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
虞幼棠刚刚平静下来,这时就被吓的身体一抖,猛然睁开了眼睛:“怎么了?”

阮明志拔腿要走:“我去看看。”

虞幼棠向他半抬起了一只手,从胸腔里挤出一丝声音:“你不要去,我现在很不舒服。”

阮明志自有主张,并不听话,且向外走且说话:“我上楼去把老爷子请下来,见过面后你还是回房吧。今天本来就不该出门的,风冷!”

片刻之后,阮明志牵羊似的,把“老爷子”给拉扯进来了。

虞嘉棠叫名是个“老爷子”,其实自从四十一岁出事那年开始,大概是再不动脑的缘故,脸面上居然毫无岁月痕迹,瞧着颇为年轻,只是两鬓斑白,年岁全长在头发上了。

他身体好,不怕冷,还是按照往昔时光打扮着,做西装笔挺的摩登先生状。身姿潇洒的站在虞幼棠面前,他笑眯眯的歪着脑袋,不说话。

虞幼棠眼望父亲叹了口气:“爸爸,几天不见,你还认不认得我了?”

虞嘉棠仰起头,把手伸进裤兜里摸啊摸,最后摸出一块包装美丽的硬糖,自顾自的将其剥开糖纸送进了嘴里。

虞幼棠向他一招手:“爸爸,你来,我们一起坐一会儿。”

虞嘉棠咂了咂嘴,忽然笑了,大概是对于这块糖的滋味很满意。

阮明志走上前去,把虞嘉棠连推带请的送到沙发前,然后又按着肩膀迫使他坐了下去。虞嘉棠脾气很好,坐就坐了,然而依旧是谁也不理,只低头用双手捏着那块彩色玻璃糖纸,搓的“嚓嚓”作响。

虞幼棠,最厌恶病人。

他心里对虞嘉棠是很有感情的,可就看不得父亲变成了这么一副彻头彻尾的白痴模样。往日他也会暗暗的牵挂对方,不过当真要见面了,他又感到难过和烦躁——因为这个父亲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,真正的虞嘉棠已然死去了!

虞幼棠抬手去摸虞嘉棠鬓角处的短发:“爸爸,你在医院住的怎么样?看护妇有没有欺负你?”

虞嘉棠扭过头来望了儿子,很茫然诧异的“哦?”了一声——然后却又没了下文,只是转向前方,咯嘣咯嘣的嚼碎了口中的硬糖。

虞幼棠闭了闭眼睛,心中漫起一阵哀伤:“爸爸,我是小棠啊。”

虞嘉棠欠身把手插进裤兜中,又摸出了一块硬糖。

将这块糖也塞进嘴里,他把积攒下来的两张糖纸捏在指间,而后动作幅度很大的挥手一撒,口中还轻轻的配上了声音:“哗!”

做完这一套后,他侧过脸来,眼神天真的望向了虞幼棠:“小棠?”

虞幼棠见他仿佛又有点知觉了,心中顿时一喜,连连的点头:“是我啊,爸爸,你仔细看看我。”

虞嘉棠现在已经根本谈不上记忆力了,脑海中只对这长子还有些残存的印象。盯着虞幼棠发了许久的呆,他终于恍然大悟了。

“哈,小棠!”他张开双臂猛然扑向了儿子,口中单调的重复:“小棠!小棠!我是爸爸,你是小棠!”然后他探头一口噙住了虞幼棠的嘴唇,将自己口中的硬糖渡给了对方。

他这是好意,他想给儿子吃糖。

虞幼棠被他压在身下,窝在沙发上半躺半坐;含着那块温暖的糖果,他心里难过的简直有些木然了。

虞嘉棠热切的注视着儿子的面孔,毫无预兆的兴高采烈起来。

“小棠!小棠!”他搂抱着对方拼命摇晃:“宝贝小棠!哈哈,爸爸抱抱你!”

这时候旁人就不得不过来干预了,否则虞嘉棠能把虞幼棠活活弄死。仆人们一边和声劝慰一边将虞嘉棠硬拉起来,而待虞嘉棠甫一起身,阮明志就把双手托到虞幼棠的腰间,将人从下方硬抻了出去。

虞嘉棠不反抗,傻头傻脑的只是呼唤“小棠”。虞幼棠也不反抗,靠在阮明志身上微微的喘气。

仆人把虞嘉棠带回了楼上,有人过来向虞幼棠禀告,说老爷子方才把个半面墙的大书架子给推翻了。

虞幼棠每次见过父亲,都觉着像是受过了重击。匆匆的喝过了一杯热咖啡,他趁着鸦片酊的效力刚刚发作,急急忙忙的起了身,无论如何都要立刻离开。

回到了他往日所居的小小院落中,虞幼棠跌跌撞撞的进了房。

仆人忙着回身关门,阮明志扶着他走到房中坐了下来。

虞幼棠穿的很多,里面不但层层叠叠,外面还披着一件貂皮大衣。臃肿的端坐在沙发上,他先是惨白着一张脸喘息了片刻,然后就抬手用牙齿咬住手套指尖,抬头硬把它拽了下来。

从手边矮桌上拿起方而扁的洋酒酒瓶,他拧下瓶盖扔到一旁,随即举起酒瓶凑到唇边,仰起脑袋连灌了几大口。

阮明志张了嘴,欲言又止的想要阻拦,可那话在口中犹豫盘旋,却是始终没能说出来。

虞幼棠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瓶酒,面色神情渐渐恢复了往常状态。

“明志。”他转向阮明志,温柔和血色一起升上了面庞:“明天开始你可以有一段假期了,我去趟天津,大概总要住上十来天。”

阮明志很平静的垂下头,看自己的双手:“好,你多保重。”

虞幼棠微微探身,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:“不是故意不带你去。这次我要住在金家,那毕竟是外人,我随身总跟着个家庭医生,这不大好。”

阮明志咕哝了一句:“你在天津又不是没房子,干嘛要到别人家去借宿?”

虞幼棠见他表面无所谓,其实心中果然是在斤斤计较,就很和善的笑了笑:“我有我的事情。”

阮明志翻了他一眼,又没好气的一撇嘴,同时抬起右手,轻轻覆在了对方的手背上。

虞幼棠一边感受着对方手心中传来的热度,一边抬头吩咐仆人道:“你去给金先生发一封电报,告诉他我明天下午到天津,问他想要点什么。”

仆人答应一声,转身扑沓扑沓的跑出去了。

第10章 去天津

从北平到天津,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路途。

虞幼棠只带了一个年轻随从出了门。

乘坐家里汽车到了火车站,他怕挤,早早就上了火车前往包厢,不想在狭窄的火车过道里,他迎面遇上了盛国纲。

“哎哟。”他很惊讶的笑了:“这不是盛先生么?”

“哎哟!”盛国纲的眼睛一亮:“你……你这要就去天津了?”

虞幼棠微笑点头:“天气冷了,我是早去早回。”

盛国纲放出目光上下打量着虞幼棠,就见他改换西装打扮,外套一件黑色的海勃绒大衣,腰带紧而服帖的束了,正好勾勒出了修长苗条的身段。

衣裳黑,头发也黑,愈发衬得他脸面雪白,眉目如画,偏还语笑嫣然的,左边面颊上隐隐现出一个浅浅酒涡来。

盛国纲咽了口唾沫,忽然就柔和了语气:“你的生意都在天津,急着回北平做什么?”他靠在车厢墙壁上悠悠的笑:“虞先生,你务必要给我一个招待你的机会啊。”

虞幼棠抬手取下头上的薄呢礼帽,露出了一头乌黑锃亮的短发:“盛先生,你总是这样客气。”

盛国纲含笑注视着虞幼棠,许久过后才忽然反应过来,直起腰伸手要去搀扶对方:“你的包厢是几号?我送你去。”

虞幼棠一抬手臂:“不必……”他笑着转身推开旁边房门:“我就在这里,盛先生不用管我,请自便吧。”

盛国纲抬头看了看号码,然后志得意满的一点头:“好,好,我知道了。”

虞幼棠带着他那个随从进入包厢——随从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,专门跟着来拎行李干杂活的,手脚干净利落。扶着虞幼棠在临窗的沙发椅子上坐下,他茫然四顾,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。

虞幼棠望着窗外,轻声说了一个字:“酒。”

男孩子立刻醒悟过来,蹲下打开了随身拎来的大皮箱——里面除了两件贴身的换洗衣物之外,一瓶一瓶摞的皆是白兰地。取出一瓶轻手轻脚的送到虞幼棠面前小桌子上,男孩子合拢箱子按上暗锁,而后使足力气将其拎到了角落处。

汽笛长鸣,脚下震动,是火车要开了。

虞幼棠面对着窗外渐渐移动起来的景致,一口一口的喝酒。酒精暖化了他了的血液,而他也就在这一派小小的火热中开始了思索。

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。虞幼棠手无缚鸡之力,不得不多存几分心思。

在火车开动的三十分钟后,盛国纲闲闲的敲响了包厢房门。小随从开门一看是他,就陪笑轻声道:“是您先生啊?”

盛国纲本来酝酿了一肚皮的欢声笑语,没想到劈面迎出来的却是一声蚊子叫,就不由自主的也噤了声:“我……我来看看虞先生。”

小随从堵着门并不放行,且用耳语般的音量告诉他:“我们大爷刚睡啦。”

盛国纲低头忖度了两秒钟,而后忽然伸手,缓慢而坚决的把小随从向一旁拨去:“没关系,我就是来看看他。”

小随从没见过这么自作主张的客人。怔怔的让开了一大步,他刚要开口阻拦,可盛国纲已经侧身从他面前挤了过去。

虞幼棠仰卧在包厢内的铁床上,双目紧闭,神情安然,呼吸匀称,看起来的确是在睡觉。

盛国纲嗅到了一丝酒气。俯身将一只手撑在了床上,他刚要出言呼唤,那小随从却是怯怯的走了上来:“先生,我们大爷……”

盛国纲不耐烦的一挥手,又抬头瞪了他一眼,从牙关中挤出两个字:“走开!”

小随从本是个老实孩子,如今见他突然显出一脸凶相,就不禁吓了一跳——可也不敢当真走开,只得不上不下的呆站在了当地。

盛国纲没敢贸然乱动。

一手抚到对方的肩膀上,他轻声唤道:“虞先生?两个小时的路途,你也要睡?”

虞幼棠昏昏沉沉的“哼”了一声。

盛国纲的那只手缓缓下移,捋过虞幼棠的整条手臂,最后就摸到了对方的左手——松松握住,小心翼翼的。

“虞先生,我还打算和你做一路的畅谈呢,怎么半小时不见,你就困倦成了这个样子?”他故意问的开朗坦然,其实手指悄悄用力,试探着在对方掌心上捻了一把。

虞幼棠忽然睁开了眼睛,目光涣散,嘴角微翘,脸上闪过一丝慵懒笑意。

“不要吵我。”他耳语似的送出气流:“乖。”

然后他重新闭上了眼睛。

盛国纲盯着虞幼棠愣了半天——后来他讪讪的直起腰,就觉着头脸一起在发烧,并且认为方才那一幕很像是幻觉。

双手合十贴在嘴唇上,他要念佛似的呼出一口气来,而后整整衣领拍拍衣袖,梦游似的迈步离去了。

人走在狭窄的火车过道里,盛国纲的心却是留在了包厢之内。

“他和我说话了?”他那脑壳里仿佛是盛了半罐子岩浆,咕嘟咕嘟的冒出炙热气泡:“他让我“乖”?”

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脸,他觉着眼下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,随即又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:“他让我乖我就乖了?我怎么真的自己就滚出来了?”

盛国纲忽然有些恼羞成怒:“我他妈真怂!”

火车在两小时后准时抵达了天津。

虞幼棠哈欠连天的坐在床上,因为感到旅途颠簸,精神不济,所以咕咚咕咚又喝了一气白兰地。

他自觉着是酒气冲天,故而又特地找出一包留兰香口香糖,抽出一片叼在嘴里——只含了一半入口,也不正经咀嚼,单是用牙齿轻轻的咬,一边咬一边吮吸着外层的甜味道。

他不急着下车,火车外面人山人海的,他出去就能让人挤碎了。将那顶礼帽拿过来扣在头上,他把口香糖尽数推入了嘴里,而后又给自己带上了手套。

安安稳稳的坐了许久,他人也清醒了,身体也暖和了,正是感觉良好之时,包厢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,一位斯斯文文的白净青年走进来,正是金光耀。

虞幼棠当即拄着手杖站了起来。

金光耀一言不发的停在了虞幼棠前方一米处。二人相视,不言不动。

如此僵持了两三分钟,金光耀终于忍不住了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随即张开双臂做了个舞台动作,演话剧似的大喝一声:“哈!幼棠,亲爱的,我真想死你了!”

虞幼棠摘下帽子往地上一掼,娇声娇气的斥道:“滚开,你这负心短命的,我才不要见到你!”

此言一出,他俩一起大笑起来——原来前几年金光耀带着虞幼棠去看话剧,里面有这么一段台词,当时被那所谓明星演绎的十分肉麻,所以二人对这一问一答印象深刻,这些年过后依然牢记,时不时的就要拿出来排练一番。

金光耀且笑且走上前去,一边上下打量虞幼棠,一边抬手抚摸了对方的肩膀手臂:“路上累不累?冷不冷?”

虞幼棠微笑摇头,用手杖指了地面:“我那帽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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