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
这回顾理初想了一下,然后苍白着脸又摇了头:“没有。”

顾理元叹了口气:“没有就好,你……处处小心吧。等我出去。”

这时,房门忽然被推开了,一个便装打扮的年轻人探头进来,冷冰冰的道:“顾先生,探视时间结束了,请跟我出来。”

顾理初看看顾理元,又看看门口的年轻人。那是沈静的司机,他认识。

还是顾理元先拍拍他的后背:“去吧,三十号再来看我。不用带任何东西,我这儿食物还够。”

顾理初慢腾腾的站起来,作势要走,然而走前却又弯下腰在他哥哥的脸上亲了一口:“哥哥,我走了。”

顾理元勉强笑着:“走吧走吧!早点回家。”

顾理初的灰眼睛好像两潭寒水,波光粼粼的暗涌了,最幽深处乃是坚硬如冰的寂寞惶惑,除非春暖花开,否则无从化解。

“哥哥。”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道:“我走了。你好好养伤。”

顾理元挥挥手:“走吧!”

房门被咚的一声关上,屋内重陷寂静之中。顾理元翻身下床,几步跑到窗前向下看去。

楼下的空地上停了一辆汽车,过了大概一分钟,顾理初和那个年轻人从楼内走了出去,年轻人径自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。而顾理初则在车子旁边犹豫着不肯上去。后来车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,一只手伸出来,抓住他的手臂硬扯了进去。

顾理元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——车里的人并没有露出面目来,可他就笃定的认为,那是沈静。

他的弟弟,从小儿让他像玫瑰花儿那么养大的弟弟,竟被那个下三滥像薅一把野草一样,给拽进汽车里去了!接下来,那个下三滥会对阿初做什么?

这一刻,他真希望在他们兄弟间,傻掉的那个是自己。

沈静把顾理初带到了自己在集中营内的住处。

那是一排长长的别墅式洋房,远看红顶白墙,像是风景画里的可爱建筑。近看就发现材质粗糙,油漆劣质。原来这一排房子是新近建出来的,专供营内的日本士兵和长官居住。从外面看起来,房子都是一样的。里面的设施却随着职位高低有大不同。比如沈静这一处房子,里面收拾的窗明几净,水晶吊灯和落地窗帘一样都不缺少,尽管现在全上海都在闹着煤炭紧缺,然而这样大的一套洋房内依然可以全天都烧的暖意融融。至于周边士兵的房子,里面则是一色的铁架床,冷飕飕的好像学生宿舍一样简陋了。

顾理初很拘谨的坐在沙发上,一言不发的低着头。沈静则先脱了外衣,然后又去洗了把脸,吃了中午那份维他命,忙忙碌碌的,好一会儿才又空闲下来,坐到顾理初身边,他抖开了一份报纸把自己遮了起来:“你哥哥还好?”

顾理初看不见他的脸,所以心里倒还平和一点,轻声答道:“好。”

这一版面都是广告,沈静把报纸翻过来:“好了还赖在病房里装死!让他出去干活去!”

顾理初连忙解释:“他……还没好呢。”

沈静哼了一声:“人话都说不清楚!白痴!”

这一版面上全是结婚的通告,角落里则又藏了几则讣告。沈静的文化有限,没有兴趣看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。把报纸又翻了几个来回,确定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新闻了,便把它合拢折好,扔到了茶几上。然后他上身前倾,一手撑着膝盖,扭头对着顾理初开始发问:“你什么时候认识陆新民的?”

顾理初不敢看他,对着茶几边缘回答道:“有天夜里,他把我撞倒了,送我回家。我们就认识了。”

“你们关系还好?”

顾理初的表情黯然起来:“我不知道。”

那天陆新民毫无预兆的离去让他一直耿耿于怀,他怀疑自己是得罪陆新民了,可是又不知道怎样来挽回——这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。要知道他对陆新民,是有点感情的。

沈静向后靠向沙发,阴沉着脸色道:“别以为勾搭上了个少爷公子就有了靠山了!我告诉你,县官不如现管,这个集中营现在可是在我的手里!至于陆新民,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,如果没有他父亲的话,他算个屁!你把衣服给我脱了!”

话音落下,他见顾理初怔怔的看着自己,一只手倒是放在了风衣的扣子上,却迟疑着不肯解开。便又失了耐性:“我再告诉你一句话:今后我让你做什么,你一秒钟也不许拖拉,否则别怪我不客气!”

这回顾理初有了反应,慌慌张张的解扣子脱了风衣后,他小心翼翼的问:“还脱吗?”

“脱!”

顾理初把身上的绒线衣和衬衫一起脱了下来。赤裸了雪白的上半身。肋下有几点暗红,还是沈静上次留下来的。

“脱完了。”他对沈静说。

“裤子也脱!”

顾理初蹙起眉头,可也没说什么,站起来便低头去解腰带。待到腰带被解开了,他却又迟疑起来,慢慢的把长裤褪下,里面贴身的内裤却不肯去动。

沈静坐在他后面,也不出声催促,只是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大腿内侧,然后一把扯下他的内裤。

顾理初一声不吭的垂下头,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境遇,结果其实是唯一的:那就是疼痛。

不想沈静忽然笑了起来:“我还没有这样子看过你——屁股很漂亮啊,像个水蜜桃!嘿嘿。”

顾理初闭上眼睛,心想他大概要咬我的屁股了。可他为什么不去吃一个真正的桃子?我又不是甜的。

沈静探过身去,从茶几上拿了烟盒过来,他烟瘾不大,然而却有着一个奢华的金质烟盒。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,他划了火柴点燃。

深吸一口,他又去抚摸顾理初的双腿:“腿也不错,其实除了脑子,你哪儿都不错。我该给你烙个印记——”说着,他把通红的烟头猛然触到了顾理初的屁股上。

顾理初痛的立时尖叫一声,下意识的就要往前跑。然而裤子正堆在他的脚踝处,他这样冒冒失失的一迈步,反而把自己绊了一跤,整个身子都沉重的扑在了地毯上。他最是细皮嫩肉的害怕疼的,如今骤然挨了烫,咧开嘴就想哭。哪知沈静忽然赶上来,居高临下的指着他大吼道:“你敢哭?!”

他吓的一抖,那哭声噎在喉咙里,不上不下的,险些让他背过气去。

而沈静还继续在大喊大叫的训斥着,兴奋的好像是站在台上的演说家:“没有用的东西!烟头烫一下也要流几滴马尿出来?你简直不如你哥哥的百分之一!”他抬起脚,皮鞋的底子踩到那处小小的烫伤上,毫不留情的用力捻蹭:“你敢哭一声,我就把你扔进开水锅里去!我吃了你!”

顾理初趴在地上,他抱住自己的头,断断续续的哀求道:“不要……沈先生……不要……我好疼……”

沈静却气喘吁吁的继续着动作,仿佛从中获得了极大快感一般:“我吃了你!你当老子不敢吗?你当老子没吃过人吗?”

顾理初渐渐的没了动静,身体随着沈静的踩踏而微微摇晃着,他没有昏死,这点伤痛还不至于让人昏死。他是被吓到了,跟沈静在一起,他经常被吓的头脑一片空白。

如果不是门铃被人按响的话,顾理初或许就要被沈静踩成一张馅饼了。

敲门者是机要秘书曾锡言,那是个看起来很文雅,梳着晶亮背头的年轻人。虽然沈静平日视他为眼中钉,然而真见了本人了,却又不敢得罪。

“曾秘书,有什么事情吗?”

曾锡言微笑答道:“哦,是这样,我刚才从外面回来时,在大门口看见了陆总长家大少爷的汽车。现在这一班守门的警卫是吉田班的日本士兵,不懂中文,所以既不肯放心,也不肯代为通报。我去问了下,那位陆少爷是要来找您的。所以我就把他带进来了。现在他正在您C楼的办公室内等您呢。”

沈静的表情僵了一下:“是这样啊……我这就来。”

曾锡言文质彬彬的点头:“那我先走了。沈主任再见。”

沈静望着曾锡言渐远的背影,无声的骂了一句。然后转身回房,发现顾理初已经坐了起来,正在奋力的扭头,试图去看到自己屁股上的烫伤。听见他进来了,又吓的像只小动物一样立刻趴回地板上。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让他觉得很好笑,然而想起陆新民来了,他不由得又沉下脸来,恶声恶气的命令道:“我有事出去一趟,你好好呆在这里等我回来!听见了吗?”

顾理初又抱了头,声音闷闷的答道:“听见了。”

沈静这才穿衣服,拿帽子,出门。

第10章

C楼是座二层的红砖小楼,离沈静的住处很近,几步便走到了。他其实也不知道陆新民的来意——又好像隐约能猜到一点,不过他懒得去猜。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。少爷们鄙视他的出身,但他也在鄙视着少爷们的头脑。

走上二楼的时候,他便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,可走廊内是这样的空荡,就算他不动,呼吸声也是要被格外放大的。停在自己的办公室前,他调整了一下表情,然后忽然推开了门:亲切笑道:“大少爷,我刚刚听说您来了,真是不好意思,让您久等了。”

窗外是个浓重的阴天,屋内也没有开电灯,所以沈静乍一进门时,只觉着满眼都是一片暗沉,而陆新民堂而皇之的坐在他的办公桌后,正若有所思望着桌上那匹瓷马。

沈静先去开了电灯,然后走到靠墙那排沙发前站住,恭恭敬敬的问道:“大少爷今天怎么想起到这个荒郊僻壤的地方来了?可是有什么事情吗?”

说完,他抬头看了陆新民一眼。

灯光之下,可以发现陆新民的脸上也带着点笑意——那是一种梦游般的笑,仿佛是一直欢欣喜悦在异世界,虽然人还端坐在眼前,灵魂却已经远在千里之外。

这种表情,说是勘破红尘也可;说是神经错乱也可。

等了许久,不见陆新民开口回答。他只好试探着又开了口:“大少爷?”

这回陆新民终于回了魂,他把视线移向沈静,有气无力的解释:“我刚才走神了。”

对于这位大少爷,沈静除了陪笑,再没有别的法子:“是,大少爷找我,有什么事吗?”

陆新民把头向后靠去,整个人都脱力一般的瘫在宽大的黑色皮制沙发椅上,轻声说道:“累死我了。”

他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,把沈静弄的满头雾水:“啊?”

“昨天晚上去,没有人。今天早上去,在外面等了几个小时,还是没有人。从租界开车来集中营,又不认识路。好容易找来了,门口的日本兵还不让我进。”他奋力的又坐直了身体,自嘲般的摇头一笑:“累死我了。”

沈静无奈:“是,是够辛苦的了。您先歇会儿。我去叫杂役送茶过来。”

“不用。”陆新民双手撑着办公桌,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,然后慢慢的踱到了沈静身边,一歪身坐到了沙发上:“你给我找个人。”

沈静转过身来,以便可以面对着他:“大少爷要找谁?”

“顾理初。”陆新民叹了口气:“我就找他。”

沈静面露难色:“这……他不见了?”

陆新民很疑惑的抬起眼望着他:“哪儿去了呢?”

沈静可受不了让陆新民这么看着,他总觉着陆新民的目光有些异常,到底是怎么个不对劲儿,又描述不出来。

为了赶快把陆新民打发走,他痛快的答应下来:“好,大少爷您放心,我这就派人去找,您别着急,准保能找到。”

陆新民叹了口气,摇摇晃晃的扶着沙发靠背又站了起来:“找到了打电话给我,别让我爸爸知道。”

“哎,知道了。您再多坐一会儿?”

陆新民垂头丧气的答道:“不了,我要回去休息。告辞,再会。”

沈静松了口气,送瘟神似的把他送了出去。

陆新民走后,沈静顺便又处理了几件公务,一气儿就忙到了傍晚时分,后来忽然觉着饿的胃痛,这才停了手。

集中营内的伙食,都是由大食堂统一包办的。那食堂里对于大师傅们的要求,首先就是要有过人的臂力,能用铁锹翻炒大锅菜,能一次和上几十斤上百斤的面来烤面包。对于厨艺,倒没有什么讲究。又为管理人员和士兵们单设了一个小厨房,大师傅们把大食堂内的饭菜准备完毕后,便来小厨房单作些精致干净些的饭菜,然而也依旧是很难吃。时间长了,便有人自力更生起来。比如沈静最亲信的林秘书,便每天晚饭时在房里用电炉子炒肉,搞的香溢四邻。又有吉田班的日本兵们做了很简陋的寿司,不但自己吃,还把剩余下来的高价卖给侨民们。

沈静自从某次从厨房送来的炸酱面里吃出一根竹签子后,也开始自己做饭。幸而他吃的种类有限,不过是面糊面条之类的东西,烹饪起来倒也简单。林秘书曾经自告奋勇的要替他下厨,却被他拒绝了,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身体不好到只能吃这种东西维生。

独自走回了居所,他很高兴的看到顾理初正睡眼朦胧的蜷在沙发上,双手按着肚子。见自己来了,便慌忙要坐起来,然而刚坐到一半,却又哎呦一声重新倒了回去。大概是碰到了屁股上的烫伤。

他走过去蹲下来,望着顾理初的眼睛问:“按着肚子干什么?”

顾理初沉默着闭了眼睛,浓密的睫毛阖下来,像是黑色蝴蝶垂下翅膀。

他并没有生气,不过还是故意凶道:“不理我?既然不肯说话,那就用针线把嘴缝起来吧!”

这可又吓着了顾理初,他慌忙一手捂了嘴,然后气息虚弱的回答:“我饿,我的肚子饿瘪了。”

沈静听了这句,不由得笑起来,抬手摸了摸顾理初的肚子,果然是有点前腔贴后背的意思。

“我去做饭。你忍一忍。”

沈静的手脚很麻利,不一会儿,便见他搬来一张折叠桌子,在沙发前打开支好,然后又端来一瓷盆热气腾腾的汤面条。这面条实在是素的可以,除了青菜和盐之外,其余的调味品一概没有。可怜沈静虽然这些年对下面敲骨吸髓的很弄了些钱,然而既不能饱口腹之欲,也没有时间去寻欢作乐,身体这样虚弱,所以于色欲一道上也不敢放纵,鸦片酒精则更坚决不能碰。且又没有家,天伦之乐的滋味是一毫也没有尝过。所以算来算去,他其实活的好比一名苦行僧,几乎谈不上任何享受。

上次他同人这样一起在家中吃饭,还是九年前的事情。那时他虽然已经脱了那身穷皮了,可也还没有什么钱,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妓女姘居在一起,也像模像样的过了阵日子。后来小妓女跑了,他就当了孤家寡人,一直到现在。小妓女为什么要跑,他不大清楚,猜测也许是每天吃腻了面条的缘故,然而这听起来又实在不像一个理由。

总之,那都是很久远的、不甚重要的往事了。此刻的沈静一趟趟来回跑着,心里还是很有些暖意的,毕竟沙发上有一个活人等着自己——哦,是等着自己那盆素面条。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。

他拿了两副碗筷,在水龙头下仔细冲洗了几遍。他没有发觉这样做的原因,竟是潜意识里怕顾理初嫌他脏。

其实他每天都洗澡换衣服,实在是干净的够可以了。

顾理初看见吃的,挣扎着坐了起来,换了几个姿势,总是要碰到那处伤。最后实在没有办法,只好站了起来。沈静先不理他,盛好两碗面条后,他才端起一碗坐到沙发上,同时拍拍自己的腿道:“坐这儿来。”

顾理初果然乖乖的走过去,小心翼翼的坐在沈静的大腿上,身子略偏着点儿,使那处伤悬了空。

“你那份儿在桌上,吃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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