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相贞犹豫了一下,随即却是摇了头:“当时没想那么多,就是想死,死了干净。”
顾承喜向他挤了挤:“你的通缉令还没撤,想光明正大的回家,怕是不行。”
霍相贞想了想,紧接着答道:“回不了家,就去别处。日本,香港,都行。反正往后也没兵可带了,到哪里都一样。”
顾承喜歪着脑袋,枕他有棱有角的肩膀。直着眼睛愣了片刻,忽然又用胳膊肘轻轻一杵霍相贞的肋骨:“平安——”
霍相贞斜了他一眼,不爱听他叫自己平安,但是又知道他改不了口,所以欲言又止。而顾承喜毫无自觉,自顾自的低声问道:“你是不是和白摩尼睡过觉了?”
霍相贞听闻此言,登时一怔,随即侧身向下躺去:“困了。”
顾承喜爬出被窝关了电灯,然后钻回被窝也躺到了原位:“睡和没睡,不一样的。我看他如今在你这里是金口玉言了,你肯定是在他那儿尝到了甜头。要说有感情,原来你们也有感情,可没见你把他看得这么重。”
霍相贞听了这话,虽然里面没一个脏字,但总感觉是污言秽语,想要反驳,又不知从何驳起,于是背对着他叹了一声:“睡吧!”
顾承喜向上扯了扯棉被,随即往面前这一副大骨架子上一贴,意犹未尽的还在唧唧哝哝:“这就把你笼络住了?你还真是没什么见识。呆啊!”
第170章 谈情说爱
顾承喜把军务全部推给了王参谋长,自己在邢台县一住,开始专心致志的猫冬。
他和霍相贞是早睡早起,七八点钟吃第一顿饭,往往是小米粥和肉包子;等到了十点钟左右,勤务兵把小炕桌往炕上一摆,给霍相贞单独开了第二顿饭,不是点心就是汤面。过了中午,下午依然有加餐,霍相贞从早到晚的吃,不出几天的工夫,一身嶙峋的骨骼棱角就圆润些了,眼睛也湿润润的有了光亮。
这天上午,他刚吃了一大碗炸酱面。很饱足的盘腿坐在炕上,他由着顾承喜查看自己的左臂——左臂的枪伤先前一直不收口,这几天才有了起色。
小褂前襟大敞四开,领口松松垮垮的退到了后背,右袖穿着,左袖脱了,他的身体虽然还是瘦得露骨,但是皮肤已经恢复了些许弹性和光泽。顾承喜用个蘸了药粉的小棉花球,往那伤口上轻轻的涂;他侧过脸垂了眼,一言不发的也跟着看。顾承喜涂着涂着,忽然轻声问道:“疼不疼?”
霍相贞摇了摇头:“不怎么疼。”
顾承喜笑了:“疼就告诉我,别忍着不说。”
霍相贞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
顾承喜又看了他一眼,感觉他此刻很乖。霍相贞不是装模作样的人,既然自己都看出了他的乖,他便必定是发自内心的真乖了。也许是因为自己这一阵子表现很好,让他放下了戒备心?
把小棉球顺手扔到了炕下,顾承喜微微的探了头撅了嘴,对着伤口吹了吹凉风。双手合握着他的胳膊,胳膊还是细,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,能摸清他粗壮的骨头。一只手顺着胳膊缓缓的往下滑,顾承喜的目光跟着自己的手走,最后眼看着自己的手,搭上了霍相贞的手。
霍相贞也低了头,看一只手纠缠着另一只手,两只手是一样的大,乍一看简直有点不辨你我。顾承喜的手比他白皙一点,皮肤也比他细嫩一点。长长的手指灵活的钻入了他指间,要和他十指相扣。他的伤口还在隐隐的害疼,连累得整条左臂都不敢妄动。左手笨拙的翻转着躲了一下,想要避开对方的纠缠;然而顾承喜的手指如影随形,指尖划过他的手背,指肚捺过他的掌心。他避无可避的抬了手,结果只觉腕子一紧,是顾承喜一把攥住了他。
隔着中间这一双手,顾承喜抬眼望向霍相贞,忽然问道:“平安,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爱你?”
霍相贞正视着他答道:“知道,你说过很多次。”
顾承喜伸出另一只手,拍了拍他的心口:“知道是知道了,可你心里明不明白?懂不懂?”
霍相贞垂下眼帘思索了片刻。末了对着顾承喜一抬眼,他低声问道:“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女人?”
顾承喜当即反问道:“马从戎也以为自己是个女人吗?”
霍相贞迟疑的答道:“马从戎?马从戎和你怎么会一样。他从小就跟着我,二三十年的感情了……”
话说到此,戛然而止,因为霍相贞忽然想起了那句“一日夫妻百日恩”。那句话和“二三十年的感情”似乎是犯了冲突,哪句该占上风,他一时有些糊涂。
顾承喜继续又问:“白摩尼呢?”
如他所料,霍相贞的声音果然温柔了:“摩尼倒是一直像女孩儿。”
顾承喜笑了,笑得无可奈何。笑到最后一点头,他投降似的,决定不再多解释。解释也是白解释,而且兴许会越说越乱——肯定是越说越乱,因为若是能说清楚,早清楚了,何至于如今又要老调重弹?
“是。”他告诉霍相贞:“我是个女人,看上你这个男人了。”
霍相贞凝视着顾承喜,半晌过后,他一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
顾承喜紧盯着他追问道:“真明白了?”
霍相贞叹了口气:“真明白了。你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,治不了。好在你不说,外人也瞧不出来。瞧不出来才好,真要是瞧出来了,人家还不讲你的闲话?你看那连毅,谁背后提起他不笑?况且连毅年轻的时候挺清秀,人家骂他,也至多骂他一声兔崽子;可你这人高马大的,再不男不女,那不成妖怪了?你不能学连毅那身做派,听见没有?”
顾承喜爬到了他的身后,同时笑道:“嗬!这一天六顿真是没白吃,都有力气对我长篇大论了。”
话音落下,他把下巴抵上了霍相贞的肩膀。
霍相贞侧脸面对了他:“我这都是好话。”
顾承喜也扭头迎了他的目光:“你教导我的话,我全往心里记,绝对忘不了。”
霍相贞转向了前方:“你这话啊,我是愧不敢当。我自己都干了个人仰马翻,还有什么脸去教导你?”
然后他又向后回了头,不大耐烦的质问道:“你怎么像个猴儿似的?”
顾承喜用双臂搂了他的脖子,又用双腿环了他的腰。双手双脚全在霍相贞的身前互相勾住了,他低头轻轻嗅着霍相贞的后脖颈。后脑勺的短头发热烘烘的刺着他的脸,他闭了眼睛,感觉此时此刻,乃是梦里才有的时光。
霍相贞没有挣扎,经过了方才的一番对话,他现在对顾承喜有点怜悯,怜他在胎里就做了病,一辈子连自己是男是女都闹不清楚。低头再看看他伸到自己面前的大手大脚,霍相贞无声的又一叹息——对着这么个大号男子汉,他实在是一句软话也说不出来,又想顾承喜也真是不会长,个子这么大,哪个男的能看上他?他倒是看上自己了,可是看上还不如没看上。没看上,心里无所求,还能落个清静;看上了,求之不得,那不痛苦?
霍相贞思及至此,决定容忍顾承喜对着自己学猴。过完年自己就要走了,由着他学,让他使劲学,他又能学几天?
霍相贞心思一软,顾承喜立刻就察觉到了。
他暗暗的欢喜着,一身骨头轻飘飘的,强忍着不去讪脸耍贱,同时发现自己这些年是跑了冤枉路,白兜了大圈子。原来霍相贞一直没有真正懂过自己的心思——不懂,所以就以为自己是在发疯,是在作恶。
可是想让他懂,也太难了。
百般的表白,千般的譬喻,直到今天,榆木脑袋才终于开了窍。开窍和不开窍就是不一样,他早知道霍相贞看着威严,其实心软;如果明白了自己的真心实意,即便是不爱,也能对自己纵容几分。
顾承喜大门不出、二门不迈,终日只守着霍相贞过小日子。正是幸福之时,这天副官来报,说是裴营长从北平回来了。
顾承喜光顾着乐了,早把裴海生忘了个一干二净。听了“裴营长”三个字,他还特地的想了一想,然后才反应过来此营长是谁。披着大衣出了门,他一边往前院走,一边低声问副官:“你们没给我走露风声吧?”
副官立刻摇头:“报告军座,绝对没有,我都没让裴营长进院门,直接让他回总指挥部了。”
顾承喜一巴掌拍上副官的后背,把副官拍得一个踉跄:“好小子,这就对了!告诉全院上下,让他们都把嘴闭严实了!谁敢向外胡说半句,我不断案,直接用机枪把他们全突突一遍。”
他口齿利落,腿脚也有速度,转眼间就出了院门。穿过一条街进了总指挥部的院子,因为大部队已经随着王参谋长撤回了山东,所以总指挥部这些天几乎没了人,只剩了一队卫兵守门。脚下生风的匆匆进了屋子,他见裴海生规规矩矩的站在自己面前,微微低着头,一张脸白白净净的,还是先前的好模样。
“海生!”他停在裴海生面前,笑眯眯的想要去摸对方的脑袋,不料裴海生忽然一抬头。双方这回结结实实的打了个照面,顾承喜脸色一变,当即向后退了一步:“哎哟我操!你——你这是——”
裴海生静静的看着他,右眼没了纱布的掩盖,没遮没挡的和左眼一起睁了开,本来是乌黑的瞳孔,如今却是变成了浑浊的灰色。
随即垂下眼帘低了头,裴海生低声说道:“抱歉,卑职让军座受惊了。”
顾承喜双手叉腰,看怪物似的盯着他看了半天,末了发表了议论:“你这眼睛,往后就这样儿了?”
裴海生一点头:“是,就这样儿了。”
顾承喜皱起眉毛:“不是我说,你这德行真不怎么样,都不如那脸上落了疤瘌的顺眼。落了疤瘌至多是丑,你呢,你这灰眼珠子可是有点儿吓人。”
话音落下,他一拍脑袋,转身进了隔壁的会议室。裴海生标枪似的站直了,听他在会议室里翻箱倒柜。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大步流星的走了回来,抬手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裴海生的鼻梁。然后挑着下巴抬起了对方的脸,顾承喜歪着脑袋又端详了一番,随即一点头:“哎,这回看着就好多了。”
裴海生的脸很白,嘴唇也没血色,整个人像是一座雪雕:“军座怎么一直不回山东?”
顾承喜没接他的问题,直接说道:“我这儿现在用不着你,你的兵也跟着王参谋长走了。我打算过完年再回山东,所以你也甭等我。我给你放个假,你出去玩玩也好,回家找参谋长也好,随便。”
然后用中指和食指一弹裴海生的胸膛,顾承喜心不在焉的又道:“我走了,你也走吧!别愁,瞎都瞎了,愁也没用。年后给你升个官儿,让你当团长,高兴了吧?”
话音落下,裴海生没见高兴,顾承喜倒是把自己说高兴了。一只手插进裤兜,他一边掏烟盒,一边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向了门外。迈过门槛的时候,他将一根香烟叼到了嘴上,随即扭过头去,由副官划火柴给自己点了火。霍相贞的肺炎刚刚好转,他不敢在屋子里抽烟。如今既然出来了,正好顺路过过烟瘾。
裴海生望着他那摇头摆尾的背影,隔着墨镜看出去,整个世界都是阴天。
顾承喜过完烟瘾之后,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太不体贴人,可若让他再掉回头去安慰裴海生,他又懒怠动弹,没那个兴致。
带着一身寒气回了屋子,他搓着手在地上来回的走。忽然停了脚步望向霍相贞,他笑嘻嘻的问道:“哎,你说我这人坏不坏?”
霍相贞一本正经的答道:“坏。”
顾承喜在炕前弯了腰,把脑袋伸到了霍相贞面前:“特别坏?”
霍相贞思索了一瞬,然后说道:“特别坏,但是还没有坏到底。”
顾承喜笑了:“没看出来,你还挺了解我的。我当年穷,又穷又懒,小事儿看不上,大事儿轮不着。穷到没招儿了,就开始想邪主意。坑蒙拐骗偷,我全干,但我只谋财,不害命。”
霍相贞没出声,心想坑蒙拐骗偷就已经够下三滥了,你还想怎么着?
顾承喜脱了皮鞋,一个箭步跳上了炕。挤到霍相贞身边坐稳当了,他侧身开始抚摸对方:“让我看看你这两天又长了多少肉。”
霍相贞自己低头看看大腿:“胖了不少。”
隔着一层绸缎裤褂,顾承喜的手缓缓游走。呼吸扑着霍相贞的耳根,顾承喜渐渐的开始心慌气喘,裤裆里的小兄弟也打起了立正。
时机未到,急躁不得。顾承喜半闭了眼睛,简直是在享受眼下这一刻的蠢动和渴望。霍相贞握住了他的手,不许他往自己的下三路走。他便由他握着,单是手握着手,也有一番意趣。
缓缓的压制住了欲火,顾承喜愿意耐下心来,设温柔的法,遂自己的愿。
第171章 开门红
腊月二十九这天,顾承喜给霍相贞剪了头发。
霍相贞这两年一直是剃着寸头,头发短惯了,略长一点就不舒服。顾承喜看他总摸脑袋,便自告奋勇,要为他解除烦恼。霍相贞见他底气十足,仿佛是颇有一点手艺,便答应了。结果顾承喜出手不凡,将他的烦恼和头发一起解除,只给他留了个斑斑驳驳的喇嘛头。
屋子里没有大镜子,霍相贞是在他大功告成之后,才得以起身欣赏了自己的新面目。虽然他不是个要漂亮的人,可是前后左右的将脑袋照了一圈之后,他像吞了一口黄连似的,苦着脸摇头叹道:“唉……”
顾承喜一手握着大剪子,一手拎着白布单子,含羞带愧的笑道:“不大好啊!”
霍相贞深以为然的一点头:“是不大好。”
顾承喜等着霍相贞闹脾气,然而霍相贞摸着脑袋来回走了一圈,走得一言不发,并没有大发牢骚。及至顾承喜收拾家什出了门,他对着小镜子又照了照,心想这手是笨到什么地步了,我用脚剪也剪不成这个熊样。亏得我现在不出门,否则别人非以为我是瘌痢脑袋不可。
发已落地,覆水难收,所以霍相贞腹诽几声之后,也就放下了镜子,图个眼不见心不烦。顾承喜推门回了来,见他上炕坐了,便也跟着跳了上去,凑到他身边挤着偎着。霍相贞不分昼夜的连吃带喝,一天一个模样的胖了回来,现在看着已经是相当的有精神。扭头望着窗外的雪景,他先是不理会顾承喜,及至过了片刻,他抬手挡了一下:“别往下边摸。”
顾承喜的手果然规矩了,没有越过霍相贞给他画出的界。霍相贞随他抚摸着自己的肩膀和胸膛,情绪很平静,有种布施的心态,因为认定了顾承喜是没人爱的,将来只能鬼混一辈子,并且可能活成连毅。
顾承喜解开了他的领口,轻轻嗅着他的耳根颈窝,痴迷的,的,眼睛半闭着,睫毛扫过他的皮肤,让他不时的一歪脑袋,感觉有些热和痒。顾承喜也知道他的身体是恢复过来了,所以由着性子缠他磨他。长长的胳膊腿儿在他身上左一环右一绕,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姿势,一会儿胸膛贴了他的后背,一会儿脑袋拱入他的怀中。霍相贞对他是防不胜防,后来偶然一低头,他很意外的和顾承喜对视了。顾承喜面红耳赤的咻咻喘息着,额角布了一层亮晶晶的薄汗。
霍相贞抬手一拍他的脑袋:“像蛇。”
顾承喜直勾勾的盯着他,同时缓缓的向后弓起了腰。忽然向前猛的一扑,他如同浪里蛟一般,卷着霍相贞滚到了炕里。而霍相贞随之使劲又一翻身,硬是把他压到了下方。双手攥住了他的两只腕子,霍相贞把他的左右手分开了往下一摁,低头问道:“还闹?”
顾承喜喘着粗气笑了:“你松手我就闹。”
霍相贞没有笑,但因为感觉顾承喜的闹也是情有可原,所以心平气和,很宽容。自顾自的松手坐回了原位,他继续去望窗外的白雪蓝天。半边身体都是滚热的,因为顾承喜又贴上来了。
他是不理会,顾承喜把嘴唇印上他的颈侧,却是要急死了,要馋死了。好容易化干戈为玉帛了,如今大动作他不敢做,只能小口小口的着霍相贞的皮肤,并且还得是不甚要紧的地方。有些部位,碰了要乱人心的,他也不敢碰。敢碰霍相贞也不让。
霸王硬上弓的把戏,肯定是不能再玩了。顾承喜左思右想,主意一个接一个,有心哄着霍相贞喝几口酒,届时自己借酒盖脸,强拉着他酒后乱性,酒醒之后想必他也挑不出自己的毛病。然而霍相贞是个一切嗜好一概没有的人,饿了吃饭,渴了喝水,多余的东西是一口不动。
他不喝酒,顾承喜也没法强灌;再想别的办法,别的办法也是各有问题。顾承喜急到了一定的程度,反倒退远了。抱着棉被坐在火炕角落里,他悄悄的解了裤子,一边自己用手抚弄着家伙,一边不动声色的盯着霍相贞看。目光带了力道,隔着一层衣服,他甚至能看清对方身体的最细微处。
他一直看,一直看,看得霍相贞简直有些不自在,索性直接问他:“看我的脑袋哪?”
然后他自己摸了摸头,严肃的又道:“看什么看,这还不是你给我剃出来的?”
顾承喜哭笑不得的往棉被下一钻——霍相贞这话,说得太不助兴了。
魔魔怔怔的熬到了大年三十,顾承喜终于得了机会。
趁着霍相贞睡午觉时,他独自走到了前院房中。让勤务兵给自己送来了一套上好的酒具,他摆出观棋不语的架势,很细致的从中挑出了个小酒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