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0章

这一嗓子喊出来,霍相贞毫无预兆的睁了眼睛。

直勾勾的向上望着顾承喜,他红赤赤的脸上毫无表情。而顾承喜也受惊一般睁大了双眼。双方对视了几秒钟,霍相贞的瞳孔中渐渐有了光。

光很虚弱,像是无根的火,飘飘忽忽闪闪烁烁。哑着嗓子开了口,霍相贞低声唤道:“顾承喜。”

顾承喜有些欢喜,也有些怅惘。欢喜,是因为霍相贞既然能认识了人,想必也就没有再死的道理;怅惘,是因为平安一醒,就不是平安了。

“吓死我了……”他笑着问霍相贞:“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胡说八道,特别瘆人?”

霍相贞直视着他的眼睛:“我做梦了。”

失控似的咳嗽了一声,他气若游丝的说道:“梦里……我回家了,家里有摩尼,有马从戎,有安如山,有元满……人都齐了,也有你。”

顾承喜的气息一乱,想要笑,可说出话来,却是带着哭腔:“还有我哪?”

霍相贞沉默着喘了几口气,是竭尽全力的要把话说完:“你在梦里……还是我的团长,我让你回保定练兵,你偷懒,不听话……”

顾承喜的眼泪滴到了红缎子被面上:“我听话,往后我永远听你的话。平安,咱俩不闹了,好好的过几天日子行不行?我保护你照顾你,你想传宗接代我也不拦着,只要你高兴,只要你肯和我好,你怎么着都行,我全由着你。”

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砸,然而霍相贞神情淡漠,只摇了摇头:“我不是平安,我是霍静恒。”

顾承喜说不出话了,把手伸进被窝里,他摸索着攥住了霍相贞的手。那手粗糙滚热的,瘦得只有骨头没有肉。他使劲的攥,拼命的攥,一身的力气全用上了。非得这样才行,否则他怀疑自己会立刻在这铺大炕上撒野撒疯。他想要平安,太想要了,可是世上没有平安,只有静恒。

霍相贞的知觉已经很迟钝,忍无可忍的又咳嗽了几声,他喘息着继续说道:“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……我这辈子的事儿,没干好,也算完了……你现在要是能给我一枪,就算是成全我了。”

顾承喜抓着霍相贞的手,像是抓着救命稻草:“我舍了性命把你从河里救上来……现在你让我给你一枪成全你……”他哽咽着红了眼睛:“我成全你,谁成全我?”

霍相贞没有回答,胸腔里像是开了锅一般,沸腾烧灼着疼。这是生不如死,顾承喜不成全他,他只好再想办法,自己成全自己。

第165章 死志

顾承喜盘腿坐着,抱孩子似的用臂弯托了霍相贞的后脑勺。霍相贞穿着一身单薄的白绸子裤褂,长长的胳膊腿儿全伸展开了,胳膊细,腿也细,显得手脚都特别大。小褂只潦草的系了几个纽扣,领口敞开着,清晰的横着两道锁骨。从胸膛往下是塌陷着的,因为肚子里实在是一点食也没有了,是真正的前胸贴后背。

顾承喜低着头,先是用手摸了摸他滚热的脸,然后转向身边的小碗。小碗里面盛着一点粘稠的面汤,正好适合久病久饿的人第一顿开餐。用一只白瓷汤匙舀起了一点,顾承喜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,然后抬胳膊又把霍相贞向上托了托。光润洁白的小汤匙触碰了霍相贞灰白干裂的嘴唇,顾承喜轻声说道:“平安,吃晚饭了。吃饱了好吃药,能吃药的话,就不用挨针扎了。”

然而霍相贞缓缓的摇了摇头,并不张嘴。

汤匙试探着去撬他的嘴唇,可他把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,面汤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流到了下巴。

顾承喜愣了愣:“不吃?”

随即低下了头,他一直问到了霍相贞的脸上去:“为什么不吃?你知不知道你那肚子瘪得像狗肚子似的?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吃就要饿死了?”

霍相贞喘息了一阵,然后哑着嗓子低声答道:“既然你不肯给我一枪,那就找间空屋子……把我送进去……几天就够了……”他抬眼去看顾承喜,气息乱了,可是心稳得如同铁石:“几天就够了……”

顾承喜听了这话,当即把小汤匙往碗里一掷,一双眼睛也瞪起来了:“怎么着?真要饿死啊?”

紧接着他伸手一指霍相贞的鼻尖:“行,行,你就倔吧!你就活活倔死吧!”

因为霍相贞连西药片也不肯吃,所以顾承喜只好把洋大夫叫过来,又给他打了一针。

然后指挥勤务兵摆好炕桌,他得意洋洋的在桌前一坐,一边解着身上的马甲纽扣,一边瞟了霍相贞一眼。霍相贞侧身躺在炕里,刚刚咳嗽了一阵,累得面无人色,如今只剩了喘气的份。顾承喜心里越难受,脸上越得意,简直快要哼起小调。勤务兵一趟一趟的出入,给他端火锅,给他送羊肉,给他烫烧酒,给他调芝麻酱韭菜花。炭火红彤彤的很旺,汤汤水水一会儿就开了锅,呼吸着热腾腾的水汽,顾承喜脱了马甲向后一甩,又抬手扯开衬衫领口。抄起筷子夹了羊肉片,他开始热热闹闹的自言自语:“嗬!这都是口外来的大肥羊,现杀现切,看看,这个嫩啊!”

筷子尖夹着羊肉,先在沸腾的锅子里一涮,又在调料碗里一蘸,随即连汤带水的往嘴里一送。肉在嘴里还没咽下去,顾承喜拔起高调,已经亟不可待的开始赞美:“嘿!这味儿,绝了!”

然后一口咬下半头糖蒜,他一边咯吱咯吱的大嚼,一边斜眼又去窥视霍相贞。霍相贞静静的侧卧在被窝里,一言不发一动不动,能听到的,只有他丝丝缕缕的呼吸声音。

顾承喜心里堵得慌,本来就没食欲,如今见了他这心如死灰的模样,越发的要饱。但是该吃还得吃,兴许能够勾动霍相贞的馋虫呢?

于是顾承喜调动了牙齿舌头嘴唇,吧唧吧唧的吃羊肉,吱喽吱喽的喝酒,的吁气,满足的打嗝,一个人吃饭,比十个人会餐还要热闹,仿佛鲸吞天地,整间屋子都被他含进了嘴里。及至吃到满桌子杯盘狼藉了,他端着一小碗羊肉凑到了霍相贞面前,宣告此次诱敌失败。

“平安……”他低声下气的说话,用油润的筷子尖轻轻去碰霍相贞的嘴唇:“求你了,吃一口吧!”

霍相贞闭着眼睛,一摇头。

入夜之后,顾承喜钻进被窝,抱着霍相贞睡觉。他躺得稍微向上一点,可以把一条胳膊伸到霍相贞的脖子下。霍相贞如今有了意识,在他伸手要抱之时便躲了一下。顾承喜一边把他往怀里搂,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:“你又不是黄花大小伙子,怕我干什么?你自己摸摸你这一身骨头,抱着都硌手。我憋疯了,干你这样儿的?”

然后他把霍相贞的左臂抬起来搭到了棉被外:“这条胳膊别乱动,肉都翻开了,你不知道疼?”

霍相贞嘶嘶的喘着气,气息滚烫的扑上顾承喜的颈窝。气热,脸皮干巴巴的粗糙,也热。顾承喜带着微醺的酒意,抬手从他的后脑勺开始往下摸,隔着一层白绸子,手掌缓缓滑过清晰的脊梁骨,滑过微凹的后腰,最后停在屁股上拍了拍。这几年他拍过无数的屁股,胖的瘦的圆的扁的,拍就拍了,拍过就算;可是今天拍着霍相贞的屁股,屁股一颤,他的心也跟着一颤,父亲拍着病孩子似的,满心的怜爱和忧伤,简直没法形容、没法说。

翌日上午,霍相贞还是不吃不喝。洋大夫过来给他打针,顾承喜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,看到半路,忽然福至心灵,有了主意。

对着洋大夫讨要了一根指头粗的玻璃针管,他让两名副官按住了霍相贞,然后吸了一针管菜汤,堵着霍相贞的嗓子眼往里推。紧接着抽出针管捂住霍相贞的嘴,顾承喜怕他自己往外呕吐。霍相贞喘得厉害,看起来也没怎么反抗,左臂的伤口却是绽开了,鲜血渗透绷带,星星点点的染红了小褂袖子。

约莫着霍相贞吐不出来了,顾承喜松了手,低头一看针管,又是一惊——霍相贞那嗓子眼像是纸糊的,他就捅了这么一下子,针管竟然已经沾了血。

顾承喜登时沮丧了,心想看来这也不是个正经法子。

在接下来的一天里,顾承喜对霍相贞动之以理、晓之以情,说得口干舌燥,除了说,就是吃,吃得七碟子八碗,连送菜的勤务兵们都垂涎三尺了。可霍相贞长长的在炕里一躺,仅比死人多一口气,那一口气还断断续续,说不准什么时候咳嗽一阵,那口气就能停半天。

如此到了晚上,顾承喜真急了。将一大海碗饭菜往热炕上一顿,他蹲在霍相贞面前,揪住衣领扬手就是一个嘴巴:“妈了个×的,给老子吃!”

霍相贞的脑袋随之一歪,心里恍恍惚惚的,仿佛是被一层厚棉絮裹住了,和外界很有隔膜,甚至不知道自己挨了打。

顾承喜见他半死不活,索性松手跳下炕去。趿拉着一双大棉鞋冲出了门,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一手握着一团雪,一手抄着一块大青砖,寒气凛凛的回了来。一个箭步从棉鞋里跳到热炕上,他先是糊了霍相贞一脸雪,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青砖,咬牙切齿的挤出了半句话:“我他妈的——”

他想一砖砸下去,往脑袋上砸,可是抓砖的手指头泛了白,他悬着一颗心,始终是不敢下手。霍相贞被雪一激,倒是渐渐的清醒了一点,但视野还是摇晃模糊的,脑筋也转不动,眼看顾承喜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定了格,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

这个时候,顾承喜缓缓的放下了手。这块青砖太有分量了,一下子能砸出人的脑浆子,不是一件趁手的家伙。“咚”的一声把青砖扔到了地上,顾承喜搓了搓手,然后咬着牙瞪着眼,伸手捧起了霍相贞的脑袋。

手指痉挛似的紧张了,抽搐似的忽然动了手,他把霍相贞的脑袋撞向墙壁,撞出了沉闷的一声响,霍相贞疼不疼,他不知道;反正,他是疼了。

撞过一下,再撞一下,他恶狠狠的盯着霍相贞,红了脸也红了眼。接二连三的撞下去,他忽然又想哭了。其实他没有那么多愁善感,他爱笑不爱哭,不把他逼急了吓坏了,他就绝没有眼泪。可是在霍相贞面前,尤其是在这样的霍相贞面前,他心里总像是活动着一股子酸楚的热气,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往上冲一下,冲得他赖唧唧哭咧咧,难过得都没了人样。

一边撞,他一边带着哭腔问:“霍静恒,你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?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?”

霍相贞神情痛苦的闭了眼睛,肩膀一抽一抽的,是在无声的咳嗽。而顾承喜气喘吁吁的自问自答:“我今天就撞傻了你,把你撞成平安!把你撞成平安你就能听话了,你就能吃饭了……平安吃个烧饼都要留给我一口,你他妈的算哪根葱,敢这么收拾我!你告诉我,万国强当年那一炮是怎么轰的?告诉我,我原样再给你一炮,我换个法子成全你!”

话音落下,他又捧着霍相贞的脑袋狠狠撞了一下。这一下子是特别的响,几乎震得他一怔。紧接着停了动作低下头,他如梦初醒一般的看着霍相贞,心想:“我疯了?”

手指插入厚密的短头发中,顾承喜慌里慌张的摸索了一遍,没摸出什么来。弯腰把霍相贞的脑袋搂进怀里,他像是也得了肺炎,大口喘气,窒息一般,同时惶惶然的想:“我怎么办?我没办法了,我怎么办?”

顾承喜真没办法了。

他让人摁住了霍相贞,自己有时候冲点糖水,有时候煮点汤水,用嘴往霍相贞嘴里哺,用针管往霍相贞的嗓子里推;飞快的喂一口,随即捂着他的嘴等半天,约莫着他不能吐了,再喂第二口。霍相贞始终是在发烧发炎,只剩了奄奄的一口气。心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糊涂着的,偶尔清醒一瞬,总能看见顾承喜的脸。顾承喜那张脸千变万化的,有时苍白,有时通红,并且时常带着哭相。

霍相贞看着他,说不出话,心里茫茫然的,也没想法。顾承喜一双眼睛长得最好,眼珠子黑白分明,清凌凌的干净。霍相贞望着他的眼睛,望上片刻,清醒的时候也就到头了。接下来闭了眼睛,他又不知道要昏睡到什么时候了。

顾承喜派人从北平运来许多葡萄糖,让洋大夫用针往霍相贞的血管里注射。现在他也不求好了,只想吊住霍相贞这一口气,多熬一天算一天。没见过这么想死的,顾承喜想幸亏他已经虚弱得不能动,否则自己一个不留神,他兴许能逃出去饮弹上吊抹脖子,或者再跳一次河。

正是这么数着分秒过日子时,上头忽然来了命令,让顾承喜去天津参加军事会议。霍相贞一派的势力,长久以来一直是南北两方的眼中钉,如今终于被连根铲了,俘虏的几万士兵如何收编,战利品如何分配,都是问题。

顾承喜直接参与了战争,所以这场会议,不去不行,好在不必出省,远不到哪里去。临走之前,他从附近县城里叫来了杜家双胞胎,让他们负责霍相贞的安全。双胞胎如狼似虎的,顾承喜一声令下,他们都敢去活吃人,把事情交给他们负责,顾承喜最放心。而平汉铁路线如今也已经恢复了通车,所以顾承喜长吁短叹的抓了一趟火车充当专列,心事重重的往北去了。

顾承喜在专列中睡了一夜,翌日上午火车到达天津,他在卫士的簇拥下,前呼后拥的出了火车站。

火车站外已经预备好了汽车。他一手摁着军帽,一手拢着大氅,正要低头往车里钻,冷不防的忽然听到了一声呼唤,声音还很熟悉。觅声回头一望,他很意外的见到了马从戎。

马从戎圆滚滚的,以至于顾承喜第一眼看过去,还以为他发了福;及至第二眼看清楚了,他才发现这马从戎只是穿得臃肿。而马从戎本是最讲礼数的,这时却是几大步跑到顾承喜面前,劈头就问:“听说顾军长在顺德府和大爷打仗来着?”

顾承喜立刻起了戒备心,很有保留的一点头:“交过火。”

马从戎呼出一团白雾,紧接着又问:“那您知道我们大爷的下落吗?”

顾承喜缓缓的一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马从戎沉沉的叹了口气:“您说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,报纸上有说活着的也有说死了的,我——我他妈的——”欲言又止的“唉”了一声,他可怜兮兮的对着顾承喜一笑,把顾承喜拉扯出了卫士群中,低声说道:“顾军长,您要是有了我们大爷的下落,千万手下留情,别伤了他的性命。他要是跟您犯倔,说了不好听的话,您也别往心里去,别和他计较。咱们也是这么些年的朋友了,看在交情的份儿上,您把他交给我,我重谢您,好不好?”

顾承喜慢慢的一点头,随即补了个笑容:“没问题,你放心,我心里有数。”

马从戎对他一拱手:“好,我提前谢您了。您忙您的,我不耽误您的工夫了,有空到舍下坐坐,咱们有日子没见了,这回能够吃顿便饭,闲谈几句也是好的。”

顾承喜继续微笑点头:“好,好。”

第166章 救人一命

马从戎回了家,进门之后拐进客厅,摘皮帽子,叹气,脱皮袍子,叹气,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他脱皮鞋换拖鞋,再叹气。仆人轻手利脚的端来热茶,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烫了嘴,登时连茶杯带茶水一起砸向了仆人的脑袋:“混账东西,要烫死我?给我滚蛋!”

仆人吓得大惊,立刻就扭身逃出去了。这些天马三爷一直是个急赤白脸的模样——先是急赤白脸,后来渐渐的就有些龇牙咧嘴了,仿佛随时预备着咬谁一口。家里的仆人保镖以及大狼狗全害了怕,有尾巴的夹尾巴,没尾巴的低了头,一起规规矩矩的噤了声,连大气都不敢乱出一口。

马从戎翘着二郎腿往后一仰,心里烧着一团火,灼得五脏六腑一起疼。现在他也没别的奢望了,只想得个准信——霍相贞到底是死是活,给他一句确实的话。哪怕是死,他也认了,他好给他收尸去!

死没死,不知道,既然是不知道,也就不好贸然的开始嚎丧。马从戎前天去了北平,想找几位军界的朋友帮忙打听打听,朋友们倒是真热心,可惜本领有限,有心无力。他乘兴而去,败兴而归;在火车站遇到了顾承喜,他心中一喜,结果扑上去一问,又碰了一鼻子灰。

马从戎是赶半夜的火车回来的,其实根本不必这么急,回了天津也是闲着,可他像没头苍蝇似的,一见北平这边的朋友是指望不上了,立刻就想一头撞回天津,仿佛天津会有新路子似的。半宿没睡觉,现在也不困,有一点饿,可又懒得吃喝,伸手给自己剥了一块巧克力,屋子太热,巧克力融化成了甜腻的一团,让他皱着眉头看了又看,看到最后,连巧克力带玻璃糖纸,一起被他扔进烟灰缸里去了。

客厅里没有人,有人也是仆人,可以视为大狼狗一类。马从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然后惊天动地的叹了一声:“唉……”

马从戎困兽一般,在家大规模的唉声叹气。与此同时,顾承喜已经飞快的开完了会——其实会议并未结束,但是已经没了他的事情。他成功的打散了霍相贞的残部,残部也只有一个团左右的人马,收编就收编了,也没人留意;保定的情况可就复杂多了,首先被俘的士兵就足有三四万,被缴获的好武器更是不计其数。说起来这是东北军和中央军双方合作的战果,那么俘虏给谁,枪炮给谁,都不好算。对于霍相贞本人,因为已经成了光杆司令,所以与会众人倒是没什么可说的,既然顾承喜一口咬定他是逃了,那就算他逃了吧!

顾承喜无事一身轻,但是没敢立刻就走。人在天津住下了,他想起了马从戎。马从戎在他眼中,基本是一无是处,连形象都类似黄鼠狼子,但毕竟是从小就开始伺候霍相贞的,伺候得这么久,成绩又这么好,想必也是有一番手段。顾承喜不知道凭着马从戎的分量,能否打动霍相贞的心,解开他那一肚皮找死的邪心思。

没办法了,但凡有招,他也不会引着马从戎去见霍相贞。好容易才把霍相贞逮住了,他真想关门闭户,把霍相贞与世隔绝的藏个严实。可是和“活”相比,“藏”是第二位的。人都死了,都没了,还怎么藏?还藏什么?

顾承喜借住在一所大宅子里,大白天的穿戴整齐了,哪里也不去,就在床上躺着,一颗心像油煎似的,煎得他辗转反侧,滚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。副官见他早饭也不吃,午饭也不吃,还以为他也生了病,忍不住扒着玻璃窗从外往里看,结果正看到顾承喜一挺身坐了起来,一脑袋头发全竖着,像个直眉瞪眼的大刺猬精。

顾承喜起身之后,又愣了足有三分多钟,末了一拍大腿,定了主意——人命关天,死马当成活马医吧!

副官用梳子蘸了生发油,给顾承喜梳了个整整齐齐的小分头,顾承喜自己也擦了把脸,然后没顾得上吃饭,直接就出门奔马宅去了。

马从戎在火车站随口邀请了他一句,没想到他会真的光临,不禁有些意外。强打精神露出笑容,他亲亲热热的迎接出来,握着顾承喜的手不肯放,是友爱极了的模样。顾承喜却是没心思和他谈笑风生。进门落座之后,他开门见山的进入了正题:“三爷,我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讲。”

马从戎听了这话,心中一动,立刻收敛笑容,正色向他探过了头:“顾军长,您请说。”

顾承喜沉吟了一下,随即把心一横,开口说道:“静恒在我那里。”

马从戎登时睁圆了眼睛:“大爷——在您手里?”

顾承喜也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对不对、该不该,反正话已出口,覆水难收:“他兵败了,跳河寻死,被我给捞了上来。现在他人在顺德府,安全是安全的,不过正在闹绝食,肺炎发作得也很厉害。”

马从戎打了结巴:“绝、绝食?”

顾承喜沉重的点了头:“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,把他从河里救上来的时候,他就已经饿得没了人样儿。现在全靠个洋大夫给他往血管里打糖水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很艰难的咽了口唾沫:“人……只剩一口气没断了。”

话音落下,他抬眼去看马从戎:“三爷,你是个伶俐人,又跟了他那么多年,所以我想来问问你,有没有法子让他回心转意。”

马从戎猛的抬了一下膝盖,仿佛是要一跃而起:“顾军长,劳您带我去见他一面。”

他激动,顾承喜却是镇定:“三爷,你先想好了,有没有把握,否则这一来一回,路途也挺远,要是不成功,反倒耽误了时间。”

马从戎一拍大腿,急出了一脸苦相:“顾军长,霍家本来就没什么人,这一仗打下来,雪师长他们死的死,逃的逃,也全散了。您说现在除了我,还有谁能过去劝他?就算是不成功,我也得试试啊!我——”

话说到此,马从戎忽然顿了一下,紧接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,他的声音忽然轻了许多:“白少爷应该能劝动他。”

顾承喜早把白摩尼忘出十万八千里了,如今听了马从戎的话,他才想起除了面前这个姓马的细长条子之外,霍相贞还另有一个心肝宝贝——那一位了不得,可是真宝贝儿啊!

“好家伙!”他犯起了嘀咕:“难道我还得把马从戎和白摩尼一起带回去?这算不算是我自找绿帽子戴?”

紧接着,他又想起了骨头架子似的霍相贞。和人命一比,绿帽子似乎也就算不得什么了,况且他转念一琢磨,感觉这也不能算是绿帽子。

向前正视了马从戎,顾承喜出声问道:“白摩尼现在是不是还跟着连毅呢?”

马从戎立刻一点头:“好像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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