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

金光耀本来是这一场宴请的主人翁,然而却是糊里糊涂的成了背景,几乎就没有和马荣生直接对过话。啼笑皆非的坐上汽车,他在回家的路上笑道:“幼棠,你挺有办法啊!我不在的时候,你和姓马的又说什么了?他不是架子端的天高么,怎么还主动要回请了?”

没有应答。

他扭头向旁边看了一眼:“幼棠?”

虞幼棠委顿在座位上,喃喃的轻声说道:“金哥,我头疼。”

金光耀连忙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,觉着微微有些发热:“是不是累着了?”

虞幼棠那身体一点一点的歪倒下去,最后就伏在了金光耀的大腿上。金光耀想他和马荣生谈笑风生了几个小时,字字句句都要留心,定然是疲惫到了极处,就一边将他扶起来搂抱在怀里,一边伸手敲打了司机的后脑勺:“你他妈的给我再快点!”

虞幼棠是真发起了烧。

金光耀把他抱到床上躺好了,急急忙忙的先喂他吃了两粒退烧药,又将他那周身的衣裳除去,用棉被把他严严盖住。他安安静静的仰卧在床上,双目紧闭,面颊泛红,也不出声。

金光耀了解他那身体状况,知道他在和暖春季中虽是不大喘了,但更爱闹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——一贯如此,吃点药也就顶过去了。

虞幼棠常年病病歪歪,自己都觉着自己怪讨人嫌的,所以午夜时分醒来时,尽管浑身烧的滚烫,可是并未惊动金光耀,晕头转向的自己就下了床。

摸黑扶着墙走到洗手间里,他在抽水马桶前弯下腰,只觉着腹中翻江倒海,张口便呕出了一口酒来——他的肠胃里除了酒,也再没别的了。

他那胃的容量有限,吐了几口也就空了。拧开大化妆镜下的水龙头,他瑟瑟发抖的用双手接了水漱口洗脸,同时就感到寒冷眩晕,脑浆成了冰凉的糊,里面那无数神经一蹦一蹦的锐痛。

这时金光耀醒了过来,听见洗手间里响起了哗哗水声,便迷迷糊糊的下床开灯,赶过去询问道:“幼棠,你怎么了?”

虞幼棠靠着那贴了白瓷片的墙壁,身体缓缓的往下溜:“方才胃里不舒服,现在已经没事了。”

金光耀见他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了,就将他连搀带抱的送回了床上。虞幼棠蜷缩进棉被里,恍恍惚惚的先不说话,后来待金光耀也躺上床来,将要关灯之时,这才气若游丝的发出了声音:“金哥,我难受。”

虞幼棠这人虽然多病,但是从不因此而自娇;他若是开口向人诉苦了,那必然是已经到了忍受不住的程度。金光耀明白他这身体并非药物可以挽救,只能是用棉被把他包裹起来抱进怀里,让他能从外界感受到些许爱护和温暖。

金光耀搂抱着虞幼棠,倚靠床头一直坐到天亮。

凌晨时分,他见虞幼棠已然睡熟了,这才将人小心放回身边躺好,然后自己也侧卧着眯了一觉。

虞幼棠在中午起了床,倒是退了烧,也恢复了往常状态。

他坐在餐桌旁喝了小半碗粥,这时金光耀从后方走过来,将两张请柬放在了桌上:“马荣生派人送来的,晚上六点,还是紫竹林。”

虞幼棠一边擦嘴一边点了点头:“今天你不用露面,明天,或者后天,直接去和马荣生签合同就是了。”

金光耀很夸张的“嘿哟”了一声:“真的假的?”

虞幼棠侧身回头,郑重其事的告诉他:“假的,哄你傻小子玩儿呢!”

虞幼棠当真是单枪匹马的前去赴了宴。

这回他和马荣生再相见,都觉着熟络了许多。酒菜上毕之后,两人略聊了两句闲话,虞幼棠便主动笑道:“马老板,我知道您这次回请,乃是出于情谊;不过恕我市侩,还是忍不住要老调重弹,和您再谈一谈昨天的那个提议。”

马荣生若是无心合作,也不会劳心费力的做这一场回请了,只是他之前派头摆的太大,如今不好首先再提;而虞幼棠此言一出,正是合了他的心意。

“老弟,你和我不要说一句留两句。”他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,边嚼边说道:“咱们有话直说,我生平就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!”

虞幼棠听到这里,当即向他端起酒杯:“那好,预祝我们合作成功!”

马荣生一愣,随即大笑着和他碰了杯:“哈哟……你这也太爽快了,连我的主都给做啦!”

金家这间翡翠别墅如今是朝不保夕,所以马荣生颇想趁火打劫的多占点股子,少出点钱。虞幼棠很体谅他这心情,然而坚决不肯妥协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涉许久,后来马荣生就摇头叹气道:“老弟,我看你是块牛皮糖啊!”

虞幼棠靠着椅背端正坐了,听了这话就抬眼望向对方,端着一杯酒微笑问道:“甜吗?”

马荣生听了这话,不禁也迎着他的目光笑了:“唉哟……岂止是甜啊,简直都要齁死我了!”

虞幼棠亲自盛了一小碗热汤,双手端着送到了他面前:“怕甜,还要这么狮子大开口的吃?”

马荣生喝了一口汤,笑模笑样的答道:“好吃嘛!”

虞幼棠坐回原位,对着他缓缓一点头:“慢慢吃,来日方长。”

马荣生端起汤碗一饮而尽,然后咂了咂嘴:“来日方长……你这是要给我许大愿了?”

虞幼棠轻轻摇晃着玻璃杯中的残酒,低下头似笑非笑的答道:“不敢。马老板是有眼光的人,一定比我看的更长远。”然后他抬起头轻声笑问道:“我许愿,您信吗?”

马荣生手里还捏着一只汤匙:“我信。”

虞幼棠喝净了杯中残酒,然后坐直身体放下了酒杯:“好,您既然信我,那咱们就……”他微微探身对着马荣生一笑:“这么定下了吧?!”

马荣生把汤匙往碗里一撂:“嗯?你小子绕我啊!我还没说话呢,这怎么就定下来了?”

马荣生总觉着自己这便宜占得还不够大,可是和虞幼棠云里雾里的谈了一晚上,他感到了一种飘飘然的趣味,忽然觉得像自己这般伟大的人物,少占点便宜也没什么了不得的。

翌日下午,金光耀果然出门同马荣生谈妥了此事,从此双方在翡翠别墅建立了合作的关系。回家后他又惊又笑的,对虞幼棠说道:“平时瞧你是个病猫,没想到还挺有本事!看来你和你家老爷子一样,特别能说会道!”

虞幼棠也有点儿得意,不过因为胸闷气短,身体无力,故而就没有自吹自擂,只是沾沾自喜的默然一笑。

第48章 兄弟相遇

马荣生对虞幼棠颇感兴趣。

他对此人很是摸不清路数,私底下派人去打听了对方的出身,发现这人竟是虞嘉棠的儿子,果然不是师爷清客一流,于是就更加糊涂了。

一张帖子下到金公馆,他有心邀请虞幼棠出来再吃上一顿便饭,然而所得的答复是很令人扫兴的——虞幼棠如今不在此地,新近返回北平家中去了。

虞幼棠是非回去一趟不可,因为家里发来电报,说虞嘉棠昨天上午好端端的忽然从二楼窗子中跳了出去——没摔死,落了一身轻轻重重的伤,现在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。

其实这些年来,他对于这父亲的感情一直摇摆不定,就处在怜爱与厌烦之间;可是得知虞嘉棠遭受了苦痛,他作为儿子,不由得也是十分急切关情。匆匆忙忙的收拾了行装,他带着自家的那个小随从乘坐金家汽车赶到火车站,也没挑选时刻,直接就买了最近一班列车的车票。

他心里着急,就觉着时间过得特别慢;好容易捱到了时刻,他和小随从便亟不可待的率先上车,去找自己所在的包厢。哪知就在那狭窄的过道上,他迎面却是遇到了虞光廷!

兄弟两人相别已久,大概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相遇,各自都是目瞪口呆。虞光廷睁大眼睛望着虞幼棠,口中还在机械的咀嚼着口香糖;而后方的冯希坤虽然对虞幼棠没有什么深刻印象,可是见他和虞光廷容貌有相似之处,就抬手轻轻一拍虞光廷的肩膀:“子俊,这位是……”

虞光廷没理会他,只是上下打量虞幼棠——虞幼棠还穿着那件翠蓝长袍,浑身上下虽是干净利落,不过偏于素朴,又是面无血色,看上去就显得有些虚弱憔悴;而虞幼棠审视着虞光廷,见这弟弟西装笔挺,形象摩登,打扮的油头粉面的,倒仿佛是十分得意的模样。

两人相视着半天没说话,后来还是虞光廷先开了口:“哥。”

虞幼棠一点头,轻声答道:“老二。”

冯希坤高高的伫立在后方,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起虞家这破落户,所以将双手插进裤兜里,并未主动开言。

虞光廷见虞幼棠盯着自己只是瞧,神情显然是很惊异,心中就忽然觉出一阵快意来——你以为我要穷困潦倒了吗?我偏比你活得还体面!

这时他就把往日在冯希坤那里所受的苦楚侮辱全部抛去了脑后,跃跃欲试的生出了一种自甘轻贱的无畏。

“你回家?”他又问道。

虞幼棠嗅着弟弟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道:“你现在……怎么样?”

虞光廷无所谓的一撇嘴:“我现在还有事,你在哪间包厢?我过一会儿再去找你吧!”

虞光廷言出必行,列车开动之后不久,果然就出现在了虞幼棠面前。当时虞幼棠正坐在床沿,而虞家的那个小随从很有眼色,见状就避出包厢,跑到过道车窗处望风景去了。

虞光廷关闭了包厢门,然后走到虞幼棠面前,在那窗边的小桌子旁坐下了。抬头扫了虞幼棠一眼,他低下头问道:“哥,你近来身体还好啊?”

虞幼棠往日只匀出了十分微少的心思去惦念弟弟,可是如今当真见了面,他又觉得十分亲切,简直想要去摸摸虞光廷的短头发:“我还好,你呢?”

虞光廷一耸肩膀:“你自己看嘛!”

虞幼棠知道弟弟心里痛恨自己绝情,不过如果时光能够倒流,他为了自保,还是要把虞光廷赶出家门的——所以倒也不觉后悔。

“你如今是在依靠什么来生活?”他又问。

虞光廷听到了这个问题,不禁心里一酸。又委屈又伤心的歪着脑袋望向虞幼棠,他也不知从何说起,反正就觉着自己像棵野草一样,是没人要没人爱的。

当哥哥的一点实事也不做,只会不疼不痒的闲问一句——这又有什么用处?他若真是衣食无着了,难道虞幼棠还会把他收留回家不成?

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他一开口,声音里都带了哭腔:“你放心,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占你一分钱的便宜了!”

虞幼棠毫不动容,又追问了一句:“老二,你告诉我。”

虞光廷看他摆着一张八风不动的镇定面孔,好像丝毫不为自己的境遇而担心,一股子毒火就从心底烧了起来——他咬牙切齿的发狠,非要说点血淋淋的话来刺激对方一下不可!

“你一定要知道吗?”他向虞幼棠前倾了身体,拧着眉头一字一句的说道:“你要想知道,我就告诉你,不过你听了可不要后悔!”

虞幼棠面白如雪,不为所动的和声答道:“我不后悔,你说。”

虞光廷大睁着眼睛瞪向他,这回忽然笑了一下:“哥,你方才看到我身后的那个人了吗?冯希坤,现在是他养着我。他给我房子住,给我东西吃,给我衣服穿,还带我到处玩;我呢,我陪他睡觉。”

虞幼棠这回果然动容了:“你——”

虞光廷见自己总算把他刺激的有了反应,心中就感到了一丝报复成功的痛快。起身走到虞幼棠身边紧挨着坐下,他这回近距离的继续问道:“哥,你说我这个活路,怎么样?”

虞幼棠转过头看着他,一双眼睛清清澈澈的,然而空无内容——他真是被弟弟这番话震住了!

虞光廷如今在冯希坤那里混久了,说话毫无顾忌;见哥哥这么怔怔的凝视着自己,他人来疯似的继续压低声音发作道:“哥,其实我也不想陪男人睡觉的,你要不要救救我呢?”说到这里他探头靠近,几乎要与虞幼棠鼻尖相触:“哥,冯希坤天天缠着我,我都快被他折磨死了!可是为了生活,我没有办法,只好忍着。”

他抬手搂住了虞幼棠的肩膀:“哥,我现在什么也顾不得啦。别说冯希坤了,就算是你,只要肯付钱,我也会陪的。”然后他低头一笑:“不过你这半死不活的,我脱光了你也是白看着啊!”

虞幼棠深吸了一口气,随即转向前方,断断续续的呼了出来。

“好了!”他低声喝道:“别说了!”

虞光廷想自己都沦落到这般地步了,虞幼棠却还是听不得看不得的做伪君子,一时心中不忿,就故意抬手将虞幼棠那身体扳向自己,而后骤然扑上去,口水淋漓的在对方那嘴唇上亲了一下。

“你装什么正经?!”他质问他那哥哥:“你把我赶出家门无依无靠,现在还好意思嫌我活得下作?”

虞幼棠用衣袖在嘴唇上抹了一下,气的一挣:“恶心!”

虞光廷当即向下一弯腰,很夸张的做了个委顿的动作,然后抬起头讥笑道:“我恶心?我再恶心也比不过你!你十几岁的时候还和老头子搅着舌头亲嘴呢,我下作一辈子也追不上你们两个!”

虞幼棠扬起手,一巴掌抽到了虞光廷的脸上。

虞光廷挨了这个嘴巴之后,头脑却是渐渐降了温。

他降了温,虞幼棠那边可是燃烧了起来。拄着手杖愤然起身,他在虞光廷面前来回走了两步,随后停在对方面前,挥起手杖就往对方身上打去。虞光廷知道自己刚才一时气急,把话说过了,这时就不躲闪还手,只抱着脑袋深深低头缩成了一团。

他尽管是由着对方打,可虞幼棠力量有限,敲了几手杖后就累得气喘吁吁,连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
虞光廷直起身来——他刚才是被一股子辛酸痛苦攻昏了头,如今发泄过了,心中便渐渐生出了一点悔意,因为怕把他哥哥活活气死。

虞幼棠的确是要气死了!

虞光廷委屈,他又何尝不委屈?声音堵塞在喉咙口里,他拼死拼活的发出了嘶哑声音:“老二,我并不欠你什么!”

说完这话,他上前一步兜头又给了虞光廷一巴掌——力道太轻了,更像是抚摸。

收回手来紧紧攥了长袍一侧,他眼睛都红了,挣命似的又挤出了一句话来:“你这混账,我不欠你的!”

虞光廷听了这话,很不服气;翻着眼睛看了他哥哥一眼,他抬手揉了揉被打痛的肩膀,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,望着地面很不驯的答道:“对,你不欠我,我欠你的,行了吧?你不用和我吵架——你有病,你娇贵,反正从小到大一直是我让着你,我也习惯了!”然后他探身把虞幼棠轻轻一拉——虞幼棠本没想动,可是力不能支,身不由己的就被弟弟扯到床边坐下了。

虞幼棠心里对这弟弟是又恨又怜。双手扶在膝盖上,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,前倾着身体只是喘气。而虞光廷听他呼吸滞涩沉重,胸腔像风箱似的,便不由得也感到了有些心疼。扭身转向他哥哥,他一手将虞幼棠揽向自己,另一只手则是伸过去为对方轻轻揉了胸口。

待虞幼棠缓过这口气后,虞光廷放开手,不再理会他了。

这兄弟两个各自斜身子坐在床边,虞幼棠对了窗口,虞光廷对了房门,两人背靠背的沉默不语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虞幼棠忽然轻声开口道:“你回来吧。”

虞光廷低头撅着嘴:“你养我啊?”

“嗯,我养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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