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德烈向前走了几步,大腿抵上浴桶边沿,他的肌肉是硬的,汗毛是竖的,外面的阳光已经很烈了,他流的却是冷汗。惶惶然的低头望着霍相贞,他轻声嘀咕道:“找不到你。”
然后他脱力似的慢慢蹲了下去,蹲到一半向后一栽,他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。抬起一只手搭上桶沿,他想借力起身,可是两条腿痉挛着打晃,已经不听了使唤。指尖没入温热的水中,他像得到了某种安慰或承诺似的,身体一歪,又跌坐了回去。
一只水淋淋的大手从天而降,在他的黄毛脑袋上摸了一大把:“丫头胆子。”
安德烈闭上眼睛,打了个很大的冷战。找不到,怎么找也找不到,这大半天,吓死他了。
苏家别墅之中,霍顾两国的国民们,统一的先忙着吃饭后忙着洗澡。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凉席上,枕着双臂说道:“看你睡得正沉,就没叫你。谁知道心疼你一次,还把你惊着了。”
安德烈也吃饱喝足洗了澡。换上一身单薄的裤褂,他坐在霍相贞身边,用一条大毛巾擦他的短头发,兴许是心情安定下来的缘故,他那东奔西走的五官渐渐回复到了原位,看着又是一张金发碧眼红嘴唇的美人脸了。和他五官一起错位的,是他的中国话。他忽然什么都不会说了,只会喃喃的重复“找不到”三个字,很忧伤很委屈的,像是小孩子刚刚做了个大噩梦,梦醒之后,又无人安慰。
霍相贞知道他是多么的护卫和依恋自己,所以看了他这模样,倒是生出了几份爱怜。忽然一抖身上的毯子,他大鹏展翅似的欠身张开臂膀,一把将安德烈裹进了毯子里。低头一嗅安德烈的后脖颈,他吸了一鼻子香皂留下的茶花香。把安德烈又往怀里搂了搂,他低声笑道:“嗯,这个味儿好。”
他的胸膛太温暖了,所以安德烈不由自主的,又打了个冷战。
霍相贞这一趟累去了半条命,如今得了安闲,立刻睡了个昏天黑地。与此同时,顾承喜倒是还有精神。披着一件真丝睡袍,他依着床头半躺半坐,受了伤的左脚一直蹬到了裴海生怀里。
翻起的大脚趾甲剪掉了,消毒药水也涂过了,现在只剩了包扎一项工作,可裴海生实在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人,虽然已经做了百般的努力,加了万分的小心,可还是连一条绷带都缠不好,不是紧了就是松了。后来终于不松不紧的成了功,顾承喜低头一看,却是气得要笑——裴海生也不知是用了多少绷带,给他缠出了奇长奇粗的一根大脚趾头,直通通的向上翘成四十五度,简直如同炮筒一般。
“这他妈的……”他没骂完,余音袅袅,同时想起了小林。这活要是交到小林手里,他想小林绝不会给自己缠出一门炮。
裴海生低头看着他的赤脚,也叹了口气,随即扭头转向了他,开口问道:“军座,这值得吗?”
顾承喜从床边拿起镀金烟盒,打开之后拿起一根香烟叼到了嘴上。抬眼望向裴海生,他漫不经心的一抬下巴:“火儿!”
裴海生把他的左腿搬到床上放好了,起身从窗台上拿来了洋火盒。轻巧利落的划燃一根火柴,他双手拢着火苗送到顾承喜面前。而顾承喜舌头一动,让香烟对准火苗灵活的一点头,很俏皮的把香烟吸燃了。
手指夹住香烟,顾承喜垂下眼帘不看他,只喷云吐雾的问道:“怎么?心疼了还是吃醋了?”
裴海生面无表情的一甩手,让火柴杆上的余焰迎风熄灭:“心疼。”
顾承喜向他仰起了脸,像怕吓着谁似的,压低声音笑问:“这么爱我啊?”
裴海生别开了脸,感觉这话没法回答。
顾承喜抓住他垂下的右手,先是使劲的握了握,又把那手背送到自己面颊上贴了贴,同时很亲热的笑道:“好宝贝儿,就知道你是真心对我。”
裴海生一点也不想真心对他,可是心闹了独立,自行朝着顾承喜扑过去了。
回握住了顾承喜的手,他低头看下去,只见顾承喜翘起了二郎腿,挂了彩的左脚来回摇晃着,仿佛还伤出得意了。脚那么活泼,脸却是平静,方才的笑容一发即收,显见是没什么诚意。
一言不发的移开了目光,裴海生想自己原来只当副官的时候,可没发现军座这么不禁端详。原来他看顾承喜,感觉对方有时候简直是丰神俊朗的,脸长得好,身姿也挺拔潇洒,一双眼睛尤其是黑白分明干干净净。他那时候常想,世上难得有像军座这么才貌双全的男子汉。
他没想到自己会上了男子汉的床,然后对男子汉是越看越不顺眼。
转身走到窗台前,他放回了洋火盒,同时背对着顾承喜说道:“不怕一万、只怕万一。不管怎么说,军座今天的举动都是太冒险了。”
话音落下,勤务兵端进了水淋淋的一只果盘,盘子里滚动着几枚黄杏,是路上吃剩下的。顾承喜一手夹着香烟,一手拿了个黄杏,不吃,只是摆弄着看。
看了片刻,他忽然发了感慨:“记得那年是在哪儿来着?河南?好像是河南。我们打了一场胜仗,他骑马跑了几十里地,专门给我送了一口袋巧克力糖当犒劳。当时也实在是没什么好东西,巧克力糖还是马从戎的。马从戎你知道吧?就是那个细长条子的小白脸儿,看着挺有派头,到咱家来过好几次。”
说到这里,他把黄杏送到鼻端嗅了嗅:“那时候他还带着伤呢,骑在马上一颠一颠的,能不疼?”
轻轻一吻手中的黄杏,他忽然惆怅了:“他也对我好过,好起来是真好,看我的眼神都和看别人不一样。现在他看我的眼神,也和看别人不一样,跟见了癞蛤蟆似的,好像恨不得一脚踩死我。我这么卖命去找他救他,他还是不领情,看那意思,还是想踩死我。”
一口气把半支香烟吸到了头,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:“后悔啊!悔之晚矣。”
然后他掐灭香烟,吃了黄杏。端过一杯茶漱了漱口,他往床里一滚,睡觉去了。
裴海生依旧望着窗外,心里爱他这一点深情,又恨他这深情不是给自己的。
苏家别墅静悄悄的,能睡的全睡了,直到傍晚时分,庭院里才又有了低低的人声。
霍相贞虽然自认为不嫩,但毕竟从来不曾打着赤脚走过长路,所以一觉醒来之后,他大惊失色,发现自己居然鼓出了满脚的血泡。
李天宝找来一根缝衣针,坐在床尾摆出绣花的架势,要将血泡尽数挑破。安德烈也醒了,披着毯子蹲在一旁发呆。呆了片刻,他轻声开了口:“大帅,疼不疼?”
霍相贞心不在焉的答道:“不疼。”
李天宝感觉大帅这话很不客观,因为不疼才怪。可是等他大功告成之后,霍相贞趿拉着一双软底布鞋,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卧室,仿佛是真的不疼。
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,李天宝对安德烈作势一戳:“爵爷,别跟我装小宝贝儿了,赶紧下床伺候大帅去!本副官长也得好好歇歇了,没事儿少叫我,听见没有?”
安德烈茫茫然的答应一声——同僚们挤兑他几句,他向来像听不懂似的,不往心里去。
晚饭还没有开,所以霍相贞穿着一身宽松裤褂,慢慢踱到了庭院一角的亭子里。这亭子高踞于山石之上,四周围了石栏,栏下砌着长条子石凳,要说精致,谈不上如何精致,可亭外就是无限青山无限云,在浩渺的风光之前,亭子的有无似乎都不算什么了。
霍相贞双脚疼痛,所以进入亭子之后,立刻坐上了石凳。侧身倚着石栏往外望,他恍恍惚惚的失了神,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和事。那些人和事来不及赶不上似的,纷纷扰扰的从他眼前一哄而过——全走了,然而也总有几个肯留下来的。自己抬手拍了拍大腿,他从山想到了雨,从雨想到了杏,从杏想到了卖杏的小姑娘,从小姑娘想到了白摩尼。
腿上很空虚,少了个白摩尼;除了白摩尼,也没有第二个人坐过他的大腿。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白摩尼弄回来。放到先前,这根本不算事,小弟不听话,自己满可以一个嘴巴把他抽回家;但是现在不一样了,不知道小弟到底是怎么想的,小弟要是真不愿意,自己也不好强抢民女——不对,是民男。
当然,连毅也是个麻烦,若是没有连毅供着他,他没钱花,自然也不会鬼混得这么死心塌地。提起连毅,霍相贞心里翻腾了一下。连毅像和他有仇似的,自从他掌了霍家的权,连毅就开始挤兑他,其实当时陆永明也起过外心,但是那外心很不持久,一看他真站住了脚,也就罢了。连毅却是不然,几年如一日的整治他,四面八方的嚼舌头,硬说他是赵括,真能把人活活气死。
勉强把心思从连毅身上拉了回来,霍相贞叹了口气,心想山上倒是真凉快,睡了一下午,一点汗也没出。
正在此时,顾承喜来了。
顾承喜睡足一觉,醒来后听说霍相贞正坐在亭子里看风景,便浑身皮肉做痒。抄起一把大剪刀,他把自己左大脚趾的炮筒子截去一半,然后穿上拖鞋,一步一瘸的出了门。
及至走到了亭子下的石阶前,他抬头向上一看,却是看到了安德烈。安德烈居高临下的站住了,虎视眈眈的望着下方的顾承喜,绝无给他让路的意思。
顾承喜也沉了脸,一步一步的上了石阶,他最后停在了安德烈面前。昂首挺胸的微微仰了脸,他挑衅似的瞪了安德烈;而安德烈也睁大了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睛,一脸森森然的寒意——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孔武有力,一晃肩膀就能把顾承喜撞下去!
双方斗鸡似的互相怒视了,仿佛下一秒就要打个你死我活。然而怒视到了一定的程度之时,顾承喜忽然一侧身,黄花鱼似的贴边溜进了亭子,一边走一边哧哧的坏笑。而安德烈一直准备着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,万没想到他一个屁也没放,竟是公然绕过了自己这道防线。双手叉腰做了个向后转,他发现顾承喜已经坐到了霍相贞的身边。
霍相贞正在浮想联翩,冷不防身边多了一个人,几乎吓了一跳。而顾承喜不等他出言驱逐自己,先人一步的开了口:“静恒,趁着现在清闲,你我谈谈正事儿吧——你说,咱们的队伍能在山东驻扎多久?”
霍相贞没想到他谈的还真是正事,略略思索了一下,他很有保留的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
顾承喜向他微微的探了头,压低声音问道:“我看呆不长久,你说呢?”
霍相贞一点头,没说话。
顾承喜把左腿抬起来,架在了斜前方的石凳上:“有队伍没地盘,可真是不行。我觉着山东挺好,富庶,不比河北差,这要是能长长久久的留下来,你来个省主席,我来个全省保安司令,该有多好?”
霍相贞双手扶着膝盖,扭头看着他,不知道他这话是从何说起。
顾承喜望着他笑,笑而不语。笑了一阵之后,他正了正脸色,开口又道:“你别以为我是在没话找话的扯淡,我估摸着你能有个两万多人,我手里也有三万来人。咱俩合作,对你是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,你自己想想,对不对。”
然后他扶着石栏站起了身,作势要走,临走之前回了头,他又说道:“我对你肯定和对连毅不一样。现在都乱成这样了,咱们应该打打算盘。你不给我机会,但我给你机会,你想想,你好好想想。”
第134章 使命
顾承喜走后,霍相贞独自在亭子里又坐了许久。和顾承喜合作?想想都觉得不可行,最起码不是长久之计。物以类聚、人以群分,而他已经认定了顾承喜是品格精神全有问题。
况且,话说得轻巧,实际哪有那么容易?偌大一个山东,凭着他俩就能霸占住了?反正顾承喜画饼给他充饥,自然要画大饼,上嘴唇一碰下嘴唇,又不费他姓顾的什么力气。
但是话说回来,“省主席”三个字对他来讲,着实是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,他甚至不挑省份,只要给他一片土地,他就满足,否则总像是没着没落的悬着空。贺伯高对他是不坏,但那是因为怕他被其它方面的势力拉拢跑了,会和南京政府做对。用得着他的时候,自然是一团和气的好,将来天下太平用不着了,谁知道又会如何处置他?反正处置是肯定要处置的,绝不会容许他拥兵自重,如果不信的话,看看当下这一场战争就明白了。
南京政府内部已经是在互相处置,对待北边的冯阎两股势力,将来自然也要处置。裁军裁军,总有一天会裁到他的头上,除非他是块硬石头,并且硬得天下闻名,足以让人知难而退。
霍相贞双手扶着膝盖,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——两位将军,上午在北京城里拜了把子,中午就为一县的税款翻了脸,下午出城各回各家,翌日晚上开了战,打了半年,不知怎么着又和好了,互相娶了对方的妹子,成为一桩笑话。
霍相贞感觉现在满天下都是这种将军,人心浮动,自己也要稳不住了。
晚饭上了桌子,李天宝把霍相贞呼唤回了东厢房。霍相贞闷声不响的吃了半盆凉拌野菜,然后背着手出了门,也不远走,只在门前来回的溜达。后来踏上一条小径,他信步往别墅后方走,竟是一路走到了别墅厨房。而厨房门前站着个小姑娘,却是熟面孔,正是白天卖黄杏的丫头。这回她手里依然扶着一根扁担,身前两只新竹筐中装满了桃子。一个妇人踩着厨房门槛,指着桃子和她一递一句的问话。
霍相贞远远的停了脚步,望着小姑娘的小手小脚小脖子,他又想起了白摩尼,并且想得心急火燎,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。冷不防的,身后忽然有人开了口,试试探探的陪着笑:“大帅,您看什么呢?”
霍相贞回头看了李天宝一眼,没说话。
李天宝尾随而至,在他身边已经站了半天,这时就凑趣似的又道:“卑职让那小姑娘过来,陪着大帅聊聊天?”
霍相贞转身踏上归途,几乎将要恼羞成怒:“胡说八道!我和个丫头片子聊什么天!”
霍相贞回到东厢房门前,从此再不往厨房方向瞧一眼走一步——从小到大,家里人总是防贼一样防着他,好像他常年发情,见了丫头就要冲锋。霍相贞最恨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每当看到旁人鬼鬼祟祟的瞄着自己,他就怒发冲冠,感觉自己是受了侮辱。
他从十三岁开始,就不再和家里的丫头们说话了,对待年轻一点的女佣也是视而不见。十三的时候是这样,没想到今年都过三十了,还是这样,朝个小姑娘多看了几眼,立刻就有人以为他是欲火焚了身——他怎么就那么眼皮子浅,连个猴子大的野丫头都能看上?
霍相贞越想越憋气,因为李天宝贼眉鼠眼的要让他和野丫头“聊聊天”,这种行径,在他眼中,简直就是拉皮条,而且是最不上台面的那一种。同样的话要是放到马从戎嘴里,绝不会说得这么无耻下流可恨!
拎过一把竹椅往地上一顿,他虎着一张脸正襟危坐。李天宝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说错话了,但是没想到会大错特错。吓得苍白了一张脸,他像吃了毒耗子的猫一般,在距离霍相贞很远的地方团团乱转,越转越慌,越慌越远,最后他躲进了跨院中的卫士群里,整个晚上都没敢露面。
霍相贞气哄哄的睡了一夜。安德烈看他气色不善,因为惶恐,所以也颇想效仿李天宝,在他面前转一转。后来见他裹着毯子躺稳当了,安德烈上了床,开始喃喃的向他问话,问了几句之后,由于霍相贞始终是不理他,所以他又试探着伸手去扳了对方的肩膀。
霍相贞不耐烦了,仰面朝天的怒道:“混账东西,怎么还学会磨人了?”
安德烈成了一只巨大的惊弓之鸟,收拢翅膀栖息在他身旁,果然安静了。
半个小时之后,霍相贞还没有睡,他先睡了。他只穿了一条裤衩,毛茸茸的向下蜷成了一团,脑袋拱在了霍相贞的肋下。霍相贞摸了摸他的头发,忽然感觉他很小很小,是从巨人国中走失出来的幼童,个子长够了,年龄还没够。
从安德烈的头上收回了手,霍相贞又想起了白摩尼。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,念头只要一动,必能拐到白摩尼身上去。很有控制的叹出了一口气,他一掀毯子坐起了身,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?闲的?
随即他对自己点了点头——应该就是闲的,前一阵子他忙得要死热得要死,并没有这么思念小弟。
霍相贞日有所思、夜有所梦,梦的是什么,他记不清楚了,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很快乐,怀里一直有个小身体让他搂着抱着,没有看见对方的脸,但是他很笃定的认为这小身体就是白摩尼。
梦醒之后,他弓着腰下了床,小心翼翼的没有惊动安德烈。梦和现实打成一片,他的裤衩里面一片冰凉黏湿,刚醒过来的时候,他还以为自己是尿了床。
摸黑换了一条裤衩,他下意识的想起了马从戎,但是马从戎远在天津,他自知想了也白想,所以重新钻回被窝,他又睡了。
这一觉直睡到了天明时分。而他一顿早饭还未吃完,李天宝怯头怯脑的走进餐厅,打了个立正:“报告大帅,雪师长来了。”
雪冰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,是带着一队卫兵硬走上来的。在严肃这件事上,他素来是比霍相贞更胜一筹,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笑模样。然而在迈进别墅大门之后,他抬手摘下鼻梁上的墨晶眼镜,竟是对着迎面要往外走的顾承喜点了点头:“顾军长。”
顾承喜愣了一下,随即笑道:“雪师长,你也上山来玩儿了?”
雪冰没接他的话茬,直接冷着脸说道:“李宗仁刚刚发表通电,宣布下野,桂军败了。”
然后把墨晶眼镜往胸前口袋里一插,雪冰在副官的引领下走向东厢房,留下顾承喜晒着太阳发着呆——没等他呆过十分钟,他的王参谋长也来了。
别墅之中一派平静,两家的卫士们若无其事的来回溜达着,把东西厢房守了个严密。安德烈和李天宝蹲在房前阴凉处,一边等候着差遣,一边嘁嘁喳喳的耳语——李天宝昨天受了惊吓,今日急需对安德烈诉诉苦。
房外是耳语,房内也是耳语。霍相贞和雪冰相对坐了,各自端着一杯芬芳的茶。霍相贞低声说道:“他仿佛是有意与我合作,但即便是抛开私人恩怨不提,我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位合作伙伴。从他一贯的品行来看,简直就是连毅第二。和这种人打交道,最后必会引火烧身。”
雪冰微微垂着头,不肯正视霍相贞:“大帅这话说得对,此人的确是不可信任。但是我们可以暂时敷衍敷衍他,不求长久的合作,只求暂时的和平。”
霍相贞听了这话,默然无语的抿了一口清茶。先前他一直让雪冰和孙文雄留意着顾军的动静,他的心思和杀意,雪冰都明白。雪冰知道他引而不发,是在等待。
抬眼望向了他,雪冰开口说道:“大帅,李虽然已经下野,但是蒋冯之间必定还有一战,阎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。趁着天下大乱——”说到这里,他顿了一下,声音放轻了一点:“大帅,机不可失、失不再来。”
霍相贞笑了一下,又抬手一拍雪冰的肩膀:“你啊,简直像是要把我扛到金銮殿上去。”
雪冰没有给他这句玩笑捧场,难得的直视了霍相贞的眼睛,他依然严肃着,非常严肃,简直是痛心疾首一般。他是没那个本事,他要是有本事,真会把霍相贞扛上金銮殿,不为别的,就为了他姓霍,就为了他是老爷子的亲儿子。
霍相贞放下茶杯,再次拍了拍雪冰的肩膀:“放心,我心里有数。”
说完这话,他无端的恍惚了一下,忽然感觉自己不是个真正的活人,自己之所以存在,就是为了做事、做大事,不成功、便成仁,否则的话,便不能为世所容。而他自己的喜怒哀乐,几乎是没有意义的,几乎是可以忽略的。
他被顾承喜那样的背叛过侮辱过,现在却是不能提,不只因为那侮辱的内容不堪出口,也因为那都是“私人恩怨”。为了私人恩怨影响大局,说起来倒像是他任性昏庸。放到先前,他任性昏庸一点似乎也无所谓;可现在不一样了,老子的江山断送在了儿子手里,儿子还敢继续任性昏庸?
怪不得他总是对事不对人,原来他其实也像是一桩事,有条有理有目标,即便不是事,和事也是同类。
这时候,雪冰又开了口:“大帅,我对您的心,和安军长是一样的,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。”
霍相贞听到“安军长”三个字,身和心一起冷了一下。活着的,死了的,都在眼巴巴的看着他,而他须得刀枪不入、无坚不摧,否则对得起谁?
单手端起茶杯,他一手掀起茶杯盖,低头又抿了一口;茶杯盖遮了他的眼睛,宛如一面自欺欺人的小盾牌。躲在小盾牌后面,他垂着眼帘说道:“现在这个时候,形势瞬息万变,也没个准儿,咱们就——”他盖了茶杯向下一放,抬头直视了雪冰:“见机行事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