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
曾锡尧附和道:“是,先前他和我们家有交往时,我总能看到他。带着个傻弟弟到处走。我二妹第一次见到他时,犹豫半天,还是称了他一声‘顾伯父’。全家那个笑啊。”他在头上比划了一下:“没见过那么严重的少白头,结果下次来的时候,就全给染黑了。”

二人闲话一路,曾锡尧语言风趣,又谈论了自己亲戚家的许多奇闻异事,听得陆振华把家里那位恐怖大哥都给忘了。直到汽车停在自家门口时,他才又紧张起来。

“你就跟在我后面,我先去问问他走没走,要是没走的话,你就到我家坐一坐,等他气头过了,我再让司机送你回家。”他这样嘱咐了曾锡尧,然后下车,一路鬼鬼祟祟的去门房处询问了,得知陆新民并没有走,并且还带着佣人们做了大扫除,不禁暗暗叫苦,向曾锡尧做了个手势,二人一起进入楼内。

其时,陆新民站在客厅内,正在审视对面墙上新换的窗帘。听见有人进来了,扭头从宽阔的半月门望出去,见是陆振华,扭头便走。

陆振华见他没有找自己拼命,稍稍心安了点。又和曾锡尧谈了会儿天,才放他走了。然后自己上楼,琢磨着也许应该去找陆新民道个歉——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,但兄弟两个闹矛盾了,他没错也是错,也就习惯了。

然而他刚走到陆新民房前,冷不防房门打开,陆新民低头出来,看也不看他一眼,扭身便向楼梯处走。他连忙张开双臂拦住:“哎,大哥,我来给你道歉啦!我不好,我乱说话,你别往心里去啊。”

陆新民一侧身从他旁边走了过去,也不回答,只摆了摆手。也不知道他是不计较了,还是不原谅。

陆振华只好跟上了他:“大哥,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好不好?我承认我是猴子好不好?你不要和猴子一般见识嘛!”

陆新民这回站住了,回头看着他:“汽车的钥匙给我一把。”

“这么晚了你就在家里住吧!”

“少废话!”

陆振华无法,只好从口袋里掏出汽车钥匙给了他。

陆新民开着车,想去找顾理初。自从上次他在自己的公寓里过了一夜后,二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。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顾理初不肯搬来同自己住,难道自己的地方还比不过顾家那个肮脏而空荡的冰窖吗。这让他非常困惑,而且有种强烈的挫败感。

他现在受不得一点点刺激。随便谁的一句话都可以让他失控。虽然他已经开始偷偷的吃药,然而药物的作用实在有限,在提供给他短暂的愉悦和平静之后,席卷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和烦躁。他的视觉和听觉变得无限灵敏,而看到的听到的,没有一样是美好的。

他的身体还行走在婆娑世界中,但心已经提前坠入无间地狱了。

尤其是前一阵子,他简直有点要崩溃的意思,因为自顾不暇,所以也没有再去找顾理初。这几天,如果不提上午跟他弟弟的那场口水仗的话,似乎倒是好了点——也可能是换了新的进口特效药的缘故——总之,他觉得自己最近这两天还是满正常的。

然而当他发现顾理初并不在家的时候,他又开始头疼了。

“怎么回事?”他想:“我怎么总是找不到他?他是个白痴还是个精灵?他飞走了?”

他大踏步走进楼内,开了电灯。

屋内几乎要变成一个大垃圾场了。他走遍了每间屋子,连顾理初的影子都没有。后来他偶然间走进了一间书房内,发现墙上挂了幅水墨山水画,他对于国画是没有研究的,素来也不大喜欢,然而这幅画旧虽旧,看那笔触色彩,却颇有番意境。左边又挂了幅老虎,旁边题了两行蛔虫似的字,接着是一个豆腐块大的落款,也识不出是什么。

他踩着个积满灰尘的红木凳子,把那幅山水画摘了下来,又从大衣兜里掏出块手帕拂了拂灰尘,然后便毫不惭愧的将画卷起来,夹在腋下走了出去。走到门口时,他忽然发现一只金黄毛色的小狗趴在走廊里,一双黑亮的眼睛却盯着自己。

他笑起来:“顾理初,你变成小狗了?你变成小狗也很可爱。”说着走过去弯下腰,拎着那小狗的后颈,像拎一个袋子似的,向楼下走去。

在年前,他又来过一次,依然没见到顾理初。这次他偷走了顾理元书房中的翡翠镇纸——他自己没觉着是偷,看着好就拿了而已。

陆选仁从南京回来了,赶着过年,也没有时间采买什么年货,只带了几只板鸭。发现家里倒是布置的喜气洋洋的,便夸奖了两个儿子。然后派陆振华去给沈静送只鸭子去。

陆振华很不愿意:“我给他送啊?他又不缺只鸭子吃!”

陆选仁感叹这儿子如此幼稚:“礼轻情意重。他做事很卖力气。”

陆振华还是要说点怪话:“哈,反正也是的,他昨天送来了那么多西洋水果,还有一尊小玉佛。我们礼尚往来给他只鸭子,也是赚了啊。”

陆选仁听了他这番高论,气的唉了一声,懒得再讲,转头对陆新民道:“新民,你去。地址在电话簿上有。”

陆新民很痛快的答应了,拿着板鸭出了门。他正好想去找沈静,顾理初总也不见,还是得让沈静去找。爸爸说的对,沈静这人“做事很卖力气”。

他开汽车到了沈静所住的公寓,坐电梯上了楼后,按照门牌号找到了地方,便开始砰砰的敲门。敲了许久,门开了,不过开门的是顾理初。

二人如此相见,一时间都怔住了。还是顾理初先开了口:“陆先生。”

陆新民后退一步,抬头看了看门牌号,然后很迟疑的问:“这是沈静家?”

顾理初点点头,忽然满脸通红:“我现在住在这里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病了,沈先生让我住在这里。”他说的是实情,然而实情其实又不是这样子的。

“什么病?”

顾理初很忸怩的低下头:“屁股发炎了。”

陆新民大惊:“什么?”

顾理初侧了身子,在自己屁股左边指了一下:“烫破皮了,后来就发炎了。”他怕陆新民担心,连忙又加上一句:“现在已经好了。”

陆新民以手抚胸:“我还以为——吓死我了。”说完不等相让,径自迈步进门:“沈静呢?”

顾理初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
“什么时候能回来?”

“也不知道。”

陆新民把手中那油渍麻花的纸袋放到门边的桌子上:“我爸爸让我给他送只鸭子来。”

顾理初答应了一声,忽然想起来:“沈先生他只吃面条、面汤和面疙瘩。”

“他不吃正好,你吃。”陆新民随手从桌上的报纸上撕下一条空白的边缘,擦了指尖的油。然后又开始四处巡视。顾理初跟在他的后面,陆新民身上有一种寒冷而清新的气息——那是外面世界的味道,沈静不让他乱跑,所以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出门了。

他近乎痴迷的望着陆新民的背影,所以陆新民骤然转过头来时,他被吓的退了一步,并且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。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被人撞破心事一样。

陆新民也是若有所思的望着他,脸上带着点模糊的笑意,半晌,他开口问道:“你睡在哪里?”

顾理初指指身后的卧室:“我睡在床上。”

“他呢?”

顾理初不明白了:“谁?”

“沈静。”

这问题让顾理初很有些不安,他背着双手靠墙站着,低头小声答道:“沈先生和我一起睡。不过他经常连着几天不回来。”

陆新民向顾理初走近了一步,忽然抬手抱住了他。

这是个结结实实的拥抱。衣服上的寒气迅速透过了顾理初身上薄薄的绒线衣,然而他却觉不出冷,只是心跳的厉害,激烈到了他不能正常呼吸的程度。他还背着手,两只手在背后紧紧的握着,关节都泛白了。

“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住?”陆新民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:“姓沈的配不上你,他算什么东西。你肯睡他的床,却不肯睡我的?”他的双臂用力箍住顾理初柔软的腰:“跟我走吧!我喜欢你,见了你就高兴。”

“哟,大少爷来了!”

这一声来的突兀。陆新民就觉着怀里这个身体忽然一颤,向声音来处望去,只见沈静笑眯眯的站在门口,头上歪带着顶黑色礼服呢的鸭舌帽,帽檐压下来点,遮住了右边眼睛。

他就着抱住顾理初那个姿势,向沈静点了点头:“我爸爸让我给你送鸭子。在桌子上。”

沈静向那桌子上扫了一眼,然后一躬身:“陆先生回来了?请大少爷替我向陆先生道谢。另外提前给您和陆先生、二少爷拜年了。”

陆新民无暇再理他,转过来脸来继续盯着顾理初:“你说啊,你是怎么想的?”

顾理初一张脸由红转白,张了张嘴,却没有说出话来。倒是站在门口的沈静开口道:“大少爷是有什么事吗?”

陆新民还是一贯的开诚布公:“我想带他去我那里。”

沈静笑了:“这好办。现在大年下的,您得忙着过年,阿初去了您也抽不出功夫陪他,这样吧,年后我送他去您那儿住一阵子。我呢,也是受他哥哥的托付才要照看他的。我看您还挺喜欢他,所以放您那儿我一来放心,二来也是阿初的运气。”

他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,陆新民也听的心悦诚服,想到今天是年三十,把顾理初弄走了也没处安置,便答应道:“那好,年后你送他过来。”

说完,他觉着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,便放开了顾理初,当即告辞。他这人来去如风,也没个交待,说走就走了。留下顾理初靠墙站着,望着他的背影发愣。然而他的背影也很快消失了,门口只剩下个神情古怪的沈静。

沈静摘下帽子撘到一边的衣帽架上,冷笑一声后咕哝道:“走着瞧吧!”

顾理初悄悄的转身,想溜进卧室里躲起来。然而被沈静开口叫住:“阿初,过来!”

他期期艾艾的答应了,然后慢慢的挪到沈静面前。

沈静却只是抬手摸了摸他新近剪过的短发,笑道:“你不要怕,你又没有错。我可是赏罚分明的人。你把那鸭子拿去厨房吃了吧,我受不了这个味道。”说完,他又探过头,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。

顾理初毫不在意,只是心里暗想:“今天他怎么这么好脾气?是因为要过年了,他也很高兴的缘故吗?”

在厨房吃那只凉透了的鸭子时,他又想:“哥哥今天在吃什么呢?不知道他有没有穿新衣服。”

他用沈静给他的“辛苦费”,给他哥哥买了一整套的呢制衣服,以及许多现在看起来已经是奢侈品的肉食和糖。顾理元把那些东西全盘收下,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傻小子现在和沈静住在一起,然而面对面时,他一个字儿也不问,而顾理初就天真的以为他哥哥什么都不知道,并且还很高兴他哥哥的不闻不问,因为这样他便可以不必撒谎去解释这钱的来路。

第16章

当晚,沈静带着顾理初去放了鞭炮和烟花。

沈静以为顾理初孩子心性,大概是喜欢这些东西的,所以买了许多,想让他玩个痛快。没想到顾理初远远的躲在一边,并没有表现出很大兴趣。

“不喜欢?”沈静问他。

“我哥哥不让我放鞭炮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怕崩了手。”

沈静只好自己去点烟花,嘴里声音极低的的咕哝了一句,也听不清是说什么。

那烟花很劣质,喷了一簇火树之后便轰的一声炸开了。沈静赶忙回身搂了顾理初,怕他吓着。顾理初因为一直有心理准备,所以倒没很惊骇。沈静用身体挡了他,他也没觉着感激,反而以为是沈静胆小怕响,便一时忘了他平素的凶神恶煞相,一面抬手去捂他的耳朵,一面嘴里说:“不怕不怕,已经完了。”

沈静冲地呸了一口:“别乱说,什么完不完的!”话音落下,忽然想起顾理初脑子不灵光,何况又是大年节的,何必又要喝斥他。于是立刻又笑起来,口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,极其和蔼的说道:“还有几个大个儿的,说是很好看,我放给你看好不好?”

顾理初毕竟还是孩子心性,虽然怕沈静,但同住了几日,渐渐相熟,也就不那么怕的甚。却不知他越是同沈静随便,沈静越高兴。

沈静在自家守着顾理初过年,虽然孤单,但比起往年,也就算是热闹了。顾理初头脑简单,不能当成益友来相处,然而毕竟是活生生的,而且看起来赏心悦目,所以沈静心里也就很满足了。

但与此同时,他的恩公陆选仁家中,却又闹了个不可开交。

陆选仁一点办法也没有了。他今年五十多岁,无论如何也没有力量拉开两个正当年的儿子,而陆振华和陆新民这次打的尤其激烈,原因却未明。他只晓得本来一家三口在饭桌上言谈甚欢,陆振华还拿起一只油腻腻的鸭子在饭桌上摆了一步步走路的姿势。走了一会儿,他忽然有了发现,自言自语道:“哦,鸭子的腿这么短啊?还没有伸开来的翅膀长。”

陆选仁正和陆新民微笑谈话,听了陆振华的言语后,便扔给他一张餐巾道:“你好好擦手吃菜,不要说这些傻话。”然后转过头,想继续同自己心爱的大儿子谈下去。哪知陆新民忽的站起来,顺手端起一盘菜便向对面的陆振华脸上拍了过去,嘴里还大声喊道:“你又来讥讽我?!”

陆振华猝不及防,正被拍了个满脸花,一手抹脸站起来,怒道:“我说什么了?我说鸭子关你屁事?”说完手握鸭脖子,把那大肥鸭向陆新民的头上抡去。陆选仁还没反应过来,二人已经打在一起。家下众人赶忙来劝,然而哪里劝的开。陆选仁大吼几声,也没人听,一路乒乒乓乓的从楼下打到楼梯,又顺着楼梯打到楼上。陆选仁无奈何,只得撩起长袍前襟在后面撵上去:“振华,你让着点你哥哥吧!唉……振华……”还试图插进中间将二人隔开,亏得管事的带人把他拉了回来:“老爷子您可不能近前,大少爷抄家伙了,这可怎么办?”

陆选仁回头看看一片狼藉的大理石饭桌,又想着自己苦心经营了半辈子,在外把自己经营成了头号汉奸,在内经营出这两个混蛋。自己一把年纪赶回家里想过个平安年也不能够,不禁悲从中来,心也灰了,对家下众人挥手道:“别拦着,打死一个少一个!”

他口中说着不让拦,哪知那兄弟两个打到二楼时,身高力壮的陆振华忽然把陆新民按在二楼的栏杆上,气喘吁吁的逼问道:“你再敢打我,我就把你扔下去!”

那栏杆的高度已到人的肋下,很是安全。所以陆新民自觉绝无被他扔下去的危险,便不肯示弱:“好啊,你扔啊!”

陆振华火气攻心,实在忍不得了,便一横心道:“我摔死你,横竖给你偿命就是!”说完,竟用力把陆新民拦腰抱了起来,眼看着就真往楼下扔。旁边的人一齐惊叫,涌上来想要阻止,不想陆新民在下落之际,反手抓住了陆振华的领带,把他带的一个跟头也翻了下来。结果二人一齐摔在了一楼,两三百斤的分量砸在木制地板上,发出咚的一声大响。陆选仁吓得肝胆俱裂,三两步跑上来看时,却见二人一个没死——一层楼的高度,还不足以死人。然而都分别都有点五官错位,显然是摔的很痛了。陆新民还拉着陆振华的领带,勒的他张了嘴,用手直抓脖子。陆选仁蹲下来想扒开陆新民的手:“新民,放手!”

陆新民脸色铁青的,就是不放。没法子,他只好转向陆振华,手忙脚乱的给他把领带解了下来。然后回头让管家打电话去找自家的私人医生过来,给两位少爷看伤。

这场骚乱,直到天明才算告一段落。两位少爷都没有什么大伤,不过是陆新民扭了脚踝,陆振华磕了膝盖。被人分别扶进了卧室休息。留下陆选仁独自在书房内神伤。管家在门口小心劝道:“老爷,少爷们年纪轻,打起架来不分轻重,也不是什么大事。您别太上心了,大年初一的,还是放高兴些好呢。”

陆选仁苦笑一声:“放高兴些……我有什么可高兴的。”他忽然又严肃起来,招手让管家进屋关门,然后低声问道:“老吴,你看新民,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么?”

老吴满脸的为难:“大少爷啊……就是好像脾气越来越大了。”

陆选仁叹了口气:“我真是担心他……算了,不提了。你去给沈静打电话,让他过来陪我聊聊。没想到我两个儿子,可要说点心里话时,却要去找外人来。”

吴管家知道他心里苦,可也不好多说什么,答应一声,垂头走了出去。

沈静来的很快,还提了点礼物。坐在陆选仁的书房里,他先满面微笑的拜了年,说了好些吉利话,听的陆选仁脸上也现出点笑意来。然后三言两语的,又谈到了沈静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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