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
坐在一楼前的台阶上,他望着院内葱郁到乱七八糟的草坪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这个时候,他神情肃穆,衣饰不整,看起来很像一名不修边幅的思想者。一双灰色的眼睛好像两潭浅水,清澈见底的连内容都没有了。

“哥哥。”他喃喃自语:“你什么时候回家啊……”

树上飞来一只乌鸦,哇的大叫了一声,拍拍翅膀又飞走了。天上的云浓了又疏,阳光从云缝中射下来,让这世界好像一个开了电灯的大屋子,明亮是明亮的,然而上面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遮挡着。顾理初深深的低下头,双臂环抱了自己,好像要把自己勒死似的,很茫然的用着力气。头上一顶花格子呢的鸭舌帽一点一点的向旁边歪滑过去,终于掉落到地上。

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,他打了个激灵,下意识的便跳起来转身跑进楼内,关上大门后,他跑去旁边的起居室内,隔着窗子向外望。

原来动静是从隔壁的威尔金斯家里传过来的。他看到几个人走进了那荒凉已久的院内,四处查看着。一个人腰里系着一串钥匙,走到楼门前,试了几次方打开,探头进去看了看,然后招呼同行的几位一起走了进去。

他们许久才出来,顾理初稍稍的推开了点窗子,依稀听见他们大声的谈笑:“这些外国人的房子真是不错,家具也齐全,只要是收拾收拾,马上就能住人。”

顾理初有点纳闷,他想那明明是威尔金斯家,这些陌生人怎么能够进去?他们是贼吗?

顾理元低头看着尼古拉斯夫人递给他的蔬菜单子。天气凉了,他里面穿着顾理初送来的新衬衫,外面套了件先前带来的厚呢外衣,和这厨房里所有的人一样,虽然脏兮兮的,然而却带着衣冠楚楚的旧痕迹。

“你要尽可能的多装一些白菜,日本人绝不会阻拦的,因为白菜并不值钱。”

尼古拉斯夫人说着一口口音很重的英文,据说娘家是英国的贵族。顾理元听的一知半解,不过也很痛快的点点头。然后抬头四顾:“亨兵顿先生呢?他该同我一起去运菜。”

他话音刚落,一个坐在屋角洗菜的青年男子忽然站起来,用一口地道中文答道:“亨兵顿先生昨天吃坏了肚子,今天我替他当班。”

顾理元扫了他一眼,那人生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,皮肤晒的黝黑,乍一看,可以冒充中印混血儿。那人迎着顾理初伸出手来:“我叫朱利安?雅罗斯基。我知道你的名字。你好。”

顾理元这回正正经经的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,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,带着点热切和激动,仿佛是按耐不住的要说点什么似的。

所以他表现的分外冷淡,只同他轻轻握手:“你好,雅罗斯基先生。”

在路上,朱利安果然开口向他剖明了心迹。

“顾,我在集中营内找了好久,终于找到了你。”他目视前方,一边提防着偶尔经过的日本巡逻兵,一边很用力的低声说道。

顾理元微微低头望着洒满干石灰的砖路:“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朱利安皱起眉头:“我们看起来和当地的中国人毫无二致,你还要装傻吗?”

顾理元笑了一下:“你想怎么样?”

朱利安清清喉咙,重新调整了声音道:“战争现在并没有结束的迹象,也许在最后的时候,日本人会把我们当作人质!”

顾理元抬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短发:“雅罗斯基先生,你最好明明白白的讲出来。否则我不保证会有兴趣同你继续这样谈下去。因为如果现在的谈话被任何一个日本兵听到了,迎接我们的,除了皮鞭和木棒之外,应该不会再有别的。”

朱利安没想到顾理元会是这样的反应,这让他怔了怔,几乎有些生气。他清楚的知道面前这位伪荷兰人绝不会热爱脚下的这座集中营的,然而却偏做出一副毫不挂怀的模样,逼着自己主动作为。

咬了咬牙,他终于开诚布公:“也许,我们可以想办法逃出去。”

顾理元瞥了他一眼:“然后呢?”

“石场周围的空旷地方,夜里是没有日本兵巡逻的。铁丝网也并没有通电,只要有工具,就可以剪开一个豁口供我们逃出去。”

顾理元点点头:“是这个道理。不过出去之后呢?你有钱?还是你有地方可以藏身?”

“我从小同我父亲游历中国,我会说好几种南方方言,至于钱,我在入营时带了一些。如果你需要的话,我也可以帮忙。我们也许可以逃去昆明——上海的很多人,很多学校都逃去了那里。”

顾理元稍稍的把头扭向一边,脸上欣喜的表情倏忽即逝:“你为什么会选我?除了我们看起来是个中国人之外。”

朱利安耸了耸肩:“因为你看起来机灵健康,我需要你做我的帮手,我们得一起合作。否则我一个人恐怕不行。”

顾理元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,不再说话。

一队日本兵荷枪实弹的从后面跑过来,步伐整齐。

他们自动的让到一边。朱利安表情严肃的低下头,待那队士兵过去之后,才抬起头,目光炯炯的望着顾理初。

顾理初回望了他一眼,形状好看的眉毛蹙起来,貌似犹豫的点了点头。

三天后,顾理元排在队伍中,心事重重的走进了会客室。

顾理初规规矩矩的坐在桌子后面,手里捧着一个纸袋,他看起来精神还好,只是眼神有些呆滞。见顾理元坐到了自己面前,他很甜蜜的笑起来:“哥哥!”

顾理元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:“冷不冷?你有没有去楼上柜子里找衣服穿?”

顾理初把纸袋放到桌上:“哥哥,我给你带了好吃的。”

顾理元笑着摇摇头:“阿初,你自己留着吃,哥哥不饿。”

顾理初听了这话,只是笑,一双眼睛成了弯弯的月牙型。他哥哥的手还贴在他的脸上,这让他感到十分温暖,如果没有这张桌子挡着,他非得扑进他哥哥的怀里不可。他觉得自己在外面已经受了足够多的委屈,现在很应该同他哥哥好好的诉诉苦,就像他先前那样。

他有着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外表,然而腔子里还是一颗童心,并且还不合时宜的继续泡在蜜里,并不晓得现在是怎样的险恶情形。

“哥哥,我没有钱了。”他忽然说。

顾理元虽然人在集中营里,也听闻外面物价飞涨,世道艰难。所以早替顾理初做了打算。此刻他便低声道:“你回去后,到二楼我的书房里,把墙上那几幅画摘下来卷好,用柜子里的盒子装上。然后打电话去盘古斋找陈先生问他要不要,如果他肯买,那就是两根大条子,如果低于这个价钱,你就不要卖,我再去想别的买家。家里的电话簿上有盘古斋的号码。”

顾理初很认真的开动脑筋,记忆着方才顾理元所讲述的字字句句:“哥哥,什么是大条子?”

顾理元不耐烦的在他脸上捏了一把:“就是金条!记住,你现在如果缺钱,可以去当铺当些东西,当别的可以,我书房里的东西不能动?记住了吗?”

顾理初自己揉揉脸上被掐痛的地方:“哥哥,我知道什么是当铺,昨天我还去过呢!”说到这里他略有点小得意,觉得自己很见多识广了:“我把家里的座钟给当掉了。当铺里的人给了我五百块。”

顾理元听到这里,心里安顿了些:“是么?阿初真聪明。总之,你一个人在外面,处处都要自己小心,尤其是不要随便同陌生人交往,你不懂事,会被别人欺负的。”

说完这句话,他扭头向屋角看了看,那里坐着的朱利安正同一个中国女人交谈着,中间的桌上,也像所有人一般,摆放着一些装了食物的器具。

因此,他没有注意到顾理初忽然惨白起来的脸色。

接下来,屋角处传来嘡啷一声响,一个男人惨叫起来。来回巡视的日本巡查赶忙走过去,用生硬的中文大声喝问:“怎么了?”

朱利安从地上捡起一个小铁锅子:“我被热汤烫到了……好疼……”

同时,他对面的女人也开始大声的哭泣。

顾理初被吸引了注意力,刚想扬起脸觅声望去,却冷不防觉着手上一紧,一个什么东西被顾理元塞进了他的手心。

他好奇的望着顾理元:“哥哥,这是……”

顾理元的眼神凌厉起来,握着顾理初的手狠狠一捏:“别吵,出去看完后,就马上撕碎扔掉。也不许同别人说。记住了吗?”

他摆出这样的面孔和语气,只是想让顾理初印象深刻,免得傻乎乎的坏了事情。没想到顾理初竟被吓得身子一颤:“知道了。”

他心里疼了一下,心想他的阿初一定受了很多的苦,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容易受惊,是不是有人吓到过他?

这时,屋角的朱利安已经龇牙咧嘴的被巡查带到门口,然后一声哨响,顾理元拿着顾理初送来的食物,起身排队走了出去。

顾理初眼看着他哥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他的手里攥着那张叠成小方块的纸条,手心有点出汗了,他觉得很有些新奇,因为他哥哥先前日日同他在一起,所以从不曾给他写过一封书信。

出了集中营大门口,他就开始迫不及待的去拆那个小方块。

打开后,他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两行小字,是用铅笔写的,所以折叠久了之后,那字迹有些模糊。他低着头仔细看了看,依稀辨认出了大半,却又不由得好奇的自语道:“在面包里面藏一把……什么钳?”他把那张纸片迎着阳光:“老虎钳?”

他苍白的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:“那是什么东西?老虎钳……是钳子吗?不过钳子怎么能够藏进面包里面去?”

他捏着那张小纸条,低头又重新看了看,那是他哥哥的字迹,他哥哥亲手写下来的,他哥哥的手碰过这张皱巴巴的纸。他把纸条放到嘴边亲了一下,眼眶一红,轻声说道:“哥哥,我也想和你一起进集中营。我不要在外面了。我害怕。”

他就这样嘟嘟囔囔的,跟在探亲的人流后面,沿着石子路一直向尽头的公路走去。他每天就数着时间,想着去集中营可以看见他哥哥,然而又怕,因为每次他都要费很大的周章,才能从荒凉偏僻的集中营门口折腾回家。这期间他总不可避免的要向陌生人问路,或是晕头转向的拦住黄包车,这对他来讲,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。

还有一点,那就是他晓得沈静也许会在这座集中营里,沈静对他所做过的残酷行为一直埋在他的心里,他自己下意识的不敢深想,因为那件事所带来的惊骇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。

他继续向前走着,终于到了前方的公路上,人流渐渐散开了,最后,他同几名印度人站在街边,等了许久,既没有黄包车,也没有三轮车。那些印度人大概也觉出疲惫来,但也只是坐在路边,毫不在意的抽着烟卷。他又不安起来,决定再向前走一走。

照理讲,沿着这样一条光秃秃的柏油路走,一直走到城里去,也许会累出好歹,但绝不该有迷路的危险。可是顾理初走了半小时之后,忽然发现自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他向四周望了望,还没来得及惊惶,肚子先咕咕的叫了起来。

人就是这样,越是落魄穷困的时候,饭量越大。顾理初先前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饥饿,他总是被阿妈端着饭碗追着喂,阿妈的嘴里还要甜言蜜语:二少爷,再吃一口好不好?吃完这口带你出去买巧克力哟!

这时候如果他还不肯吃,那阿妈就要请顾理元出场了,他对顾理元素来是又爱又怕,自然也就不敢再乱闹。

此刻,周围既没有阿妈,也没有顾理元。他用手按住胃部,慢慢蹲下来,很寂寞哀伤的叹了一口气。

“我迷路了。”他呆呆的想:“等天黑的时候,会不会有狼来把我吃掉?不知道是一口一口的咬下我的肉,还是啊呜一口把我吞进肚子里……”

想到这里,他打了个激灵。

深吸一口气,他扶着膝盖站起来,强迫自己继续朝前走去。

他一路走的都很绝望,然而最后,居然也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走到了这条柏油马路的尽头。

他成功的拦下一辆三轮车,然而那三轮车夫也是要收工回家的了,所以并不情愿去挣这份工钱。他说:“我可以把你送到那个路口,你自己再走几步也就到家了嘛!”

他不会跟人讨价还价,又累的要死,所以就依了那车夫的话。他连滚带爬的上了车,等到了路口时,天已经墨黑,他昏昏欲睡的下了车。这个时候,他才觉出腿痛,脚也痛。肚子倒是不觉得饿了。

三轮车夫摇着车铃,快乐的调转车头离开了,他向前走进那条黑洞洞的小街,然而刚前行了几步,就听到前方有声音。

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,就听见有人再喊:“前面的躲开!我这儿看不见路!”

他立刻就向一边侧了身子,接下来,一辆自行车夹着风向他撞过去。他惊叫一声躺在地上,自行车的后车轮轧过他的左腿,然后哐啷一声摔倒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。

骑车子的人并没有被伤到,早在自行车刚撞到顾理初时,他便灵活的跳下来,听了车下人的惨叫,心知是要出事,想再去拉自行车时,动作就已经晚了。

“你没事吧?伤到哪里了?”他摸着黑去拉顾理初。手伸过去,先摸到了顾理初的脑袋。顺着脑袋,他找到了他的身子,然后蹲下来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:“这位……您觉着怎么样?我带你去医院吧!”

顾理初哼了一声,自行车当然撞不死人,他就是有点受了惊,再一个就是先前累的要命,这么一下子躺在地上,他反而有点浑身瘫软的意思。来者说了什么,他没在意,就听见后面“医院”二字,以为要送他去打针,赶忙摇头:“我不去医院。”

“那……那可怎么好……那我送你回家如何?你家在哪里?然后看看你的伤势。”

顾理初像猫叫似的答应道:“我家就在前面,你送我回家吧。我真的再也走不动了。”

陆新民背着顾理初,沿着黑漆漆的水泥路向前走。他怎么看,怎么觉得这地方不像是住人的地方——先前这里当然是个好地方,高尚住宅区。然而现在外国人都进了集中营,这里就荒的不像样子了。

身后的顾理初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身上,头也歪在他的肩膀上,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,偶尔梦游似的指挥一下方向,声音轻飘飘的。这让陆新民产生了一种错觉,好像自己背了个妖精,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。

所以,终于开门进了楼内时,他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灯。灯光一亮,照出个一片狼藉的居所来。

他在一楼内的几个房间中进进出出的,终于找到了客厅,这才把顾理初放到了沙发上。顾理初上身窝在沙发里,两条腿却还拖在地上。眼皮沉重的阖下来,他困的脑子里好像塞了棉花,什么都不能想了。

陆新民却有些不知所措,他在沙发前蹲下来,想用手拍拍顾理初的脸,然而手落在他的面颊上,却改成了抚摸的动作。

他可不是个慈爱的人,也没有什么特殊嗜好,不过是在看清顾理初的模样后,单纯的觉着这个青年生的实在是漂亮——而且是那种纯净污垢的漂亮,故而心生怜爱。

其实顾理初现在并不干净,不但身上的衣服穿的乱七八糟,脸上也横三竖四的蹭了几道污迹,差一点就堪称是蓬头垢面了。

陆新民在他脸上摸了两把,发现顾理初的身体随着呼吸均匀起伏着,貌似已经睡着了。

于是他把手下移,稍稍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哎,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?”

顾理初嗯了一声,眼睛睁开一条缝,含糊的答道:“没……”

“那你身上哪儿还疼吗?”

顾理初这回发出一个拐了弯儿的嗯声,表示自己哪儿也不疼。

陆新民听了这个动静,忍不住微笑起来,心想没见过哪个男孩子这样会撒娇的。偏他这么“嗯”一下子,听着就一点儿也不做作讨厌。

他又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顾理初嘴里咕噜一声。陆新民没听清,又问了一遍:“什么?”

“顾理初。”

说完这句话后,顾理初好像在悬崖边一脚踏空了似的,径自栽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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