃闲饭?再说也用不着你对大哥好,你个老不正经的,跟谁好都能好到床上去。”
连毅脾气很好——他是非喜即怒,没有中间的情绪。只要别触了他的逆鳞,他能没心没肺的总笑眯眯,损他两句顶他两句,全没关系。听了白摩尼的话,他美滋滋的不言语,开始给小豆荚编一条新线绳,一边编又一边晃着脑袋颠着大腿,高一声低一声的哼着小曲。白摩尼懒洋洋的闭了眼睛,侧脸面对了阳光明媚的大玻璃窗。右半张脸,从颧骨往上,全是点点的血痂,右眼皮红肿得抬不起睁不开,一道伤口还未收口,鲜红的微微翻着。都说是顶好别缝针,让它自己长合。可白摩尼那水豆腐似的白脸皮太嫩了,始终是长不合。
连毅嘴上不说,心里仿佛是也后了悔,问他:“当时你怎么不跑啊?”
白摩尼当即哭笑不得了:“我能跑吗?我三条腿爬着跑哇?”
连毅又问:“你不会求饶吗?你跪下,抱着我的腿死活不松手,我还能把你胳膊卸了?”
白摩尼摇头:“算了,不出那洋相了,反正这顿打挨得也不冤枉。”
连毅重新编了一条鲜红的细线绳,把小豆荚穿起来挂上了白摩尼的脖子。白摩尼十分满意,用力扯了扯线绳,线绳也很结实。连毅叼着雪茄向后一仰,倚着个枕头半躺半坐。抬起一条手臂垫到脑后,他望着白摩尼笑而不语。
人一到了岁数,不管自己服不服老,都免不了要话多嘴碎,尤其是喜欢忆当年。有些话,他非得对白摩尼才说得明白,也非得白摩尼才能听出趣味。他和白摩尼之间,已经不是简单的肉体关系。有些牵连,说不清道不明的,关乎精神,带着点心有灵犀的意思,虽然一个还小,一个已经老了。
扭头望向窗外,他忽然说道:“今天天气好,带你出去逛逛?”
白摩尼爬到他身边,依偎着躺下了:“脸都成这样了,我还有心思出去玩儿?今天你伺候伺候我,给我烧几口烟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