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盛国纲站在虞宅大门前上下左右的打量了,同时就从这黯淡陈旧的门楣中依稀想象出了虞幼棠的面貌——大概会是位瘦削苍白的青年,声音也许轻而细,因为中气不足,也可能偏于沙哑,虞光廷说过他哥哥有哮喘病。

盛国纲在深秋的寒风中打了个冷战,心想这样的人,单是苟延残喘的活下来,便堪称一桩事业了。

然后他又想起了虞司令。虞司令是过时了的人,虽然隐隐约约的有传言说他们是父子关系,可是这终究毫不确定。况且不是倒也罢了,若真的是,那虞司令未免太过薄情——简直就是招人恨!

盛国纲幼时过的太苦了,他是眼看着自己那娘活活饿死的。

虞宅的门房年纪大了,七老八十的缩在门内的长凳上打瞌睡,偶然间睁开眼睛看到了外面的盛国纲,就吃了一惊:“哟,您先生是……”

盛国纲答道:“我姓盛,和你家大爷认识,今天这是特地从天津过来探望他的。”

门房弓着腰站起来,礼数周到的将人往里面让:“那您二位先请进来吧,我这就让人去通报大爷一声。”说着他一眼叼住了一个搬着花盆经过的小园丁,当即扯着苍老喉咙吆喝道:“小林哪,把那花儿先放下,给我往里面传个话儿,就说来了位天津的盛先生——记准喽,不是金先生,是盛先生!”

小园丁听闻此言,答应一声放下花盆,扭身绕过一株老树,倏忽间便跑的没了影子。

盛国纲随着门房进了会客室内落座。他很有耐性的等候了片刻,顺便又问门房道:“你说的那位金先生,就是华堂染厂的金经理吧?”

老门房垂手侍立于一旁,还是个讲规矩的老人儿:“盛先生也认识金先生?我们大爷身体弱,不爱交际,朋友也少,就和金先生要好。金先生这人爱走动,来得勤着呢!”

盛国纲点头笑了一下,转移了话题:“我先前是你们老爷的部下,虞司令现在还好吗?”

老门房是很寂寞的,这时也愿意陪着客人说说闲话:“我们老爷前两天受了风寒,进医院住着去了——您先生是知道内情的,我们老爷现在哪里还谈得上好与不好呢?也就是家里这些人心疼他罢啦。”

盛国纲一听虞司令不在家,不知怎的,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。他是来看虞幼棠的,不是探望老长官的。

这时房门开了,那个小园丁气喘吁吁的探头进来大声道:“盛、盛先生,您跟我来吧,我们大爷等着您哪!”

虞府本是座好宅院,可惜在虞司令手里被改建坏了。

虞司令是一个洋派人物,在家中不合时宜的乱修洋楼,终于亲手造出了一座乱七八糟的迷宫。盛国纲带着他那个拎礼物的张副官,随着小园丁忽而绕过一座假山,忽而穿过一重院门,七扭八歪的行走许久,最后终于进入了一处小小院落。这院落四四方方的,内有回廊,廊柱上攀爬着丝丝缕缕的枯黄花蔓,院内正中植了一大丛半死芭蕉,角落处还立着一架白色的秋千。

小园丁将客人引至院内一扇门前,侧身闪到一旁拉开房门,又掀起帘子,口中低低的说了一个“请”字;而盛国纲下意识的一扯后衣襟,就觉着自己一颗心怦怦狂跳,也不像是要拜客,倒仿佛是要跳崖一般,慌的很没来由!

房内迎面扑出一股子热气,盛国纲硬着头皮迈步走入,只见前方沙发上坐着一位长袍装扮的青年,长袍是玉白色的,人也是玉白色的!

盛国纲有点恍惚,因为虞幼棠这人看起来很不真实。

他从未见过一位男子可以白嫩到这个地步,盯着对方那张端庄清俊的面孔,他忽然就有些自惭形秽起来,几乎怀疑自己所带进的疾风会刮伤对方裸露在外的手脸。

“虞先生……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轻快的响起来,带着一点神经质的热情:“真是抱歉得很,我这样贸然的就前来打扰了。鄙人名叫盛国纲,先前曾是虞司令的部下,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……”

话说到这里,他忽然发现虞幼棠已经拄着一根手杖费力站了起来,并且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:“盛先生,久仰,不要客气。”

盛国纲的声音戛然而止,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似的。

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右手,他觉着自己是捏到了一块温软的豆腐——一握即放,他半分力气也没敢用。

虞幼棠微笑着自行坐回原位,又指着对面沙发一点头:“盛先生,你坐。”

盛国纲咽了口唾沫,知道自己这是要丢人了,然而行为已然失控。大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,他听见自己压的沙发“吱嘎”一声。

虞幼棠向后仰靠过去,一名仆人从暗处走出来,将一条毛绒绒的小毯子搭在了他的腿上。

神情温和的望向盛国纲,他那一双眼睛是明亮的黑曜石,发射出善良诚恳的光芒:“盛先生,请喝点热茶,外面是不是冷得很?”

盛国纲迎着他的目光,并没有感受到丝毫友爱,只是紧张,一颗心狂跳不止:“还好,冷倒是不冷……”他忽然意识到虞幼棠是个病鬼,便又立刻补充了一句:“虞先生身体虚弱,大概是比较畏寒吧?”

虞幼棠听了这话,脸上的笑意隐隐加深了——他那相貌和虞嘉棠很像,不过是个双眼皮,五官也更秀气了几分;因为皮肤一色雪白,半丝血气都没有,所以他瞧着太像一幅画,是宣纸上一笔一笔描出的飘渺形象。

“我怕冷。”他的声音类似虞光廷,清朗而动听:“所以常替旁人害冷。”

盛国纲清了清喉咙,下意识的微微向前探了身,将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:“我真的不冷,我……我这次算是负荆请罪而来的,虞先生,贵厂在塘沽码头有一船坯布,那个……”

虞幼棠没等这话说完,就前倾身体伸出手去,将一杯热茶轻轻推到了他面前:“那件事我知道,金光耀这人脾气太大,想必是冲撞了盛先生,我前几天发信也劝解了他几句——我说我们和盛师长之间又没有什么过节,人家怎么会是故意挑衅呢?现在坯布已经进了厂,你就不要不依不饶了。”然后他对着盛国纲淡淡一笑:“盛先生,你不要和金光耀一般见识,他那个人比较冲动,连他叔叔都拿他没办法。”

这番话一出,盛国纲登时就没了语言——这虞幼棠语气柔和,娓娓道来,句句都是自责,可话里话外仿佛又都藏着针。盛国纲本就处在下风,如今更是有了一败涂地的趋势。抬头望向虞幼棠,他非常窘迫的笑了笑:“大少爷,你这样通情达理,我越发是无地自容了。”

他笑,虞幼棠看着他,也是笑。

盛国纲虽然笑得心虚,可那是真在笑;虞幼棠笑的很有风度,却是一脸梦游神情,眼神先前本是亮着的,如今不知怎的,竟是忽然涣散开来,淌成了满脸的星光。

缓缓的向后仰过去,他笑微微的闭上了眼睛,不再出声了。

盛国纲垂下眼帘,偷眼扫视着虞幼棠搭在腿上的两只手,忽然有点理解了虞光廷的心情。

虞幼棠这人的确是很像一件易碎品,仿佛好玉经过了过分的琢磨,本质就脆弱了。和盛国纲预想中的不同,他算不得瘦削,从露出的手脸上看,应该称得上是骨肉亭匀——可他白嫩的仿佛少生了几层皮,让人不敢轻易触碰他。

“其实我早在很多年前,就见过虞先生一面……”盛国纲抬眼望向虞幼棠:“那时候我还在司令手下,记得那天贵府上是要去西山避暑……”

虞幼棠保持着仰靠的姿势不动,呼吸轻的可以忽略不计。

盛国纲的心提了起来:“虞先生?”

虞幼棠毫无反应。

盛国纲扭头环顾四周,只看到张副官还拎着礼物傻站在一旁。

盛国纲忽然就吓了一跳,心想他这是怎么了?这是……死过去了?!

欠起身来伸出手去,他把手指探到对方的鼻端试了试——还有气息!

“虞先生?”他又小心翼翼的呼唤了一声。

虞幼棠脸上的笑意已然全部退去,此刻他一动不动的瘫在沙发中,神情平静,呼吸轻浅。

和虞光廷一样,他也是眉目浓秀,嘴唇更是嫣红的很。死人似的仰在这里,他扒光了就是一具雪白刺目的艳尸!

盛国纲战战兢兢的起了身,骤然回头冲向门口,掀帘子推门大喊起来:“来人啊,虞先生晕过去啦!!”

第6章 虞幼棠醒了

盛国纲是很觉惊惶的,因为感觉好像是自己把虞幼棠给活活说死了——但这怎么可能呢?他根本还没有怎样开口啊!

有仆人应声赶了进来,也许是个有头有脸管事儿的。凑到沙发前仔细瞧了瞧虞幼棠的气色,那仆人起身对着盛国纲“嘘”了一声,而后贼似的轻声说道:“您先生不要慌,请坐,要不就出去坐坐?我们大爷应该是没事儿,我这就叫医生过来!”

盛国纲咽了口唾沫,又坐回了原位——他不想就这么走了。来一趟多不容易,见上一面多不容易,对于虞幼棠,他还没看够呢!

仆人蹑手蹑脚的离去了,片刻之后带进来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小子。那小子是西装打扮,瞧着十分干净利落,进门之后就直奔了虞幼棠而去,而那仆人跟在后面,此刻便嘁嘁喳喳的说道:“阮医生,您瞧瞧,又这么悄无声息的睡过去啦。”

那小子——阮医生谁也不看,站在沙发后面深深低下头去,要接吻似的在虞幼棠口鼻间嗅了一下,而后抬起头问那仆人道:“他又喝酒了?”

仆人耳语般的答道:“我说搀到咖啡里喝,大爷不听,非要兑到酒里去。昨晚儿又是半夜就醒了,上午吃了一遍安眠药,没效果,中午又吃了一遍,且喝了一杯那个酒,客人来的时候他还精神着呢,结果这忽然就睡过去了。”

阮医生垂下眼帘望着虞幼棠,声音轻成了气流:“不相干,让他睡吧。以后不要给他喝那么多酒。”

仆人苦笑了:“那我能管得了大爷么?”

阮医生和那仆人旁若无人的低声交谈许久,围绕着“酒”这个问题纠缠不休。后来两人商量完毕了,那仆人便转向了盛国纲抱歉道:“先生,真是对不住,我们大爷吃药吃出岔子了,恐怕是要睡一阵子才能醒。您要是不嫌烦,就多等一会儿;要是还有急事,那改天再来也成。”

盛国纲当然不走。

盛国纲不走,他的张副官自然也不能走,而那位阮医生也是不走,只有仆人用托盘送来一壶热腾腾的咖啡同几碟子点心,而后小小心心的关门退出去了。

阮医生大概是个冷漠的人,盛国纲不开言,他也绝不主动说话。端端正正的坐在虞幼棠身旁,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小说来,翻开两页后便一脸严肃的阅读下去。

盛国纲犯不上去讨好这么一位毛头小子似的家庭医生。往后倚向了沙发靠背,他捡起放在身旁的一份旧报纸,也摊开浏览了起来。

张副官可怜了,又不敢乱动,也不好出声,只能偷偷的将那几盒子礼品放在地上,而后无声的捻了捻勒出红印的手指。

盛国纲很快就将那张报纸从头到尾的读了个遍,甚至连花柳病的小广告都没有落下。

放下报纸后他抬眼扫视了前方二人——虞幼棠姿势不变,不明生死的还在昏迷或者睡觉。阮医生全神贯注的盯着手中书本,不时翻过一页。

显然,阮医生是很习惯于这种情境的。

盛国纲有心清一清嗓子,不过室内一片寂静,他暗想自己若是贸然发出声音,定然是很不得人心的;万一再惊醒了虞幼棠,那罪过就更大了。

端起瓷杯喝了一口咖啡,他藉此润了润喉咙,而后对着阮医生一笑:“医生,请问,虞先生这患的是什么病?”

阮医生正气凛然的抬起头望向他,声音小的几乎只剩下口型:“他没病,今天是吃错了药。”

盛国纲看出这阮医生像个别扭人物,不肯对自己说实话:“没病,那他这吃的是什么药?”

阮医生生了两道斜飞扬起的剑眉,不怒自威:“安眠药!”

盛国纲立刻虚心领教,连连点头,同时觉着阮医生也像个火药桶——这很奇怪,虞幼棠这么个水似的人物,身边围绕的家伙居然都是性如烈火。

阮医生低下头,继续读小说。

盛国纲从碟子里拈起一块点心,一口一口的啃着吃,偶尔喝一口咖啡。房中太安静了,连他的咀嚼都像是噪音。

可他总得找点消遣来打发时间呀!

约摸过了有两个小时,虞幼棠哼了一声,毫无预兆的忽然抬起了头。

盛国纲抢在阮医生前面,满嘴点心渣子的开了口:“你醒了?”

虞幼棠怔怔的望着盛国纲,足愣了两三分钟后才反应过来:“哎哟……”他一拍自己的额头:“盛先生,我今天太失礼了……”然后他转向阮医生,仿佛很惭愧似的笑着解释:“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,我都没有知觉……”

阮医生将小说合拢放到一旁,随即一手攥住虞幼棠的腕子,侧身将嘴唇凑到对方耳边含糊咕哝了几句,听那语气仿佛是咬牙切齿;而虞幼棠的脸上挂着点安抚似的微笑,抽出手来连连拍着阮医生的膝盖,口中喃喃说道:“没关系,不妨事,我喝了这么多年……”

盛国纲饶有兴味的盯着阮医生。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,只能看到阮医生的侧影——两道眉毛拧着,一脸的痛心疾首。

最后嘀咕出两句话,那阮医生愤然起身,大踏步的走了出去,衣襟都夹带着风声。虞幼棠眼望着对方的背影,直到他出了房门之后,才转向盛国纲笑道:“盛先生,让你见笑了。我这位家庭医生的心地很好,就是脾气太急,总要逼着我按他那一套来做,我私自吃点安眠药,他也要生气的。”

盛国纲笑了笑,预备要说两句场面话,哪知甫一开口,点心渣子便呛进了气管里。一手钳住自己的喉咙,他瞬间便咳了个昏天黑地——咽喉中越咳越痒,越痒越咳,恶性循环到最后,他简直快要上气不接下气的死过去。虞幼棠吓了一跳,掀开腿上的毯子要起身去关怀他,然而右手拄着手杖一使劲儿——他没站起来!

幸好后方还有一位张副官,能够扶着盛国纲又拍又打,待他渐渐镇定下来后,又喂他喝了两口咖啡。盛国纲满脸通红、涕泪横流,真是把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!

盛国纲和虞幼棠初次见面,便各自都丢人现眼了一番,可饶是如此,双方却是都不在乎。

虞幼棠刚睡了短短一觉,现在神清气爽;盛国纲坐在沙发上擦掉眼泪擤净鼻子,也恢复了一派自然。双方相视一笑,虞幼棠见外面天色隐隐有了黯淡的趋势,就出言挽留道:“盛先生,一会儿不要走,留下来吃顿晚饭。”

盛国纲本来也没打算走,可是嘴上还要客气两句:“不不不,来的已经够冒昧了,晚饭就不敢叨扰啦。”

虞幼棠拄着手杖,在沙发上扑腾了一下:“盛先生,不要客气,我并不是和你讲虚礼。”

盛国纲朗声长笑:“哈哈哈……那、那在下就真不见外了!”然后他也发现虞幼棠在沙发上一拱一拱的,行为颇为异常:“哦?虞先生这是……”

虞幼棠双腿发麻,百般努力也不得起身,无奈之下只好向盛国纲伸出手去,请求援助:“方才坐的太久,现在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啦。”

盛国纲眼望着眼前这只手——白皙修长,握上去是一把软豆腐,八年前他所见到的,大概就是这只手!

他没明白虞幼棠的意思,只下意识的接住了他的手,而后犹豫了一下,探头将嘴唇凑上去,轻轻亲吻了对方的手背。

唇上触感是柔软温热的,那皮肤嫩的仿佛一口能吮出水来。

含笑抬起头来,他看到了一脸惊异的虞幼棠。

“盛先生……”虞幼棠微微蹙起一边眉毛,似笑非笑的说道:“我又不是小姐家,你吻我的手干什么?”

盛国纲听闻此言,忽然觉着自己是一脚踩入了泥淖中,正在不由自主的向下陷去,可是嘴上还在强辩:“这个……我看到你把手伸过来,就不由得一时失态——呃……虞先生,你把手伸给我,是要做什么?”

虞幼棠很讶然的答道:“盛先生,我只是想让你扶我一把,你没见我站的艰难么?”

盛国纲这回一言不发,当场起身走到虞幼棠旁边,恭而敬之的把他搀起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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