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相贞没说话,也没笑,收回目光望向顾承喜,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:“走了。”
顾承喜笑着一点头:“走吧!”
在一队便装卫士的保护下,霍相贞和马从戎钻进了一辆大马车。大马车吱吱嘎嘎的上了路,走得还挺快,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没了影。
顾承喜呆呆的站在院门前,心里空落落的。霍相贞一走,身后的屋子院子就没法进了。触景生情,他不敢进。
不能闲着,他也得走,他要回山东,找日本人去!
第174章 牢笼
白摩尼半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,一只手垂下去,手指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。昨夜打了一场通宵的麻将牌,此刻他是刚刚下了牌桌。牌局开在了隔壁屋子里,现在还在哗啦哗啦的热闹着,连毅是后半夜上的场,所以精神比他健旺,还能坚持着再鏖战半天。
白摩尼累极了,身体虽是妥帖的瘫在了大沙发上,可是飘飘忽忽的,只感觉不落实地。缓缓的抬手吸了一口香烟,他连吐烟的力量都没有,只能是任由烟雾虚虚的逸出口鼻。身上冷,脸上热,不必照镜子,也猜得出自己此刻必定是面红耳赤。想让仆人给自己拿床毯子来盖上,可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,实在是没有力量呼喊;况且也不想在沙发上久卧,要是真想休息,还应该到楼上卧室正经睡一大觉才行。
正当此时,厅中的电话忽然响了铃。电话机是金碧辉煌的一座机器,蹲在白漆架子上,像只璀璨的大金蟾,叫得惊天动地。白摩尼本来是个昏昏欲睡的状态,冷不防的被它一吓,心中登时生了怒火;而一名仆人见白少爷躺在厅里,便犹豫着不知道需不需要自己进去接听电话。白摩尼睁眼看了他那探头缩脑的模样,便是挣命一般的吼道:“聋了?”
仆人会意,连忙进门抄起了话筒:“您好,连公馆。”
几秒钟后,他轻手轻脚的把话筒放到了电话机旁的锦缎垫子上,然后走到沙发前弯下了腰:“少爷,有位马三爷,想和您通话。”
白摩尼听闻此言,登时睁开了眼睛。抬手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丢,他一手扒着沙发靠背,一手摁着身边茶几,气沉丹田一个鲤鱼打挺,腰上使劲,硬把自己的上半身甩了起来。脑子里随之昏沉了一下,他低头闭眼喘了口气,随即对着仆人伸出了手:“扶我一把。”
仆人搀着他走到了电话机前,而他抄起听筒——就在抄起听筒贴上耳朵的一瞬间,他听到了轻轻的一声“喀哒”。
连宅有好几部电话机,用内线串联,他这边通电话,楼上的人抄起话筒,可以听得清清楚楚。
这个情况他清楚,外人却是不知道。所以匆匆的“喂”了一声之后,他恶狠狠的骂道:“他妈的把电话给老子放下!老子有把柄也轮不到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来抓!”
他是乌黑的发,绯红的脸,一双冷森森的秋水眼,整齐俊俏得像个锦缎盒子里的西洋偶人,然而这两句骂得斩截利落,声音都是粗野嘶哑的,简直是个老烟枪的喉咙,听得马从戎心中一惊。而话筒中果然“喀哒”又是一响,显然是对方把话筒放下了。
白摩尼清了清喉咙,语气开始变得低而温柔:“马三爷,见笑了,刚才那话不是对你,是家里仆人不懂规矩,乱听电话。”
马从戎知道他是没有自由的,如今听了这话,越发明白了他的处境。略略迟疑了一下,他开口说道:“白少爷,是这么回事儿。我刚从邢台县回来,那个……不是一个人回来的。大爷托我给你带了封信,有机会,我们找地方见一面?”
马从戎是个利落爽快的口齿,所以白摩尼一听他说话吞吞吐吐,异于平常,立刻就有了察觉:“那没问题,你定个地点吧,我随时可以到。”
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,白摩尼放下电话,匆忙吸了几口鸦片烟,又喝了半碗热粥。连毅还在隔壁连说带笑的打牌,房门半开半掩,白摩尼从门口经过,只见里面窗帘紧闭,还开着电灯,电灯光下,越发看清了满屋子的乌烟瘴气。陪着连毅打牌的三人,一位是个正当红的男旦,一位是个演话剧的摩登青年,最后一位略有了一点年纪,但还油头粉面的打扮着,要问他的身份,很不好说,基本可以算个高级的皮条。
地面平,地毯软,又有鸦片烟的刺激和支持,白摩尼抖擞精神,悄无声息的走出了洋楼。站在楼前的水泥台阶上,他一手拄着手杖,一手握着一副薄薄的皮手套。
汽车夫接了他的命令,已经提前跑去了汽车房,所以他不过等了几分钟,汽车便缓缓的绕过洋楼开到了楼前。汽车夫跳下来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,他一步一步的下了台阶,在弯腰上车之前,他把手伸给了汽车夫。而汽车夫一边扶他上车,一边不动声色的揉捏了他的手。
白摩尼上车上到了一半,忽然停了动作说道:“今天我坐前面。”
汽车夫怔了一下,随即扶着他往后退,把他搀到了副驾驶座上。
关好车门发动汽车,汽车夫将汽车开出了公馆院子。白摩尼通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,忽然冷笑了一声:“不是家里有老婆了吗?怎么又愿意和我动手动脚了?”
汽车夫微微的有一点脸红,声音很低的答道:“是白少爷先招惹我的。”
这话说得不错,的确是白少爷先招惹他的,因为白少爷只要出了门,任何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白少爷现在不安于室,蠢蠢欲动,想要有所作为,自然也只好第一个对他下手。起初是给他钱,可他对连毅忠心耿耿,坚决不受金钱的诱惑。不要钱,只好另给他点别的,汽车夫是个正正经经的青年人,被他这点“别的”吓坏了,然而连着被吓了几次之后,汽车夫长了胆子,渐渐的不怕了——不怕他,也不怕连毅了,敢当着连毅的面,理直气壮的为白少爷撒谎了。
汽车停在了英租界内的一家小餐馆外。这家小馆子看着无甚稀奇,但是外卖的蛋糕很有一点小名气,隔着大玻璃窗,白摩尼和临窗而坐的马从戎打了照面。微笑着向马从戎一点头,白摩尼拄着手杖慢慢踱了进去,极力想要走得平稳,不要让人看他瘸得厉害。
走到马从戎面前坐下了,他摘下头上的厚呢子礼帽,又是点头一笑:“三爷,久等了。”
马从戎上下打量着他,看他西装革履,和一般的富家子弟一样,并不是奇装异服的打扮,但不知怎的,竟然会让人感觉他富有一种刺激性,也许因为他相貌是异常的美。马从戎虽然看不上他,但对于这一点,倒也还是一直承认的。
马从戎自己面前摆着一杯咖啡,这时抬手叫来侍者,又给白摩尼要了一杯。侍者不知是哪几国的杂种人,浓眉大眼,略有一点印度风情,一路来回拿菜单送咖啡,得机会就要看白摩尼一眼。他看,马从戎也看,白摩尼坐得腰背挺直,肩膀端端正正的,可给人的感觉却是柔软——腰软,手软,该软的地方,全软。
看到这里,马从戎又想起了那些关于白摩尼的流言,其实也未必是流言,或者说,未必全是流言。面前这个小子,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争强好胜吱哇乱叫的白少爷了,把这个东西弄回家,大爷兴许能为了他疯魔——不是已经跟着他学会亲嘴了吗?
但若是暗地设法抛下了他,大爷可能也得疯魔。万一因此再和连毅闹起来了,他一个上了通缉令的人,哪能公然的和连毅斗法?若是因此暴露行踪,再引来大麻烦,那可是得不偿失。
思及至此,马从戎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,掏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纸:“白少爷,大爷回天津了。他现在出门不安全,所以今天没有来,只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。”
白摩尼立刻伸手接过信纸展开了,手微微的有些抖。低头再看信上内容,只有简单的几行字,一是报平安,二是让他有话对马从戎说。而在信的末尾,他用钢笔画了个粗重的叉。
白摩尼对那个叉看了又看,末了抬起头望向马从戎,捏着信纸不舍得松手:“大哥在你家里?”
马从戎听了他这急迫的语气,倒是感觉他还留有一丝往昔的性情:“是。他年前在邢台县——”
未等他把话说完,白摩尼抢着又问:“我给他打个电话行不行?”
说这话时,他的眼睛闪闪发亮。马从戎看他像吃了药似的,嫉妒之余,又觉可怜:“可以,只是……”
他一边沉吟一边东张西望,不知道哪里有电话可以借用。哪知白摩尼对这里十分熟悉,直接起身走向了前方的柜台。
柜台后站着个卖蛋糕的店员,也是浓眉大眼,种族莫辨。白摩尼的学问是很糟糕的,讲英国话的时候,因为对于自己的发音没有自信,所以声音格外低沉含糊。抬手一指柜台上的电话机,他向店员咕噜咕噜的借用了电话。
马宅的号码,是他熟记于胸的。接通电话之后站稳了,他听话筒中有了声音:“您好,马公馆。”
他的喉咙立刻有些发紧,以至于说话之前要特地清清嗓子:“我姓白,找家里大爷听电话。”
对方答应一声,随即安静了片刻。白摩尼一口一口的咽唾沫,怎么着都是口干舌燥,正是心慌意乱之际,耳中忽然响起了霍相贞的声音:“小弟?”
他的手心瞬间出了一层冷汗:“大哥。”
听筒中响起了“呼”的一声,白摩尼不用想象,眼前已经浮现了霍相贞的样子——是对着话筒,情不自禁的笑着松了一口气。
然后,霍相贞又开了口,没说前因没讲后果,直接就是一句:“小弟,跟我去日本吧!”
白摩尼笑了,霍相贞忘记了说的,他也忘记了问,直接回了一句:“好!”
霍相贞又道:“连毅是不是管着你呢?有话你对马从戎说,这回大哥一定想办法把你带走。”
白摩尼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管着我?”
霍相贞的声音低了一点:“他要是不管着你,你能不去邢台县看我?”
白摩尼歪着脑袋,对着玻璃柜台中的奶油蛋糕抿嘴一笑:“我还怕你怪我没良心,原来你什么都明白。”
霍相贞的声音越来越低了,温暖而又喜悦:“小崽子,我不傻。”
白摩尼刚要继续说话,然而眼皮一抬,忽然发现对面店员正在好奇的看着自己,便正了正脸色,轻声说道:“大哥,不说了,我去和马从戎谈正事儿。你保重身体,等我的消息吧!”
话音落下,他挂断了电话,又向那店员道了一声谢。拄着手杖低了头,他慎重落步,尽量优雅的走回了原位坐下。
马从戎笑看着他,心里感觉自己是个奉献者,是个牺牲者,为了大爷,引狼入室。这狼如此骚模骚样,将来想再驱逐出去,怕是要大费一番功夫。然而,没办法。人生不如意,十事恒。人财两得的美事,本来也是罕有。
白摩尼和马从戎长谈了一小时之久,谈得颇有成绩。最后二人友好分手,各自出门上了汽车。
马从戎自回家去不提,只说白摩尼坐上了副驾驶座,不知道汽车夫今天会不会又向连毅报告自己的行踪。他斜了汽车夫一眼,正巧汽车夫也试试探探的在窥视他。白摩尼看了他这个鬼祟样子,忽然感觉猥琐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,压下性子转向前方,他勉强保持了平静的态度:“别这么贼头贼脑的偷看我,我见个朋友怎么了?告诉你,我的朋友多着呢,多你一个,不多,少你一个,也不少。”
汽车夫迟疑着笑道:“我哪配做少爷的朋友?”
白摩尼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,微微一笑:“糊涂东西,给你脸,你不要脸。”
第175章 心肠
白摩尼回到连宅,发现牌局还没有散,仆人正在一趟一趟的往牌桌上送茶水点心热毛巾。当红的小男旦坐麻了腿,单腿蹦跳着出门找卫生间,正和刚进门的白摩尼打了照面。羞答答的对着白摩尼一笑,他低声招呼:“白少爷刚出门儿啦?”
白摩尼撩了他一眼,见他抬手扶着墙壁,指间宝光璀璨,赫然多了一枚钻戒。钻戒的尺寸略大了一点,松松的套在他的中指上,正是连毅近些日子常戴的东西。而小男旦留意到了他的目光,心中得意,但是故意做出含羞带愧的娇模娇样,侧脸对着自己的中指一飞眼风,然后莺声呖呖的笑道:“锋老输了,耍赖不掏钱,撸了个戒指给我抵债。”
白摩尼的身份,常来常往的人都知道,小男旦心里自然也有数。说完这话,他笑眯眯的看着白摩尼的反应——小来小去的玩意,还不足以让小男旦太忘形,可这钻戒着实是太有分量了,大豆粒子似的,让人简直不能相信它真是钻石。
白摩尼明白小男旦的用意,但是一点也不往心里去。他的心已经满了,被大风大浪大太阳大世界填满了。一双眼睛望出去,他看到的是碧海轮船,是千万里之外的异国风光。和激动人心的新生活相比,一枚钻戒算什么?
所以他点头一笑,然后一步一晃的走向楼梯。
楼梯台阶低而宽阔,正适合白摩尼一点一点的往上挪,当初连毅之所以选到这里居住,也是看上它楼梯好。可是即便如此,白摩尼平时上楼,还是需要仆人搀扶。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,他就感觉自己精神焕发之极,双臂将有千斤之力。一手拄稳了手杖,一手抓牢了楼梯扶手,他手足一起使劲,速度很快的、姿势颇不好看的,一路攀爬跑跳上去了。
气喘吁吁的回了卧室,他把脱下的厚重外衣往椅背上一搭,然后走到靠墙的大立柜前,打开柜门向里一望。这柜子里装的全是他常穿的衣物,一件一件紧贴着挂了。其中一件西装外衣上搭了一条领带,他伸手捏着领带捻了捻——领带夹层里面,藏着霍相贞给他的那张支票。连毅奸得简直要成精,他一点私房东西也别想藏,若是知道他手里攥着二十万元,恐怕又是一场事,所以他灵机一动,索性花了半个月的时间,偷偷摸摸的做了一场针线活。
他的衣服鞋帽,全是最考究的昂贵货色,仆人没有他的命令,绝不敢擅自整理他的衣柜。所以支票藏在这里,反倒是比放到别处更安全。欣慰的关了柜门走到床边,他一屁股坐下去,甩掉皮鞋抬腿上床,一滚就滚到了床里去。
钢丝床软颤颤的,他本来没觉着疲惫,可在这么一滚一颤之后,忽然感到了眩晕。舒舒服服的闭了眼睛,他抬起手,将一根手指摁上了嘴唇。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指尖,他一哆嗦,仿佛咬人的不是自己,是大哥。
阴差阳错的路终于走到了头,这回可真是要回家了。他翻身背对着房门侧躺了,低头用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。往事全是不堪回首的,不过以后会好了。
他知道大哥依然很爱他,甚至比先前更爱他。先前他总像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弟,无知无能,只会捣乱;现在他得了很多教训,长了很多心计,绝不会再干害人害己的蠢事。
又想起了霍相贞对他的拥抱和亲吻,他绯红着脸微笑了。原来他和大哥之间,总隔着一个马从戎。当初家大业大,自己又小,所以离不得马从戎那个管家人。可如今大家庭变成了小家庭,真要是长长久久的过起日子来,马从戎是不能留的,况且也不必留,马从戎能干的,他也能干,而且他自信不会次于马从戎。以为他真的不会当家立计吗?他只不过是一直无家可当罢了。
白摩尼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有本事的,有理有据,理直气壮,想到最后,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。
也不知是睡了多久,他的耳朵动了一下,依稀听到房内有了动静。人还在梦里没有醒,但是心中隐隐的也有知觉,明白那必定是连毅走了进来。朝夕相处的一同生活太久了,有时连毅在楼下一动弹,出于本能似的,他在楼上都能感应得到。
连毅进就进来,不值得他清醒,所以他软绵绵的躺在床上,依然睡得香甜。动静忽然停息了,他想连毅也许又在端详自己,看就看吧,他知道自己身上没有破绽。
又过了片刻,他的面颊上凉了一下,像落了一滴冰冷的水,是连毅弯腰亲吻了他。吻过之后坐在床边,连毅又伸手去为他宽衣解带。他骨头细、分量轻,连毅又是个比一般人更有力气的,所以摆弄他很不费劲。他这回受了大惊扰,可是缠绵着不肯醒,只是不耐烦的咿咿唔唔。好在惊扰的时间持续不长,连毅将他扒得只剩了紧贴身的衬衫裤衩,然后展开一床棉被,严严密密的给他盖好。
及至把被角也掖好时,白摩尼终于睡意全消,睁开了眼睛。见连毅转身正是要往外走,他气冲冲的嘀咕了一声:“烦人!”
连毅一听他醒了,转身又走了回来,站在床边对他一笑:“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睡觉,能睡舒服?”
白摩尼也知道他是好意,但是不肯给他好脸:“舒服着呢,用你手贱?”
连毅照例是没脾气,一歪身坐在了床边,他对着白摩尼笑眯眯。白摩尼和他对视片刻,忽然又不忍心继续挤兑呵斥他了。
连着好些天了,连毅是日夜连轴转,除了玩不干别的。白摩尼知道他是不敢闲,人一闲了,是要想心事的。可他的心事,想起来全是无望,又让他怎么想?李子明在除夕那天又回来了,当了官的人,果然渐渐出落得和先前不同了,先前白摩尼看他是个阴森森的闷葫芦,如今还是那么阴森森的,但是不闷了,说起话来斩钉截铁,非常算数,不算数也得算数,自作主张的替连毅当了家。连毅想把他撵出去,可是凭着家里这几个人这几条枪,着实不是一位蛮横师长的对手。
白摩尼也说不清李子明对连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,他管束着连毅,让他早睡早起,从白兰地到鸦片烟,全不许连毅滥用,并且千里迢迢的运回了几大罐子药酒,说是具有灵丹妙药的作用,非逼着连毅喝。那药酒里泡着许多妖魔鬼怪似的虫兽,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。连毅气得嘴唇都哆嗦——他一辈子都是自由自在,哪知临到老了,居然连自己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做主了。
李子明用毋庸置疑的冷酷口吻,喝令连毅保重身体,不许他再昼夜不分的酗酒滥赌——连毅是有钱,自住的几处上等宅院不算在内,他光在天津就有两百多间房子。房子可以租出去吃瓦片,外国银行里还另有巨额的存款。这么有钱,足以让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,而李子明不想再让他玩了。
春节这几天,连宅之中一直是个剑拔弩张的气氛。李子明不许连毅玩,自己却是随心所欲。而连毅本来是个无所谓的性格,可这一回犯了倔,是坚决的不肯合作。白摩尼看他终日阴沉着脸,就心急火燎的劝他:“你傻啦?横竖他也住不了多少天,你就由着他顺着他,能怎么的?那么多年都让他睡了,现在你个老家伙反倒矜贵上了?你说你们俩,睡一觉闹一场,睡一觉闹一场,明明不是人家的对手,你还不识时务,非得让他没轻没重的把你收拾一顿,你才老实——你傻啦?”
他是苦口婆心,然而连毅不听,并且预谋着毙了李子明。还没等他找到机会,李子明已经启程回了山西驻地。
连毅在床边坐了一会儿,也感觉到了疲倦,于是低头开始去解衣服扣子。白摩尼见状,便伸手推了他一把:“回你自己屋里睡去!”
连毅自有一间卧室,但是难得开门。他一个人睡不着觉,非得身边再陪一个才行。自顾自的脱了衣裤上了床,他挤进了白摩尼的被窝。
把白摩尼拉扯过来搂到了怀里,他仰起头叹了口气。白摩尼越来越精神,便是问道:“楼下散了?”
连毅“嗯”了一声:“散了。”
白摩尼又问:“人也走了?”
连毅答道:“走了。”
白摩尼笑了:“没挑好的留一个?”
说完这话,他喉咙做痒,咳嗽了几声。连毅立刻抬手轻轻拍了他的后背:“是不是出门让风吹了?”
白摩尼摇了摇头:“你把我说成美人灯了,连风都怕。”
连毅探头和他前额相抵,试了试他的温度。试过之后,他把白摩尼往怀里又搂了搂,沉重而疲惫的叹了一声:“宝贝儿。”
白摩尼任他搂着,先是沉默,后来忽然说道:“往后别这么玩了,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没日没夜的累,况且你不是年轻小伙子了,人有了岁数,你不找病,病还找你。你难受,你遭罪,都是你自己的事儿,别人想替也替不了,再说,也没人想给你替。对待子明,也别那么像仇人似的了,做人就得能屈能伸,凭什么子明就不能伸、你就不能屈呢?子明虽然混蛋,可我看他对你倒还有几分真心,比外人强。外人知道什么?就知道哄你的钱。人家拿你当冤大头,你还在那儿傻乐呢!”
连毅拥着白摩尼,是温香软玉抱满怀。胳膊缠着胳膊,腿缠着腿,下巴蹭着白摩尼柔软的头发,连毅闭了眼睛,声音苍老:“我知道我老得不讨人爱了,我也知道他们对我没有真心。我是花钱买乐子,自己哄自己玩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