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

一车人命一车血,家里的老仆吓得魂飞魄散,除了报警之外就是往天津发去急电,倒是一分钟也没有浪费。及至警察来了,好不容易找到一名见证者一问,却又是问不出丝毫线索来——那帮子杀手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的,来了就杀,杀完就走。

虞幼棠到家之时,虞嘉棠已经被人大体的收拾干净了。老仆涕泪纵横的用白布单子苫盖了尸首,不让大少爷靠近细瞧。

“别看,别看……”老仆拦着虞幼棠:“大少爷有这个心就够了,老爷头上有伤,大少爷别看了。”

虞幼棠依旧木然着,老仆不让他看,他就在停尸房间的门口处坐下了,目光发直,怔怔的望着虞嘉棠。

他以为虞嘉棠是发了急病——脑充血之类的急病,他没想到父亲会落得这样一个死法。

虞幼棠无论如何想不明白,不明白到底是谁下的狠手。当年虞嘉棠在烟泡里被人下了毒药,那似乎倒也还在情理之中——他正风光,难免遭人嫉恨;可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?虞嘉棠疯疯傻傻的早已经成了消失的人物,怎么还能有人要追杀到底呢?

虞幼棠想不明白,想不明白就坐着。反正虞家破落已久,又没个远亲近邻,如今也用不着这长子前去招待吊唁宾客。

所以他可以尽情的发呆,一滴眼泪也没掉。

阮明志没经过丧事,此刻他惶惑的站在虞幼棠身后,觉着自己说话不好,不说话也不好,长久的无所适从;而白重阳拎着个箱子站在更远处,也是一脸的恐慌茫然。

虞幼棠一夜没睡。

他是打算为虞嘉棠守灵的,可是熬到半夜就有些神昏力竭。阮明志把他扶到邻近屋中躺下,将他身上罩着的孝袍孝带子等物也都解开,又让仆人端些热汤水过来。

虞幼棠躺不住,坐不住,站也站不住,看起来麻木而不安。阮明志见状,只得喂他吃了两粒安眠药,希望可以让他老老实实的安睡片刻。

虞幼棠吃了药,可是并没能入睡。眼看着窗外渐渐透出了曙光,他忽然对阮明志轻声说道:“一会儿让重阳出去一趟,给老二那边再发一次电报,让他回来。”

阮明志点点头:“嗯。”

虞幼棠心知单凭自己的力量,是绝难查出杀父凶手的——况且查出来又能怎么样?他有那报仇的本事么?

于是他阖下眼皮,终于挤出了小小一滴眼泪,未及滑下面颊,便自行干涸了。

虞家的长子没出息,虞嘉棠是白死了。

虞幼棠苟延残喘似的挣扎起身,按照礼节规矩,开始操办父亲的丧事。

所幸他手头正是宽裕,家里还有几个伶俐仆人,总能把这葬礼勉勉强强的进行起来——他并不惜钱,本来家里没人,已经是冷清之极,面子上还不尽量做的好看一点?

外人不来捧场,他就得自己想法子做出一番热闹,让虞嘉棠走的不要太寒碜。

虞幼棠累的快要呕血,然而金光耀没来,虞光廷也没来。

老仆不让虞幼棠去见虞嘉棠,因为怕吓着大少爷。及至出殡哪天,有人想法子把虞嘉棠那头脸收拾了一下——脑袋都被子弹打烂了,想要恢复成人模样,也难。

虞幼棠没有细瞧虞嘉棠最后一眼,直接就命人盖了棺。他心目中的父亲永远是英俊不凡的虞司令;而小楼里苟活多年的傻子、棺材里那面目全非的尸首,都和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。

他有点怨金光耀,怨他不过来帮忙——大概对方的确是很忙的,不过在这个非常时期,他应该过来瞧自己一眼。

至于虞光廷——他对这个弟弟是毫无指望了,只希望将来能找个地方把这家伙养起来,万万不要再让他出去给自己丢人现眼就是。

把虞嘉棠下葬之后,虞幼棠在老宅里又休息了两天。

金光耀总也不来,这可真是让他日渐气愤了。

他有心和对方赌气,所以也不主动返回;金家跟来的那几名青年却是等不下去了,日日过来陪着小心催促:“二老板,咱回去吧?您这也出来好一阵子了,大老板那边没动静,怕是不能过来啦。”

虞幼棠做长袍马褂打扮,还带着孝。袖着手坐在床上,他轻飘飘的答道:“你们先回去吧,我这里不急,留下来再住两天。”

几名青年思索了一下,暗想自己是大老板专门派来跟随二老板的,如今若是这么私自回去了,定然落不到好果子吃。

那就一起在这荒凉寂寞的老宅子里混下去吧!

虞幼棠失魂落魄的混下来,前几天心中空荡,倒也罢了;后几日他渐渐恢复神智,忽然觉出了不对劲。

天下人都能忽视忘怀他,唯有金光耀是绝不会的。自己这边死了爹,那边除非是火烧了眉毛,否则绝不会这样无情的不闻不问!

莫非真的是又火烧眉毛了?

虞幼棠那一颗心悬了起来——他不能再赌气下去了。

几封电报发出去,那边毫无回信;于是在这日上午,他将家中上下安顿完毕,然后带着身边众人坐上列车,回返天津。

虞幼棠在天津站下车后直奔金公馆,然而并没有在那里见到金光耀。金光耀手下一位管事的经理留在公馆坐镇,见了虞幼棠后如获至宝,当即就哭丧着脸迎上来,将这些日子的变故细细讲述了一遍。虞幼棠本就身体虚弱,听了这番话后,竟是惊的几乎厥了过去!

怪不得金光耀失了音信——在虞幼棠走后的当晚,他那座车就在大街上受了袭击。

和枪杀虞嘉棠的方式相比,来人几乎就是采取了相同的手法。不过金光耀那汽车前后都有保镖跟随,并没有让他们逼近得逞。因为开枪不成,所以两方干脆短兵相接的互殴起来;金光耀眼看着车内躲不住,想要冲出包围逃生,结果被个手快的恶徒一刀就砍倒了。

这一场战斗,由于双方势均力敌,故而持续了很久。

后来还是金家落了下风,保镖们一个个被打的头破血流,依然奋力坚持着想要护住金光耀;而也正是因此,恶徒们始终没能放开手脚大开杀戒。

在租界巡捕们赶来之后,恶徒们闻风而逃。金光耀身上摞着两具保镖尸体,巡捕们把尸体抬开一看,就见他从头至脚也不知道挨了多少刀,整个人都被鲜血浸透了。

因为他还没死,所以巡捕和随后赶来的金家援兵们把他火速送往医院,开始了紧急救治。

金光耀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没能脱离危险,不过金家为了稳定人心,对外只说金光耀受了轻伤——此刻正是要二老板拿主意的时候,偏偏二老板又回了北平,一时间不知所踪。

虞幼棠急急忙忙的上车前往维多利亚医院,在路上他得知这些天金家地盘上倒还太平,脑筋一转后就立刻对身边的那位经理秘密吩咐了一番。那经理听后半路下车,赶着执行去了。

第65章 复仇

虞幼棠知道金光耀受了重伤,可那只是“知道”而已。因为金光耀没有死,并且已经度过了危险期,所以他心存庆幸,除了痛惜之外倒也没有许多其它情绪。

及至当真见了金光耀本人,他彻底傻眼了。

金光耀浑身缠满绷带,一动不动的挺在床上,一双眼睛见到虞幼棠进来了,就骤然大睁了一下,随即骨碌碌的随着他乱转——却是说不出话来。

虞幼棠快步走到床前,病房内负责保护的保镖立刻就搬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,然后很有眼色的掩门退了出去。

虞幼棠坐下来,握住了金光耀的一只手。

金光耀连脸上都密密包裹了,唯有五官是显露在外的,一道结了痂的新伤从太阳穴那里延伸到眼角,是无数创伤中最为轻微的一处。

“金哥,金哥……”虞幼棠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,声音都颤抖起来了:“你现在觉得怎么样?”

问完之后他欠身凑近,就听金光耀用气流轻轻耳语道:“我没事,你别担心。”

虞幼棠紧紧握住金光耀的手:“知不知道是谁干的?”

金光耀用口型答复道:“不知道。”

虞幼棠真想抱抱金光耀,可是又无从下手。眼看着往日生龙活虎的金光耀变成了这般模样,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心痛——鲜血沸腾的心痛!

“你安心养伤。”他坐回原位,用嘴唇亲吻对方的手指:“我现在健康得很,正好可以替你。”

金光耀无法扭过头来,只能转动眼珠去看虞幼棠,虞幼棠再一次起身弯腰和他对视了,想在满面愁容中尽量显出几分和悦颜色。

虞幼棠没有和金光耀多谈伤情,离开病房之后才找医生过来详细询问——一问之下,他不禁又惊恐起来。

金光耀之所以没死,只能归功于他命大;而他虽然命大,可是肉体毕竟抵不过恶徒们的钢刀。

他那两只脚的脚筋全被砍断了,其中左腿被人连剁了三刀,刀刀见骨,险些就要被生生剁断;另有一刀大概是要捅穿他那心肺的,然而位置偏斜许多,竟是攮进他的腹部之后向下一划,直扎进了他的大腿根里去。

除此之外,他那后背腰臀等处也被割伤无数,让他几乎流尽了全身鲜血,还有一刀来的最险,是刀刃切进了他的喉咙中——万幸没有被活活割喉,但声带却是受了损伤。

经过一番抢救,如今金光耀是脱离了生命危险,至于以后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,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。

医生的话让虞幼棠直冒冷汗。他战栗着回到病房,这回一言不发的走到床边,他直接就弯腰低下头去,把嘴唇贴在了金光耀的眉心上。

他保持着这个动作,长久的不动。金光耀仿佛是会意了,就抬眼对着他微笑了一下。

虞幼棠到了这个时候,已经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自己那又痛又怜的心情,所以就一路向下轻轻滑过了金光耀的鼻梁,最后两个人嘴唇相贴,他满怀爱意的亲吻了对方。

他是不能没有金光耀的,如果说这种感情就是“爱”的话……

那爱就爱吧!

因为虞幼棠表现出了如此的亲昵和依恋,所以金光耀下意识的想要抬手拍拍对方的后背,然而他抬不起手了。

他是个急性子,而且一动不动的躺了这么些天,也实在是腻烦之极,这时就忍不住的拱动了身体——结果他随即就痛的咬紧了牙关。虞幼棠连忙柔声安抚道:“别动,你身上有伤。”

金光耀停顿了一下,又继续不安分的摆动了脑袋——他躺的太久了,身体僵的难受。虞幼棠见状,便抬手摸了他的脸,勉强微笑着轻声说道:“金哥,你乖一点儿吧。这么大的人了,还要淘气不听话?”

金光耀拼命的要仰头看他,仿佛有话要讲;虞幼棠赶忙侧耳过去,就听他嘁嘁喳喳的说道:“幼棠,你别担心……我很快就好了,我这都是皮肉伤……”

虞幼棠听他现在还在惦念宽慰自己,心中几乎酸楚起来。

“那你安安稳稳的躺着不要动。”他用手指摩擦着金光耀下颏上的短短胡茬,强忍泪水答道:“快点好起来。你好了,我就不担心了。”

因为金光耀非常的不老实,稍有好转后就要忍不住辗转反侧,所以虞幼棠亲自搬来病房起居,时刻看守着对方,不让其乱动。

而与此同时,按照他的命令,金光耀伤情恶化的消息被大肆散播出去,外界果然就立刻有了反应——刘桂山派出手下,把中原公司楼上那起过一次小火的金家赌场给砸了!

虞幼棠没做反应,因怕刺激到金光耀,所以在医院也未多提此事,只是加派保镖守护病房。而如此又过了三五天,刘桂山那边见金光耀偃旗息鼓的没有动静,就大着胆子放开手脚,把金家在法租界的一家花会也烧了。

刘桂山当年就和金茂生不对付,可惜不是老头子的对手。老头子横死街头之后,他以为有了自己的出头之日,却又被金光耀和马荣生联手压的抬不起头——这回可好了,他觉着自己总算是熬出头了!

刘桂山打叠了精神,要趁热打铁,生吞了金家。

虞幼棠本没想到会是刘桂山下的手,因为总觉着这家伙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和胆子——就算金光耀年轻资历浅,可那马荣生总是个有名有号的人物。刘桂山不怕金光耀,难道也不怕马荣生了?

可是看眼下刘桂山这上蹿下跳的嚣张反应,还真是不由得他不信。悄无声息的安排了人马,他开始做出了反击。

于是在十几日后的一个夜里,出门赴宴的刘桂山带着姨太太和小儿子乘车回家,结果他那座车发动不过百十来米,一团火焰便随着爆炸声从车底腾出——然后汽车就在气浪的冲击下支离破碎,翻滚着飞入了路旁的排水沟中。

事后有人从烧糊了的汽车铁架中扒出了刘桂山一家,其中刘桂山同他那个姨太太是漆黑焦糊了,而他的小儿子则是干脆化成了灰。

刘桂山这人结仇甚多,所以如今死了,外界也不是十分惊讶——金茂生能死,他凭什么不能死?

虞幼棠事前事后都不张扬,只在舆论平息后将此事悄悄告知了金光耀。金光耀也一直怀疑是刘桂山下的手,故而如今听到这消息,心中就感觉十分痛快。

然而刘桂山的死亡并不能弥补金光耀所遭受的伤害。金光耀也知道自己断了脚筋,可是因为一直打着石膏不曾下床,又晓得这外国医院的医生们医术高明,所以虽也担心自己会落了残疾,不过总还是忧虑的有限。虞幼棠看他傻头傻脑的心胸宽广,安心之余又觉出了难过——金光耀素来性急好动,是万万不可缺少一双好腿脚的。

“我大难不死、必有后福。”金光耀那声带大体上长好了,然而往日宏亮的声音却是没能恢复过来,说起话来总是偏于低沉沙哑:“幼棠,你再去问问医生,我觉着我身上没什么不自在的,是不是可以试着下床了?”

虞幼棠在床旁摆了一张躺椅,以便自己可以成日的留在病房内陪伴金光耀。听闻此言他转过脸去望向对方,就见金光耀那头脸上的绷带皆被拆除了,左边眼角处留下一道鲜红的伤疤,上面还残留着点点血痂——幸而是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的,倒还能隐约遮挡一下。

“你老实点吧!”他微笑着和声答道:“这刚躺了一个多月,就翻来覆去的受不得了?”

金光耀试探着动了动脚趾头,感觉活动还算自如,心情就愈发的舒畅了:“哎,你看看,我的两只脚全能动!”

虞幼棠早从前几天开始就每日观察他那双脚,故而此刻丝毫不动:“不看,你都多少天没洗脚了?怪臭的。”

金光耀信以为真,就讪讪的笑了笑。半晌之后他费力的问道:“幼棠,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?我在医院清醒后就开始念叨着你,你忙着安葬你家老爷子,就一点儿也不惦记我么?”

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,虞幼棠也实话实说的答道:“没人告诉我——要不是我回来后直去了你家里,恐怕都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。”

金光耀听闻此言后愣了片刻,最后就低声叹道:“我手下的这些人啊,有的盼我死,有的怕我死……他们不敢对我下手,可也不想让你回来……大概是要等着我自生自灭,然后他们好各奔前程呢!”

虞幼棠一笑:“我没前程,我守着你。”

往年的春夏季节,都是虞幼棠最健康的时期;然而如今金光耀见虞幼棠面白如纸,脸上一点血气都没有,就知道他这些日子受了煎熬。

“我想回家去。”他伸手握住了虞幼棠的手:“再养个十天半个月,我看我就真的没事了。”

虞幼棠把他的手掖回被窝中,脸上笑着,心中却是依然不安定。

虞嘉棠和金光耀的受袭方式太相似了——如果不看虞嘉棠,那可以认定凶手就是刘桂山;可若是把两方联系起来重新思索,那真是要让人万分的迷茫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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