缓缓的抬了头直起腰,他脑子里一跳一跳的胀痛。仰起头扭过脸,他望向了上方的安德烈。安德烈低头正视了他,凌晨看他兴冲冲的出去,现在看他气冲冲的回来,其中的原因无须询问,猜也猜得清楚。
一黑一蓝两双眼睛对视了良久,末了霍相贞手摁着八仙桌沿起了身,同时对安德烈低声说道:“去给你的喵长打电话,说房子不必买了。”
安德烈张了嘴,一句话正是要说未说,窗外却是贴上了李天宝的脸——李天宝轻轻巧巧的一敲窗玻璃,捏着嗓子细声说道:“报告大帅,参谋长来了。”
霍相贞听闻此言,立刻迈步走去开了门。而安德烈闭了嘴,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。
霍相贞和李克臣在上房堂屋中会了面,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,霍相贞慢慢喝着一杯热茶,感觉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。凌晨的连宅之行对他来讲,堪称一场打击,简直把他打得脱了轨道,倒是李克臣及时赶来,用军务把他重新拉回了正轨。
“反正火车站那边儿是全预备得了。”李克臣抬手对着他比划:“都是闷罐车,随时可以开动。”
霍相贞沉吟了片刻,随即说道:“雪冰既然先到了,就让雪冰带兵上车先走。这一趟差事横竖是逃不过,留在北平磨洋工也没有意义,不如先到山东看看形势。”
李克臣点了点头,又向霍相贞说道:“连毅的兵已经往津浦路开了。”
如今留在平津一带的军头,全成了第五路军的人马,若非如此,在平津也没有立足之地。霍相贞听了李克臣的话,心思立刻就要往白摩尼身上走,走到半路,又被他硬生生的拽了回来。
“咱们可得离连毅远点儿。”他告诉李克臣:“那个人说倒戈就倒戈,兔子专吃窝边草。离他近了,容易被他捅刀子。顾承喜有动静吗?”
李克臣摇了头:“顾承喜一直是按兵不动,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不过贺总指挥今晚儿不是要请客吗?倒时候瞧瞧有没有他,有他,那他逃不过,早晚都得动弹;没他,那兴许就是有大变化了。”
霍相贞不说话了,直着眼睛往前看。沉沉的思索了良久,他最后说道:“让雪冰来一趟,我有话嘱咐他。”
李克臣打电话,从火车站叫来了雪冰。三人在堂屋里开了会议,直到下午方散。安德烈偷眼瞄着霍相贞,见他此刻一不尥蹶子,二不趴桌子,已经彻底恢复了常态,这才放心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。休息了没有片刻,他又起身出门,找到了霍相贞:“大帅,睡觉。”
霍相贞正在满地的兜圈子,忽然听了这话,便是一愣:“睡觉?”
安德烈向他做了解释:“你夜里没睡觉,白天也没睡觉。”
霍相贞这才恍然大悟。趁着天色还早,他跟着安德烈进了马从戎的卧室。四仰八叉的往床上一倒,他是说睡就睡。未等安德烈给他脱掉皮鞋,他已经微微的打了呼噜。于是安德烈起了身,又特地用枕头垫正了他歪着的脑袋。脑袋一正,呼吸立刻就痛快了。
霍相贞这一觉睡得不安稳,眼前五光十色的一直有梦。白摩尼,连毅,顾承喜依次登场,全出来了,而他在梦中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,慌里慌张的始终不得闲,简直快要活活忙死。后来他仿佛是陷进了一处犄角旮旯中,起不来动不得,唯一的安慰是白摩尼扑到了他的怀中。他一手箍住了对方的细腰,一手抚摸着对方的后背,摸着摸着,他感觉不对劲,颇为诧异的低下头,他发现白摩尼不见了,自己胸前趴了一只毛茸茸的大猴子。
梦里的人,总是有些异常的。他并没有大惊失色,只是一边继续抚摸,一边镇定的想:“小弟变成猴儿了,这怎么办?”
他有条有理的思考着“怎么办”,完全没有醒的意思。而蜷在他身边打盹的安德烈迷迷糊糊睁了眼睛,只见自己不知何时把一条胳膊横搭上了霍相贞的胸膛。天气热,他的衬衫袖口全挽上去了,而霍相贞紧闭双眼,一边摸着他的毛胳膊,一边神情严肃的叹了口气。
安德烈欠了身:“大帅?”
霍相贞打了个呼噜,又叹了口气。
霍相贞在梦里抱着一只大猴子,愁眉苦脸的到处走,仿佛这猴子是很珍贵的,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抢去。翻山越岭的也不知走了多久,他被安德烈强行摇晃醒了。
安德烈将他的怀表打开来送到他面前,又指点了上面的时间给他看。霍相贞看清楚了时针分针,登时一跃而起——今晚他还要去赴贺总指挥的宴席,一味的做大梦可是不成。
贺伯高总指挥的宴席,开在了东城的一家大饭庄子里。贺伯高似乎是个亲民的雅人,挑选的地方不算如何高贵,然而饭庄子里有楼阁有花园,足以令食客在酒足饭饱之余,再流连消遣一番。宴席设在花园中的一座二层小楼上,四面的窗户全开了,迎风送来阵阵花香;贺伯高本人也并不摆总指挥的架子,对谁都是谈笑风生。见霍相贞上楼来了,他起身伸了双手,一阵风似的前去相迎;又因为他前几天曾和霍相贞见过一面,所以如今再见,分外亲热,开口便称“老弟”。霍相贞和他握了握手,也是十分和气。及至和他寒暄完毕了,霍相贞再看席上宾客,也有一半是熟面孔,其中居然还有万国强一个。此万国强并非慢结巴万国强,而是出任过徐州镇守使的大舌头万国强。这位万帅子珅在北伐战争中一败涂地,逃到天津租界藏了许久,如今见形势有变,才重新出面召集旧部,想要另作一番事业,和霍相贞倒是同病相怜。如今见霍相贞来了,他站起身,双手对着他一起招,同时呜噜呜噜的要打招呼。而未等他把话说完,旁边一名军官坏笑着起了身,从后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。万国强的两只手还在空中乱刨,冷不防的受了偷袭,登时向后转了,想要还击。另有一位蓄着小八字胡的石将军,曾经在河南做过督理,后来又在军分会中做过代理主任,这时趁乱上前,挽了霍相贞的手问道:“静恒,近来还好?”
霍相贞随着石将军落座了,正要开口说话,不料万国强那边又高声喧哗起来。石将军和万国强有仇,曾在北戴河大打出手,如今仇恨未退,听他出声就有气。抬手一拍桌子,他指着万国强怒道:“你胡吵吵什么?还让不让别人说话了?”
万国强当即骂了他一句——谁也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,但都确定他是骂了。霍相贞见识过石将军和万国强的战斗力,当即起身左拉右劝,想要把两个人隔开。贺伯高站在一旁看着,不住的苦笑,笑着笑着,又有客到。这回他亲自下了楼,而楼上众人只听他在楼下高叫一声:“哈哈,锋老!”
“锋老”二字一出,登时有人笑了,偷笑而已,敢笑不敢言。石将军对着霍相贞一咧嘴,霍相贞则是一皱眉。脚步声音顺着楼梯越来越近,末了在贺总指挥的陪伴下,连毅背着手,笑眯眯的露了面,后方又跟了个戎装笔挺的大个子,正是顾承喜。
霍相贞看了顾承喜一眼,随即移开目光,对着连毅一点头。依着当下的形势来看,连毅手握重兵,几乎有了割据一方的资本,所以亲切的贺总指挥对他是亲上加亲,定要请锋老到上首落座。连毅且不着急,径自溜达到了霍相贞身后。抬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肩膀,他一边用拇指摩擦了对方后脖颈上短短的发根,一边对着万国强说笑了几句。石将军端着一杯果子露,小口啜饮,无声的笑,又用胳膊肘暗暗的一杵霍相贞。霍相贞向后靠了椅背,将双臂环抱在了胸前。小小的一层雅间中,有他的友人,也有他的敌人。对敌有对敌的涵养,约莫着连毅把话也说尽了,他不动声色的转身对着上首一伸手:“连军长,请坐吧!”
转身之间,他甩开了连毅的手。而连毅笑模笑样的又看了他一眼,当真迈步离开了他。霍相贞强忍着没有掏出手帕去擦后脖颈,同时发现石将军和万国强又开了战。两人隔着一张大圆桌,互相投掷蜜饯进行攻击。霍相贞一手摁住了石将军的手,一手接住了万国强飞来的一颗海棠。海棠做蜜蜡黄色,粘腻腻的蹭了他一手糖汁。他正要招呼伙计送个手巾把儿,不料忽有一只手斜伸过来,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。他猛的扭头一瞧,发现那只手的主人,竟然是顾承喜。
顾承喜不知是何时坐到他身边的,一手攥着他的腕子,一手托着热腾腾的小毛巾,他飞快利落的为霍相贞擦净了手。随即把小毛巾往后方的勤务兵怀里一扔,他先垂下眼帘看了看霍相贞的手,然后眼皮一抬,又一笑,笑得意味深长。
霍相贞面无表情的抽回了手,紧接着起身走到了石将军身后。抬手一拍石将军的肩膀,他开口说道:“老石,劳你跟我调换一下座位。”
石将军莫名其妙的回了头:“啊?换位?”
霍相贞把双手插到石将军腋下,硬把人横拖到了自己的位子上。然后在石将军的位子上坐下了,他把面前的半杯果子露也往石将军面前一推:“我和顾军长有仇,不宜并肩同坐。”
第129章 武生戏
贺伯高似乎是位美食家,点菜点得有讲究,一张嘴不是吃就是说,连一盘子炒豌豆苗,都能被他分析出许多道理学问,并且只谈美食,不谈军务,是个专门前来大啖的坦荡态度。霍相贞听了他的高论,第一感觉是此人很馋,第二感觉是此人馋得很科学;其余众人也颇有大开眼界之感,甚至连连毅都不扯淡了,笑眯眯的倾听贺总指挥的妙语。
菜是好菜,酒是好酒,而且偏于清淡,全部迎合时令。贺总指挥一心想要笼络这帮军头,所以春风一般和蔼可亲,并且会开玩笑。主人和宴席全很令人满意,唯有万国强与石将军跃跃欲试的总想斗殴。霍相贞几次三番的劝阻石将军,让他别在饭庄子里胡闹。然而石将军像吞了弹簧似的,坐在椅子上一味的要窜。霍相贞无可奈何,索性一把摁住了他的大腿,瞪着眼睛问他:“你再动?再动我把你连人带椅子端出去!”
石将军带了一点酒意,伸手一指对面的万国强:“静恒,你端我可以,但是得把那大舌头也带上,我要跟他出去决个胜负!”
霍相贞刚要开口说话,不料万国强嘴笨手快,骤然动武。霍相贞眼前一花,随即感觉口中多了东西。扭头“呸”的一吐,却是一小块甜甜的藕。皱着眉头转向万国强,霍相贞笑也不是怒也不是:“子珅,你扔我嘴里了!”
万国强面红耳赤,拖泥带水的说道:“静恒,误伤。”
与此同时,万国强旁边的一名军官悄悄端走了万国强面前的小碗,碗里的红烧翅根不是饭庄子的出品,是贺伯高特地让一位善烹鱼翅的南方大师傅做好送过来的,席上众人,一人只分得一小碗。那军官吃完了自己的一份,趁着万国强忙于饶舌,嘻嘻哈哈的又抢了他的一份。等到万国强发现之时,那军官举着小碗仰面朝天,已经呼噜呼噜的吃了个干净。
霍相贞看出那名军官是故意的想要耍万国强,所以一边盯着万国强,一边拍了拍石将军的腿,想让他擦亮眼睛压下脾气,不要配合着万国强一起丢人现眼。一只巴掌捂了他的手背,显然石将军是领会了他的意思,两条蹬来蹬去的粗腿也顿时安静了。
霍相贞镇压住了暴躁顽劣的石将军,深感满意。可是不过十秒钟的工夫,他忽然又觉出了不对劲——石将军的腿老实了,手却又活泼起来,居然抓住他的手揉搓不止。
莫名其妙的扭过头,他正要出言质问,然而一眼望过去,他就见石将军是个低头呆望的姿态,顺着石将军的目光再往下看,他身上的寒毛登时竖起了一层。
寒毛竖了,但是神情没变。他微微歪头越过了石将军,去看顾承喜的眼睛:“你干什么?”
顾承喜紧紧握着他的手,清晰的关节几乎泛白,然而脸上也是云淡风轻,一双眼睛笑得干干净净:“方才你不是说我们有仇吗?我倒是很想和你化干戈为玉帛,所以一有机会,就忍不住要和你亲近亲近。”
凭着先前的所作所为,顾承喜知道霍相贞一定是恨毒了自己,自己再怎么伏低做小也是无用了,所以索性换一副面目。无论如何,他总要和霍相贞发生一点关系。
然而霍相贞正视着他,目光是直的,瞳孔连着心,直得彻底利落,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,连个犄角旮旯都不给他留。
“今天是总指挥请客。”霍相贞直通通的开了口,声音四平八稳:“我给你留了面子,你也应该识相。”
顾承喜似笑非笑的握着他的手,握出了一手热津津的汗:“既然我们都赴了总指挥的宴,可见是同一阵营的同志,互相亲近亲近,也没错呀。”
霍相贞静静的看着他,看他品格有问题,精神也有问题,蹬鼻子上脸,是可忍,孰不可忍。
看到最后,他转向贺伯高一点头:“总指挥,失礼了。”
随即他反手抓了顾承喜的腕子。石将军屹然端坐,只觉头顶卷过一阵沉重的黑风。周遭众人全惊呼了,因为看到霍相贞猛然起身,竟然把顾承喜生生抡过了半空。紧接着起了一声大响,正是顾承喜仰面朝天的摔在了楼板上。
惊呼过后,是一瞬间的寂静。顾承喜先是抬手捂了后脑勺,紧闭双眼熬过了最初的一阵疼痛,随即慢慢翻身爬了起来。扭扭脖子晃晃肩膀,他向前迈出一步,又站到了霍相贞面前。
对着霍相贞微微一探头,他轻声问道:“宝贝儿,生气啦?”
霍相贞对他无话可说,于是迎面击出一拳。顾承喜提前做了防备,在眼前一黑的同时侧身一躲,然而霍相贞的动作还是太快了,疾风刮过了他的面颊,拳头蹭过了他的鼻子。踉跄着退了几步,他抬手一抹口鼻,抹了满手殷红的血。盯着手中的血,他的精神为之一振——很好,敢放他顾军长的血!
撒欢似的纵身一跃,他扑向了霍相贞,开始反击!
单打独斗,他绝对不是霍相贞的对手,但是也有一套不甚体面的克敌之法。合身紧紧搂抱了对方,他让霍相贞的拳脚不得施展,同时两条腿拼了命的使绊子。席上众人全离了座位,想要把这一对深藏不露的冤家撕扯开来,然而冤家们统一的人高马大,一胳膊肘能杵断人的肋骨,连石将军这样一条五短三粗的硬汉,都像蚍蜉撼树一般没了下手之处。贺总指挥心胸宽广,料想两位军长打不出人命,所以还能富有涵养的保持苦笑;连毅则是端着一杯白兰地起了身,溜溜达达的走到了安全角落观战——多么好的一场武生戏,多么好的两个大武生,腿缠着腿身贴着身,有意思!
与此同时,霍相贞终于被顾承喜缠成了怒不可遏。带着顾承喜一转身,他强行迈开步子,撞向了前方的白粉墙。
顾承喜的脊背当即和墙壁硬碰硬了。咬紧牙关一仰头,他一手搂着霍相贞的脖子,一手搂着霍相贞的腰。双方的距离近在咫尺,霍相贞的呼吸急促滚烫,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,正是个发了狠的样子。忽然笑了一下,顾承喜想他的嘴唇曾被自己用舌尖反复描绘过。
接二连三的撞击让他怀疑自己的骨骼将要根根碎裂,搂着腰的手渐渐松了,他不动声色的向上抬。双手在上方悄悄会了合,他骤然掐住了霍相贞的脖子。
他以为自己总算是攥住了霍相贞的命门,哪知霍相贞气息一断,随即抬手握住了他的两只腕子,而顾承喜身不由己,竟是被他硬生生的扯开了双手。
双手分别握了顾承喜的手腕,霍相贞将他的腕子向上摁向了墙壁。顾承喜这回真是没了还手之力,气喘吁吁的靠了墙,他忽然感觉这个姿势很意味深长。当年霍相贞曾经骂他“男不男女不女”,此刻这么大敞四开的被霍相贞压制住了,他想如果霍相贞是猎人,那么自己其实也可以做他的猎物。
他们的关系就是猎与被猎,横竖是势均力敌,谁猎谁又有什么关系?谁是男谁是女又有什么关系?
可惜,霍相贞是个傻瓜,不懂这样的关系会有多么美妙,多么动人。
霍相贞不能当众把顾承喜活活打死,不是舍不得,是因为把他打死之后,自己会无法收场。不能继续打,可也不能放了他。一旦自己松了手,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下流举动,说出什么下流言辞?眼角余光瞥到贺伯高要往这边走了,他转而又盯住了顾承喜。在贺伯高出言劝架之前,他还得提防着对方。这一架打得着实是没意思,他仿佛一直只是带着块大牛皮糖转圈子,并且是块下流的牛皮糖,粘着他贴着他,拱动着涌动着,包藏着一肚子不见天日的邪心思。
贺伯高越来越近了,而霍相贞依旧和顾承喜对视着。顾承喜的口鼻之间残留着一抹半干的血渍,眼中蕴藏了一点流光,流光滴溜溜的在霍相贞脸上打着转,光芒带了热度,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烧出记号。
霍相贞则是没反应,没表情。他的世界黑白分明,爱就是爱,恨就是恨。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
一双手隔到两人中间,贺伯高瞧准时机,开始劝架。他虽然亲切温和,但毕竟是众人的顶头上司,亲自发了话,霍相贞和顾承喜是不能不给面子的——况且真打下去,也打不出个结果来。
霍相贞松了手,顾承喜也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了热毛巾擦脸。石将军冒着极大的危险,重新坐回了两人中间。贺伯高见众人重新落座了,便大大方方的开了几句玩笑,又让伙计送冰镇啤酒进来,罚几个火气大的各饮一杯。
霍相贞喝了半杯啤酒,又向主人翁致歉,未等他致歉完毕,顾承喜也开了腔,口口声声的“见笑了”。霍相贞登时闭了嘴,感觉两个人仿佛是在联袂发言,也不像话。而自从见识了霍顾二人的全武行之后,万国强和石将军像是自惭形秽一般,不好意思再小打小闹,所以雅座之中反倒是真太平了。
霍相贞酒量平平,先喝了白兰地,又灌了冷啤酒,这时被窗外的晚风悠悠一吹,就隐隐觉出了眩晕,幸而他的意志力很强,既然知道席上有个顾承喜,便自己管束着自己,不肯失态。把啤酒杯子向旁一推,他将一边胳膊肘支上桌面,侧身抬手扶了额头,另一只手握了筷子,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从什锦冰碗里夹榛子吃,偶尔又和石将军低声聊几句。
他是气定神闲了,顾承喜用一条手帕堵着鼻孔,也和旁人有说有笑起来。其余人等看着他们两个的反应,都是感觉新鲜——打的时候带着你死我活的狠劲,一旦不打了,立刻各忙各的,仿佛刚才拼命的人并非他俩。
这一顿饭吃得长久,席散之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楼内楼外全安装了五百支烛光的大电灯,把整座园子照得亮如白昼。楼上一有动静,楼下各家的卫士副官立刻打起了精神。霍相贞和石将军先走了出来,石将军对他低语道:“静恒,北平城里别闹事儿,出了城再另找机会。”
霍相贞连连的点头,同时发现斜前方站了一名青年副官,正在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看,并且目光锐利,是个不怀好意的看法。心中无端的起了一股子火,霍相贞抬手指向了他:“看什么?滚蛋!”
裴海生退了一步,当真转身走了。他走了,安德烈和李天宝来了;石将军一直扶着霍相贞,这时见了安德烈,当即把霍相贞往他怀里一推:“好,这家伙个子大,让他搀着你吧!”随即又对李天宝说道:“他醉了,你们赶紧送他回家。”
安德烈高人一头,一眼看到了刚刚下楼的顾承喜,登时连拖带拽的要带霍相贞走。而顾承喜因为要陪着连毅,所以落了后。花园子里乱哄哄的,远处又黑,他一边说笑一边东张西望,心想:“跑了。”
跑了也没关系,横竖还有再见的机会。一身的骨头像被摔松了关节,一动就疼,不动也疼。但是疼痛之余,也很有趣味——肆意妄为的趣味,不装孙子的趣味,想怎么样,就怎么样。
午夜时分,军头们各回各家。霍相贞坐在房前台阶上乘凉吹风,一边喝醒酒茶,一边对安德烈说道:“这饭吃的,吃到一半还打了一架。真是日久见人心,我毕生都没有见过这么下流无耻的东西!”
与此同时,连宅灯火通明,连毅一边坐在椅子上洗脚,一边也对白摩尼笑道:“你大哥和小顾今天打了一架,打得漂亮!哈哈,这顿饭吃得有意思,不虚此行啊!”
白摩尼撩了他一眼:“谁赢了?”
连毅问道:“你说呢?”
白摩尼垂下眼帘:“肯定是我大哥。”
连毅踩出了一盆水花,哈哈哈的又笑了一气。
旁观者是兴高采烈了,挨揍的也没有长吁短叹。顾承喜在家中的大浴缸里半躺半坐,手里端着一瓶汽水。抬头望向坐在浴缸边沿的裴海生,他开口笑问:“这回见着真人了吧?怎么样?”
不等裴海生回答,他摇晃着汽水瓶子继续笑道:“说起来,也认识四五年了,按年龄算,我还是他的老弟呢!”
抬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鼻子,他自顾自的又道:“这当大哥的是真不疼人,逮着我就下狠手。等将来到了山东,我非找机会和他好好算算账不可。”
顾承喜这话说了不过三天,霍相贞便随着姗姗而来的孙文雄部上了火车,走津浦路进了山东。而顾承喜被贺伯高催促得坐不住,只好亲自带兵出发,也追着霍相贞南下去了。
第130章 此山是我开
霍相贞瞻前顾后的到了山东,预备着要打一场恶仗,哪知在进了山东地界之后,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对手。先前的省主席乃是冯玉祥的人,如今不知怀了什么心肠,带着队伍匆匆退去了河南,而霍相贞不发一兵一炮,堂而皇之的就把第四军开过来了。
他开过来了,顾承喜也开过来了,然后贺伯高那边再无命令,他们就成了闲人。霍相贞占据了泰安,顾承喜则是进了济南。双方军队沿着津浦路分散驻守,又因为泰安济南之间有着一百多里地的距离,所以一时倒也相安无事。
霍相贞生在直隶长在直隶,不到非常时期,绝不轻易出远门,所以气候略略一变,他便立刻感觉出来了。当初他曾在山东打过仗,见识过此地夏季的炎热,如今赶在五月末来了,不出几天的工夫,他又热出了一身的白毛汗。及至时节进入六月中旬,他已经热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,终日只是汗淋淋的发呆。
陪着他一起发呆的是安德烈。大清早的,两个人并肩坐在廊下的藤椅上乘凉,衣服是绝对穿不住了,他们只凭一条裤衩遮羞,裤衩还是特别的宽松。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,双脚抬起来蹬在游廊阑干上,他们半闭着眼睛向后仰靠,一人露出了一个卵蛋。
一股子小凉风贯穿了游廊,吹得二人昏昏欲睡,正是凉爽舒适之时,游廊尽头的房屋中忽然起了喧哗,热热闹闹的总不消停。霍相贞本就心烦意乱,如今受了惊扰,眼睛都不睁,直接向上吼了一嗓子:“胡吵什么?!”
喧哗立时停了,李天宝穿着半袖衬衫,一路轻手轻脚的小跑过来。在游廊外面正对了霍相贞,他见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,所以大着胆子做了个鬼脸:“报告大帅,卑职接了秘书长的电报,秘书长说要过来一趟,所以卑职忙着给大帅收拾屋子呢。”
霍相贞一歪脑袋,无精打采的睁了眼睛:“他来就来,给我收拾什么屋子?”
李天宝坦然的笑道:“也没怎么收拾,就是给大帅换床竹席,原来那床竹席都被汗沤酸了,秘书长见了,非骂我们不可。”
霍相贞听闻此言,感觉很不是味,但是昏昏沉沉的,懒得动肝火。重新把眼睛闭上了,他低声说道:“你们这帮混账东西,全是一戳一动弹,成天的偷懒糊弄我。秘书长要是不发电报,你们也想不起来给我换床新凉席!”
随即他向旁一挥手:“滚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