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
姨太太们的年纪比他大,起初都宠他爱他,等到过了个一年半载,女人们统一变成了母夜叉,闹着要和他分开,又哭又骂的,吓得他也不敢再去讪脸。

向下拱进了戴其乐的怀抱中,杜宝荫闭上眼睛,本来是想歇一歇,可是不知不觉的,却是睡着了。

戴其乐不让他睡,要带他去吃晚饭。两人在被窝里打起了拉锯战,最后戴其乐占了上风,把杜宝荫硬从床上拉了下来。

杜宝荫在地上蹦蹦跳跳,嘴里说道:“嗬!好冷!”

戴其乐和杜宝荫一起穿戴整齐,下楼去附近的小馆子里吃馄饨面。吃饱喝足之后回了家,戴其乐正在用一个小电炉子烧开水,盛国纲却是忽然来访。

盛国纲这人相貌堂堂,近来阔了,穿一件海勃绒大衣,越发显得潇洒倜傥。他家在城外一处新村中,今晚在城里耽搁下来,一时又没有找到旅馆,就厚着脸皮前来戴家借宿。

他是了解戴其乐那点兴趣的,所以进门后就上一眼下一眼的不住打量杜宝荫。杜宝荫微笑着向他问了好,然后蹲在小电炉子前,静静的等着水开。

戴其乐出门向邻居家借来几把椅子,拼出一张床来,又铺上被褥。忙忙的打发杜宝荫回房睡了,他关上卧室房门,坐在外间和盛国纲嘁嘁喳喳谈论形势。

盛国纲向戴其乐借钱。

“我的款子都押在西药上了,拿不出来。也不要多,你给我添个几百块就行。

戴其乐不含糊,起身就从裤兜里往外掏钱。将那一卷子钞票数了一遍,他留下零头,将其余款子全部捺到了盛国纲手里:“我现在的钱也不活络,这些你拿着,剩下的我留着吃饭。”

盛国纲一看戴其乐这样痛快,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了:“那什么……十天之后我必定还你。我弟弟病了,刚送进中央医院,我是急着找钱给他治病。”

戴其乐知道盛国纲家里养着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,好像是集各种顽疾于一身,常年的闹病危。十分了然的一点头,他对着盛国纲摆摆手:“没事没事,我不急着用钱,你那边治病要紧。”

盛国纲十分感激,承认戴其乐这人够意思!

盛国纲在戴家客厅里酣睡一夜,打了半宿的呼噜。杜宝荫被这位客人吵的睡不着觉,就睁着眼睛眨巴眨巴,抱着戴其乐取暖。熬到天亮时分,盛国纲告辞而走,他才得了清静,小睡片刻。

及至他睡醒了,戴其乐也走了,又给他留下了一张字条一点钱,说自己今天要去歌乐山,让他自己去买东西吃,天黑就睡觉,不要等门。

杜宝荫无所事事,在阴冷的房间里东坐坐,西坐坐。

他一直过的都是这种生活,所以不但不觉寂寞,反是感到安然。灌了只热水袋抱进怀里,他躲在被窝中,翻阅一本从书店里买来的武侠小说。

他并不是个读书的人,对文字也没有太大兴趣,翻了两页后就又睡着了。

这一觉睡的很长,下午方醒。懒洋洋的爬出被窝披上衣服,他出门到外面的公用洗手间去撒了一泡尿,然后哈欠连天的回了房,一边系衣扣一边打算下楼去吃馄饨面。衣扣系了不到一半,房门却是忽然被敲响了。

他以为是戴其乐回来了,很高兴的跑过去开门——然而站在门口的人,乃是杜绍章。

“哟!”他吓了一跳:“九哥?”

第29章 九哥的心

杜绍章依旧是怀柔。

进门后他环顾四周,又掀帘子进卧室打量了一番。依旧沉着脸,倒是并没有骂人,只问:“就这么两间屋子吗?”

杜宝荫有点紧张,有点害怕,倒是并没有反感的情绪。自从戴其乐的肺炎痊愈之后,他就没有再主动去看望过九哥——当然自己也是不愿意去的,但是不管愿不愿意,这行为总有过河拆桥之嫌,不大像话。

“是,只有这两间。”他轻声答道,忽然机灵起来,提起暖水壶倒了一杯热水,双手放到外间桌子上,又招呼杜绍章:“九哥,你坐。”

杜绍章绕着那张双人床走了一圈,目光扫过那并排摆着的一对枕头。伸手捏了捏摊在床上的棉被,他淡淡的问道:“在睡觉?”

杜宝荫做了个深呼吸,极力的要让自己平静下来:“睡了一天,刚才醒了。”

杜绍章停下脚步,再一次狠盯了那两只枕头,随即抬起头望向杜宝荫,神情意味深长。

杜宝荫依靠着门框站住,心里明白杜绍章的意思,脸上就一阵一阵的泛了红。

这时杜绍章又问:“戴其乐呢?”

杜宝荫低下头,像被人捉奸在床了似的嗫嚅着答道:“他今天出城了。”

杜绍章看了杜宝荫那种唯唯诺诺的老实模样,忽然心里一阵柔软。

“上午我在大街上,看到大学生们在开演讲会,一个个也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,和你差不多大。你虽然笨,但是如果当年肯多下一点苦功,现在应该也能读到大学了。”他坐到床边,慢条斯理的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道。

这话来的没头没脑,堪称是一句很缓和的批评。他随即又问道:“想不想再读书了?”

杜宝荫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,然后摇了摇头:“九哥,我不行的。”

杜绍章叹了口气:“你要是现在肯上进,那去香港进大学,也还不算晚。”

杜宝荫听到这里,就知道杜绍章是好意了。他很惭愧的垂下头,微笑着答道:“多谢九哥,可我真的是……”

杜绍章横了他一眼:“我知道你的心思。你自己没有本事,只想攀附别人,坐享其成。你要是个丫头,我也不说什么,反正嫁鸡随鸡、嫁狗随狗,总不会轻易被人抛弃;可你是个男人,不思进取,只和戴其乐那种人在一起厮混,等将来他厌倦了你,我看你有何退路!”

杜宝荫听了这一番话,觉得有些新奇,有些可怕,又有些委屈——他没想去“攀附别人、坐享其成”,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念头。

但是他也不辩解,只是低着头笑。

杜绍章抽了抽鼻子,改换了话题:“你这屋子真冷!”

杜宝荫愣了一下,随即跑到床前从被窝里摸出热水袋,而后转身出门,在外间的公用水池里倒掉了袋中温水。

他重新灌了热水进去,然后把塞子拧好了,双手递给杜绍章。

杜绍章接过了热水袋,又顺势握住了他的手。

杜宝荫的手也很凉。

杜绍章让杜宝荫坐到自己的大腿上,把那个热水袋塞到了他的怀里去。杜宝荫抱着热水袋,又开始微笑——不过没有不安,因为知道最坏的结果,也无非是被九哥扒光了干一次。

“就那么喜欢戴其乐?”杜绍章问他。

他不假思索的点头:“嗯。”

“他哪里好?”

杜宝荫衣衫不整,里面贴身的衬衫是乱糟糟的,外面套着的一件花格子呢外套也是乱糟糟的,裤子仿佛是缠在腿上,鞋带也没有系。杜绍章的问题让他歪过脑袋,先和热水袋贴了贴脸,然后才羞赧的一笑:“他对我很好。”

“我对你不好?”

“你也好。”

“那你怎么……”

杜绍章说了半截话,余音袅袅。杜宝荫想了想,迟疑着说道:“九哥,你像爸爸。”

杜绍章大吃一惊:“啊?”

杜宝荫继续把话说完:“你厉害,我有点儿怕你。”

说完这话,他大概是感觉自己有些失礼了,特地转过脸去向杜绍章微笑。杜绍章怔怔的看着杜宝荫,没想到自己暴躁了几次,居然还暴躁成六叔了!

“我当然不会像戴其乐那样油腔滑调!”他忽然生起气来:“你完全不懂得我的苦心,忘恩负义的东西!愚蠢!”

杜宝荫把热水袋贴到胸前,低下头不出声了。

杜绍章气哼哼的坐在床上,突然抬手把杜宝荫的脑袋往自己这边按下。杜宝荫丝毫不反抗,顺着力道就侧身枕到他的肩膀上。杜绍章垂下眼帘,就见他恋恋不舍的抱着热水袋,还把眼睛闭上了。

杜绍章继续怀柔,要带杜宝荫出去吃西餐,可是杜宝荫不想离家太远,宁愿到楼下去吃馄饨面。杜绍章听闻此言,想揍他一顿,后来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揍。

杜绍章请杜宝荫吃了馄饨面,并且给他卖了许多广柑。回到楼上又坐了片刻,他也无话可说,不过像只笑面虎一样,脸上的神情很不稳定,介于发笑和发怒之间。

但最终他也没有发怒,起身告辞时又摸了摸杜宝荫的头,心平气和的说道:“九哥改天再来,你休息吧!”

杜宝荫看他和蔼可亲,心中暗暗纳罕,同时又有些感动。

戴其乐一夜未归,翌日中午才到了家。

他在歌乐山的桂二公馆里,陪着桂二先生打了一宿梭哈。

同桌的牌友皆为阔商要人,他为了加入其中,特地提前从外面借了一笔款子充门面。桂二先生上场前注射了一针吗啡,精神焕发,屁股有如铁打的一般,纹丝不动坐了整夜,连厕所都不去,熬走了一拨又一拨对手,只有戴其乐稳如泰山,能够坚持。

桂二先生好赌,如今遇到了戴其乐这个好对子,就十分满意,在牌桌上谈笑风生。天明时分赌局结束,众人算起账目。戴其乐侧耳倾听,先得知自己赢了两万多块,还有些心虚;但最后听到桂二先生一共输了十多万,自己这两万多块钱不至于冒犯到这位富豪,才放心下来。

桂二先生喜欢上了戴其乐,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认识。戴其乐打叠精神,热情洋溢的寒暄敷衍,搞得气氛一团祥和,顺带着又提了两句生意经。桂二先生挥金如土,很好说话,立刻就许给了他一个大赚一笔的好机会。

戴其乐不虚此行,回城后先去还了借款,然后买了些许点心糖果,匆匆回家。

兴致勃勃的进了门,他也说房里冷:“等以后有了大房子,我们也安装火炉。现在不敢乱用,炉子烧不好,冒出的烟会熏死人的。你一个人在家,我可不放心。”

杜宝荫坐在桌前,吃戴其乐带回来的那些零食。说起昨天那一天的生活,他提到了杜绍章:“九哥来了。”

戴其乐心里一别扭:“他来干什么?”

“没干什么,就是来看看我。”

戴其乐知道杜宝荫这个人心胸宽广,不会记仇。问题是杜家兄弟的关系很不平常,和“仇恨”二字还没有太大关系。

其实这位九哥若是人品低劣,或者穷困潦倒,那倒都可以忍受,谁家没有几门倒霉亲戚呢?问题是杜绍章心思不正,总惦记着他十七弟的屁股!

还是那句老话——你的老婆,能随便让别人惦记吗?

“别和他亲近。等我攒够了钱,咱们搬到城外去!”他对杜宝荫如是说道。

杜宝荫笑道:“九哥这回倒像是转了性,挺和气的。我也不想和他亲近,可毕竟是兄弟,再说他帮助过我们,现在总不好太冷淡。”

戴其乐转向他,气势汹汹的质问:“他那是白白帮忙吗?他妈的这要是在天津,你看我敢不敢宰了他!你少帮着他说话,吃你的吧!”

杜宝荫看戴其乐好像是要急,就叹了口气,低头继续吃点心。

戴其乐洗漱脱衣服,钻进被窝里补眠。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,又觉得身边空落落。

“傻子!”他背对着门口喊道:“过来!”

杜宝荫慢慢的走进卧室,上床坐在了戴其乐身边。

戴其乐瞟了他一眼,看他仿佛怏怏不乐,就骤然起身把他扑到,随即翻身一滚,将他压在了身下。

“小宝贝儿,怎么了?是不是嫌我刚才说话不好听了?”他很怜爱的笑道:“我道歉,咱们别为了杜九那个杂碎生气,好不好?”

杜宝荫抬手抚摸着戴其乐的头发,迟缓的答道:“我没有生气,可他毕竟是九哥,再说要是那时候他不给我们磺胺,我们也就没有今天了。我知道他的为人,也知道你的心情,我也不想和他亲近,只不过面子上总要过得去。”

戴其乐不言语,单是笑。

杜绍章此后又来过若干趟,每次都像个老太爷似的坐在卧室床上,板着脸逼问杜宝荫要不要去香港念书,偶尔摸一摸床上被褥,再抬头狠盯杜宝荫一眼,满心的欲火蒸腾。杜宝荫也像个孝子贤孙似的站在门口,低下头唯唯诺诺——当然是不会离开戴其乐去香港。

有几次他正好和戴其乐相遇。戴其乐现在跟随桂二先生,并不怕杜绍章,但是因为势力单薄,所以依旧毕恭毕敬。搬把椅子放到床边,他紧挨着杜绍章寒暄笑谈。杜绍章对他是厌恶之极,在这种情况下,当然坐不住,立刻就起身告辞了。

杜宝荫倚靠门框站着,时常是要窘迫的微笑,有时也觉得戴其乐狡猾,能生生的把九哥烦走。

他现在不是那么害怕九哥了,但也犯不上去维护九哥。再说杜绍章也并没有完全的洗心革面,在戴其乐不在家的时候,他也曾经强迫杜宝荫和自己睡过几次——只是在举动上,不那么蛮横粗暴罢了。

时光易逝,新年一过,天气变得日渐温暖。而天空一旦明朗晴美了,日军的飞机也随之密集起来——可怕的轰炸季节开始了。

第30章 疲劳轰炸

戴其乐在一幢大楼的二楼租下了几间写字间,开起了贸易公司。

贸易公司经营任何种类的贸易,从化妆品到五金品乃至西药,没有不做的生意。公司里没有货物,货物全在城外的地下货栈里,这自然是为了抵御大轰炸。他的友人,盛国纲,近来常跑昆明去做黄金生意,两人合计了一下,凑出一笔款子,从桂二先生那里买来了两辆半新不旧的卡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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