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

握着手杖的手指收紧了,关节指甲全泛了白。连毅死了,无知无觉,他就能走了;否则的话,连毅醒了之后身边一个亲近人也没有,多么凄惨,多么可怜。

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,他颓然的坐回了长椅上。

十点钟时,霍相贞和马从戎到达了三井码头。

码头这种地方,自然偏于嘈杂混乱,地面又是土又是雪,简直没个下脚的地方。马从戎拉着霍相贞贴边刚走了几步,就听前方有人高声呼唤,抬头一瞧,正是顾承喜。

顾承喜站在一所小房子前,西装革履的穿戴着,遥遥的摘下礼帽对着霍相贞一躬身,他那脑袋锃亮的,可见是施用了不少生发油。霍相贞对他也一点头,同时看他身边站了个小小的罗圈腿,只到他的胸口高,想必就是日本商人小久保了。

避开泥潭走到了顾承喜面前,霍相贞先和小久保握了握手,然后转向顾承喜,低声说道:“多谢你了。”

顾承喜坐了彻夜的火车,但是兴致不减。为了给远行的霍相贞留个好印象,他特地换了一身新装,把自己打扮得像头大花孔雀一般。听了霍相贞这句话,他抿嘴一笑,笑得眼睛成了半月:“行啊,祖宗,算我没白给你鞍前马后的效力,知道领我的情了。”

霍相贞对着他一皱眉毛:“别扯淡。”

顾承喜侧身对着房门一伸手,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:“三爷,船还没到呢,咱们先进屋里歇歇吧!”

马从戎现在惹不起他,所以十分柔顺,当即和小久保并肩进了房门。他们进去了,顾承喜却是堵在门口不动。抬手用一根食指抵住霍相贞的领扣,他笔直的缓缓向下划,一边划,一边问道:“等你到了日本,会不会想我?”

霍相贞斩截的摇了头:“不会想你,但是偶尔会想起你。以我的记性,总还不至于刚到日本就忘记了你是谁。”

顾承喜盯着自己的指尖,指尖灵活的绕过纽扣:“我给你写信的话,你回不回?”

霍相贞垂下眼帘,目光也追逐了他的手指:“回。”

顾承喜抬眼望着他又问:“我们……算朋友吗?”

霍相贞看他的手指越走越往下,便抬手握住了他的手,同时抬头正视了他:“可以算。”

顾承喜笑了——先是奴才,后是仇人。兜兜转转的过了七年,终于成朋友了。

张开五指回握住了霍相贞的手,他扭头对着大海做了个深呼吸,说道:“好,真好。”

然后他转向了霍相贞:“我去找点儿酒回来,正好中午饭还没吃,咱俩喝几杯?”

霍相贞一听这话,两道刚舒展开的浓眉毛跃跃欲试的又要往一起拧:“要喝你自己喝,我不陪你喝。”

顾承喜别有用心的笑问:“我都没记仇,你反倒怕上了?”

霍相贞松开了他的手,很严肃的告诉他:“别说了,又不是什么美事儿!”

话音落下,他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,随即又问:“你进不进去?你不进去我进去!”

顾承喜很平静的望着他微笑,平静之中,带了一点离情别绪。自从上次被霍相贞干掉了半条命后,他就感觉双方的关系有所变化。你追我打鸡飞狗跳的时候过去了,这个时候最糟糕,说不清道不明,双方简直是被一团乱麻缠了住。这个时候一过,接下来就可以慢条斯理的细品滋味了。

顾承喜简直是庆幸,庆幸自己有个很爱的人。有这么个人,自己就是顾承喜;没了这个人,自己也许会真的活成连毅。

他挡在霍相贞面前不言不动,只是微笑。霍相贞先是皱眉,后来看他一副痴相,于是无可奈何的也苦笑了,同时伸手握住他的胳膊,迈步把他硬拎进了小房子里。

小房子属于码头上的脚行,脚行里的大把头也是帮会中人,论起辈分来,和马从戎还是师兄弟,所以十分关照,又送吃又送喝。几人在房内坐定,喝着热茶谈天说地,正是舒适之时,忽有一个小伙计推门伸进了脑袋,大声喊道:“马三爷,有您的电话。”

马从戎十分纳罕,不知道谁有什么急事,会把电话追着打来码头。出门走过一段铺了破木板的泥路,他进了脚行的账房。接过话筒听了三言两语,他骤然变了脸色,同时抬腕去看手表——电话是他的人从日租界烟土行打过来的,说是始终没有等到白少爷。

已经快到十一点钟了,这个时候别说是没等到,就算等到,再启程也已经是来不及。马从戎一时也是无法,挂断电话之后,他有心立刻去向霍相贞报告一番,可是转念一想,又怕霍相贞因此胡乱激动,再误了登船。

站在账房中思索了片刻,他拿起话筒,要通了连宅的号码。

等了许久,连宅才有仆人接听。听闻马从戎要找白少爷说话,仆人惶惶然的答道:“白少爷去医院了。”

马从戎心中一惊:“他怎么了?”

仆人立刻作了解释:“我们老爷早晨发了急病,中风,白少爷送老爷去医院了!”

马从戎眨巴眨巴眼睛,心想这是要出乱子啊!

挂断电话出了账房,马从戎心事重重的往外走,结果刚进小房子,就见屋中全体起立,开口一问,却是货轮进码头了,已经可以登船。船不是小久保的,但是船上有小久保的贵重货物,所以他此刻就要上船。马从戎听了这话,连忙说道:“大爷,那咱们也跟着走吧,上去之后看看住处,这一趟得在海上走好几天呢,看见哪里不合适,趁着没开船,重新安排也来得及。”

霍相贞听了这话,却是不以为然:“要上你上吧,我上去了还得再下来,麻烦。”

马从戎一愣:“您还下来干什么?”

霍相贞言简意赅的答道:“摩尼。”

白摩尼腿不方便,上船之时又过码头又走栈桥,登高上远险伶伶的,一个人哪行?所以他宁愿在岸上等着,等白摩尼一到,他直接把人抱上船去。

马从戎反应过来,当即又笑了:“大爷,您上去之后再下来也不费事啊,何必非留在这里傻等?”紧接着他又一拽霍相贞的胳膊:“走吧!”

霍相贞略一思索,感觉马从戎说得也有道理,便和顾承喜一起出门,踩着浸透泥浆的木板一路走向了栈桥。

货轮堪称巨大,可惜码头这地方谈不上海景,霍相贞上了甲板之后举目远眺,并没有看到什么好风光。掏出怀表又看了看,时针已经过了十一点,他没说什么,知道顾承喜站在自己身后,也没回头。

顾承喜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,离别在即,虽然他自认为霍相贞是他手中的风筝,但是迎着浩浩的海风,他心中还是生出了悲凉的情绪。忽然上前一步抬手揽住了霍相贞的肩膀,他开口问道:“临走之前,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?”

霍相贞想了一想,然后迎着海风答道:“有时间的话,多读读书。”

顾承喜“嗤”的一笑:“我记住了。”

海风冷硬,霍相贞只站了片刻,便低头开始吭吭的咳嗽。顾承喜伸手捂了他的口鼻,又道:“别在这儿站着,风大,再吹病了你,咱们进舱里去。”

霍相贞转身背对了风:“不必,一会儿还得下船接摩尼。”

白摩尼站在走廊里,看到手术室的大门开了。

连毅躺在一张白铁床上,被看护妇推了出来。英国医生也跟着走出来了,对白摩尼慢慢的讲了几句英国话。白摩尼听明白了——手术很成功,连毅保住了性命。

踉跄着走到床前,他低头去看连毅。连毅紧闭双眼,脸色由紫红转为了苍白。白摩尼定定的看着他,看了片刻,忽然猛的一转身,扶了墙壁就往外跑。

自从残废了左腿之后,他就再没跑过,但是今天,此时此刻,他的的确确是跑起来了。深一脚浅一脚的,挣扎着摇晃着,手杖蹭着地面,手掌撑着墙壁,他连滚带爬的冲出医院大门,拉开车门坐进了汽车里。汽车夫惊讶的回头看着他,同时听他带着哭腔喊道:“走!开三井码头!”

汽车夫迟疑着反问:“您……”

白摩尼几乎狰狞的瞪了他,声音却是低成气流,简直类似哽咽:“走!”

汽车夫转向前方,发动了汽车。而白摩尼喘息着低头一看手表,发现时针已经转过了十二点。

当白摩尼的汽车疾驰在路上时,霍相贞也在甲板上站不住了。

他跃跃欲试的想要下船,几次三番的问马从戎“摩尼怎么还没到”。马从戎笑微微的劝他,告诉他“路上泥泞,车不好走”,又笑他“离开船还有好几十分钟呢,大爷急什么”。

脸上笑着,心可是颤着。搭讪着下了船,他对霍相贞说:“我去给烟土行打个电话,问问汽车是什么时候走的。”

嘴里说着,脚下走着,他匆匆的进了脚行账房。眼睛望着手表分针,他故意又静等了十多分钟,然后才摘下话筒,要通了号码。

他的人果然还守在烟土行外傻等,马从戎下令让他们撤了,然后把电话又打去了连宅。这回接电话的依旧是个仆人,告诉他“医院里还没有消息”。

马从戎放下话筒,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,眼前的事情太不真实了,简直让人害怕。靠着墙壁又站了二十分钟,他正了正脸色,迈步走出了账房。

小小心心的绕过了一路的泥水坑,他通过栈桥上了货轮。眉头一锁脸一沉,他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,快步走到了霍相贞面前:“大爷,糟了,烟土行的人说是没等到白少爷,我打电话到连家一问,他们家的人说连毅今早生了急病,白少爷送他去了医院,一直没回来!”

霍相贞睁大眼睛看着马从戎——听明白了,也懂了。周遭来来往往的船员水手忽然全部模糊了面目身形,他眼前只有一个马从戎还是清晰的。

轮船这时拉起了汽笛,有人在栈桥上大喊大叫,呼唤顾军长下船。顾承喜站在霍相贞身旁,看看霍相贞再看看马从戎,心里犯了嘀咕,怀疑马从戎这回要走大运。

未等他嘀咕完毕,霍相贞忽然转身冲向了舷梯。马从戎伸手抓了个空,慌忙喊道:“顾军长,快拦住他!”

顾承喜也不是霍相贞的对手,但是运足力气一头顶上去,他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腰:“船这就要开了,你还乱跑什么?”

霍相贞摇晃撕扯着想要把他甩开:“这船我不坐了,我等摩尼一起走!”

马从戎这时也扑了上来:“您和白少爷的身份能一样吗?他什么时候都能走,您可是等不起的!大不了咱们先走,等把您安顿好了,我回来再接他一趟——顾军长,您快下船吧,再不下您就得跟我们一起走了!”

顾承喜咬牙切齿的答道:“我他妈倒是想走呢,可你看他这身牛劲儿——你倒是再叫几个人过来帮忙啊,我要顶不住了!”

马从戎恍然大悟,连忙叫来了自己的两名随从。正当此时,货轮起锚了!

三人合力,硬是拽住了东奔西突的霍相贞,而顾承喜以飞檐走壁之势翻越栏杆,险伶伶的跳进了浅水中的一只小舢板里。这下可好,他忙出了一身的大汗,都没机会和他的平安道一声别,本来临走前还想拥抱一下的,倒是真拥抱了,可惜是扎着马步拥抱的。

货轮是最先进的轮船,加速很快,一路乘风破浪的驶入了海中。顾承喜气喘吁吁的站在舢板上,看甲板上的霍相贞停止了挣扎,在三人的包围中,站成了一座僵硬的像。

顾承喜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,对着远去的霍相贞挥了挥手,同时心想这回有意思,便宜了马从戎。我费了这么大的劲,又找人又找船,原来是送他俩到日本过小日子去了!

第178章 诀绝

汽车刹在了码头外,不等汽车夫下车,白摩尼已经推开车门跳了下去。

满地是泥,泥坑泥潭泥洼子。白摩尼一边将一把吗啡药丸拍进嘴里,一边气喘吁吁的往里走。汽车夫跟在后面,从未见过这么不漂亮的白少爷,有心搀他一把,可是未等伸手,他已经“咕咚”一声,跌坐在了一块泥泞的木板上。连滚带爬的起了身,白摩尼继续往前走,走得不分东南西北,不分青红皂白。

他知道自己是晚了。

知道晚了,却还要走,因为希冀着还有奇迹发生。多少年不相信奇迹了,如今却又重新变成了小孩子。心脏跳得厉害,跳到疼痛,像是被绞碎了,化成沸腾着的满腔血。他太需要奇迹了,明知道不会有,可还是要来找。不亲眼看着希望破灭,他不甘心。

最后停在了肮脏寒冷的海岸前,他一身泥水的站稳当了,见码头近处的海面上游曳着几艘小船,再往远望,便是无边无际的一色海天。海真是大,铺平了远方的整个世界,上穷碧落下黄泉,两处茫茫皆不见。

刻骨的寒冷冻住了白摩尼,先前那么多磨难都没有冻住他,此刻他却是真的冷了。他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,人再挣,也挣不过命。

白摩尼在海边站了许久,直到察觉出自己是碍了工人的事,他才慢慢的转身踏上了来路。一手扶着汽车夫,一手拄着手杖,他的心气没了,两条腿随之软得没了骨头。汽车夫扶他走了几步,见不是事,便索性背着他一路小跑,把他送回了汽车里。白摩尼苍白成了个单薄的小纸人,口鼻呼出冰凉的气息,太阳穴也酸胀着疼痛。

他想哭,从清晨连毅发病时就想哭,一直想到现在,可硬是哭不出来。再不哭,那眼泪就要积成血了。

不等他的吩咐,汽车夫发动汽车,径自驶离了码头。

白摩尼回了连宅,沐浴更衣,吸鸦片烟。心中恍恍惚惚的平静了,他出门上车,去医院看连毅。

连毅还昏睡着,白摩尼坐在了床边沙发椅上。沙发椅很柔软,白摩尼累透了,如今身体往里一陷,感觉倒是舒服。两边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,他伸长双腿向后一仰。前方是亮晶晶的玻璃窗,已经是傍晚时分了,天边有隐隐的霞光。一只鸟落在对面房屋的尖顶上,一动不动,静成了黑色的剪影。

白摩尼心里什么都没想,单是坐着,看着。看霞光一点一点的明亮又一点一点的黯淡,看黑色的孤鸟终于耐不住寂寞,振翅飞上了枯瘦的枝杈。阴霾的天空从灰白变成了深蓝,又从深蓝变成了墨黑。最亲爱的人彻底的远离了,这是命,没办法,只是惋惜当初朝夕相处时,年少无知,不懂珍惜。

一弯月亮悬在了窗外,月色惨白,月牙锋利,像一小弯薄薄的冰。白摩尼想把它摘下来,含在嘴里慢慢的吮化。身上冷,心里热,他还憋着一腔的眼泪,眼泪浓稠,要成血了。

凌晨时分,白摩尼闭了眼睛。闭了眼睛,眼前也依旧横着那弯月亮。忽然想起了好些年前,大哥曾经送过自己一把折扇。折扇一面画着山水,一面写着诗文。诗文的内容记不清楚了,只对末尾一句还有印象:休惆怅,万里无云天一样。

折扇不知被他随手丢到了哪里去,诗文的意思他也不懂。只有“天一样”三个字触动了他的心。天还是从前的天,世界却不是从前的世界,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。他没办法再回到当年那一天,重新再从大哥手中接一把折扇。

病床上微微有了动静,让他睁开眼睛扭过了头。在黯淡的晨光中,他很意外的和连毅对视了。

连毅怔怔的望着他,干燥的嘴唇动了动,却是说不出话。一只手从棉被下颤巍巍的抬了起来,他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。

白摩尼缓缓的侧身,握住了他的手。连毅的手指虚弱的合拢了,也回握了他。

白摩尼凝视着他,想要向他笑一下,然而气息一颤,灼热的眼泪忽然涌出了他的眼眶。几年没有哭过了,竟然积攒了这么多眼泪,会滔滔的往下淌。泪流满面的露出了那个笑容,随即他缓缓低头,把自己的前额抵上了连毅的手背。

肩膀大大的耸动了一下,他忍无可忍的哽咽了一声。谁知道他今天究竟错过了什么?不知道,除了走的人,谁也不知道!

滚烫的泪水打湿了连毅的手背,他断断续续的哭出了声音。谁也不知道——他有好些事情、好些心思,都是谁也不知道。时过境迁,那些事情和心思慢慢的褪色,慢慢的泛黄,最后终于过了时,终于烟消云散,像一朵花百转千回的盛开又凋零,除了他自己,再无旁人见证。

冰凉的双手痉挛似的颤抖了,他把脸埋进雪白的被褥中,失控似的开始大声抽泣。

与此同时,在百里之外的海面上,马从戎走出船舱,上了甲板。

自从船开之后,霍相贞就没有再闹。马从戎把他带进船舱里,让他坐,他便坐,不吃不喝的,一直坐。

马从戎料想他不会半路跳海,又因为他是为了白摩尼失魂落魄,便不理睬他。他爱坐着,就让他坐着;他爱渴着饿着,就让他渴着饿着,横竖他身大力不亏,不差一顿两顿的饮食。

天快亮时,他软语温言,连摩挲带哄劝,把霍相贞放倒在床上睡着了。霍相贞一睡,他反倒精神了。走到栏杆前临风独立,他感觉自己颇有飘飘然之姿,正是个胜利者的形象,即便不是胜利者,也是个占了便宜的。

天快亮了,月亮没了影子,天边只剩了一颗启明星。马从戎负手而立,回想昨日之事,还是感觉不甚真实。这么多年来,怎么也摆脱不开克服不掉的白摩尼,居然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消失了。可叹他还订了许多的计策,藏了许多的手段,打算到了日本好好炮制这位白少爷,没想到是白用了功,期末大考居然临时取消了。

等到了日本,他当然不会轻易再回来,至于回来接白摩尼之类的承诺,自然更是笑话。这回大爷真成他的了,他吃一堑长一智,必定不会再把大爷气跑。一日夫妻百日恩,百日夫妻似海深,他所要的,他都要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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