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

“集中营的事务主任,是个好差事。”提起政事,陆选仁又恢复了精神,他摸着下巴,思索着说道:“然而不能做久,一来是有人眼红,容易树敌;二来是太消磨人,那个位置,做不出什么大成就来。而且周围都是日本人,难有升腾。”

沈静连连点头:“您说的是。”

对着沈静,陆选仁说话特别的坦白:“当初安排你去那里,我是觉得那里的钱容易来,你也该有些积蓄才行。等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换地方,特工总部在上海有个分部,你可以去那里做主任。年轻人,总得经些风雨才行。”

“多谢您提拔我,我真是……”沈静说到这里,忽然哽住了——他真是有些感动,没有陆选仁,他不能想象自己现在还在怎样的处境中。

陆选仁笑笑:“你跟我也有几年了,我的情况,你最了解不过的。新民就不说了,振华不懂事,不理解我的事业,现在他还小,恐怕过两年就要恨我的。他们我指望不上,我就把你当成我的儿子来栽培了,你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。”

沈静站起来,苍白的脸上有点泛红:“陆先生,我、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报答您。”

陆选仁摆摆手:“没什么,你用心做事就好。”

说到这里,二人都觉得有些言犹未尽的意思,却又觉得不便再谈下去了,于是就又转了话题,说到了秋城寺新近回了日本的事情,二人嘁嘁喳喳的,密谈了许久。直到中午时分,二人的谈话才告一段落。沈静见陆选仁似乎是没什么别的要说了,便识趣的告辞。陆选仁留他吃午饭,他知道陆家两位少爷不大看得起自己,所以也委婉拒绝了。

离开陆家后,他琢磨着今天是大年初一,似乎有必要去集中营里转一转。然而一想到家里还有个人呢,那份向上的心思就不禁淡了,只想回去看看顾理初。

他到家时,顾理初正坐在门后的桌子旁发呆,见他回来了,便站起来犹犹豫豫的问候道:“你回来啦?”

沈静见他还会主动同自己说点话了,心里很高兴,脱了外衣道:“回来了!今天也不出去了。”说着又走过去摸了摸水汀的铁管子:“烧得倒还暖和,你冷不冷?”

顾理初摇摇头:“不冷。”

沈静看他低头站着,穿着件天蓝衬衫,外面配着浅色的绒线背心,愈发衬得一张脸雪白干净,漂亮的像个瓷人似的。不禁心里喜欢,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搂住,鼻尖蹭着他后脑的短发,一面嗅着一面含糊的说:“阿初宝贝儿,我真喜欢你。以后我也不娶老婆了,就只疼你一个人,好不好?”

他平时从来不说这种肉麻话,刚才不知怎么了,忽然就张嘴来了这么一句,说完后自己都觉着有点不好意思。然而顾理初听了,竟一本正经的侧过脸道:“沈先生,我哥哥说,男人不结婚就没有小孩子了。”

沈静一笑:“我这个人,只看今生不求来世的,还管什么子嗣。怎么,你还想着要结婚,然后生儿育女吗?”

这把顾理初问住了,他靠在沈静的怀里,很认真的想了想后答道:“我不知道,我哥哥没有同我讲过这件事。”

沈静探过头,忽然向顾理初的耳垂上舔了一口,恶意的笑道:“你是个傻子,没有女人喜欢傻子的。”

沈静说的倒是实话,任何人,包括顾理元,也都是这样想的。然而众人素来都把这件事给回避过去,哪像沈静这样说的尖锐赤裸,好像直骂到人的脸上去一般。顾理初本来就知道自己笨,听了这话,更是抬不起头来,也说不上难过,就是忽然泄气了,脸上都灰了光彩。

所以沈静对于顾理初,倒是有些好心的,然而全坏在一张嘴上了,什么不好听说什么,总以为顾理初跟小动物差不多,是没有思想头脑的。

下午的时候,沈静又带顾理初去集中营看望顾理元。今天并不是探视的日子,所以对于顾理初来讲,这是一个额外的大惊喜,顿时把中午那阵子的不愉快给抛去脑后了。他像条撒欢的小狗一样,欢天喜地的给他哥哥准备礼物。沈静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,看他乐的那个样子,先是也跟着高兴;后来回过味儿来,想到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哥哥,又有点别扭。

他对顾理元,倒也没有什么大意见,只是下意识的觉着这人绝非善类。仅此而已。

因为是私下的会面,所以地点选在了C楼内的一间空房内。沈静没跟着去,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等着。

见到顾理元时,顾理初高兴的不知怎样才好,面对面抱着他哥哥,无论如何不肯放手,扭股糖似的黏在人身上。顾理元拍拍他的后背:“年前不也是见过一次的么?就这么想我?”

顾理初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:“哥哥,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啊?”

顾理元叹了口气:“哥哥也不知道。不过……总会出去的。你好好的等着我。”

顾理初抬起头,一双清炯炯的大眼睛望向他哥哥:“这话你都说了好多次了。”说完又靠回他哥哥的肩上:“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啊?”

顾理元被他问住了,一时也无话可答,索性转移话题:“你现在,住在沈静家里是不是?”

顾理初猛然站直了身体:“我……”

他是有点慌了,没想到他哥哥会突然谈到这个,并且还什么都知道。他舔舔嘴唇,害怕起来。

“哥哥……”他看着顾理元的脸色,试探着说:“你告诉过我不要和外人随便交往,我没忘。我不是自己想去他那里住的……”见顾理元面无表情,他很心虚的低下头:“你不喜欢的话,我回家就是了,你不要生气啊。”

顾理元半晌没说话,只是心事重重的垂着头。顾理初愈发惶惑了,以为自己犯了滔天大错,把他哥哥气的连话都讲不出了,便赶忙抱着他大哥轻轻的晃了晃:“哥哥,都是我不好,你别生气,我再也不去沈先生家里住了。我这就回家好不好?我是怕你担心,才一直瞒着你的。我以后再也不敢对你说谎了。”

顾理元本是自己正有条有理的盘算,没想到会吓着了这个傻弟弟,见他惊恐万状的望着自己,反倒觉得过意不去,勉强笑道:“我哪里生气了,平时不让你和外人接触,是怕你学坏。至于沈静嘛……他这个人……”

说到这里,他踌躇起来:旁人的坏,大多是有些恶习罢了,沈静的坏,可实实在在是从根本上烂起来的。如此想来,方才那番话就无法再继续下去,只得换了个切入点重新说道:“但现在是非常时期,所以你暂且住在他那里,起码衣食无忧,我也可以稍微安心。不过……”

他还想向顾理初揭露一下沈静的丑恶嘴脸,以免他被沈静的小恩小惠给收买了,但是觉得这弟弟的理解能力实在有限,讲多了似乎对双方都没有好处。所以他这话说的断断续续的,终究没敢长篇大论。转而又问道:“他对你怎么样?”

这回顾理初想了想,似乎是很难判定似的略蹙了眉头,迟疑答道:“沈先生脾气不好,爱骂人。”

顾理元心里忽的涌上一股子气:“他骂你?”

顾理初点点头:“有时候骂。有时候他也对我好,给我买新衣服和好吃的东西。”他怕他哥哥担心,所以要着力强调沈静对他的好,抬手解了短大衣的领口,扯开让他哥哥看里面的衣服:“这件就是新买的。昨晚上他还带我去放烟花了。”

顾理元看着他弟弟,嘴里还忍不住咕哝了一句:“这个混蛋,他骂你做什么!”其实他平时也没少斥责顾理初,但是他骂可以,沈静骂就成了混蛋。

顾理初哪知道他的这番心思,还在絮絮的劝解:“其实也没什么的,挨骂又不疼。”

顾理元盯着他弟弟:“还有疼的?”

话音一落,他就立刻自悔失言——傻小子若真把让人疼的那件事说出来,他又怎么有脸再给人做哥哥。

幸而顾理初只是脸红了红,低头不肯回答了。

二人分别时,顾理元嘱咐他弟弟:“去,告诉沈静,我有话对他讲。”

顾理初黏在他怀里还不愿意走,被他硬推了出去。不一会儿,沈静笑嘻嘻的走了进来。

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了,因为可以实话实说,所以气氛反倒轻松起来。

“你不要在我弟弟面前污言秽语!”顾理元压低声音道:“他会向你学的。”

沈静拉了把吱嘎作响的破椅子过来坐下:“哼哼,我又不是什么教育家,我管他学成什么样子呢!横竖不过玩几年就算的!”

顾理元听了这话,不禁恨的说不出话来,半晌方道:“你也积点阴骘吧!”

沈静仰头看着他,满脸的得意:“喂,你也不用这样。好像要吃了我似的——不是你主动让我去看看你那傻弟弟吗?现在又跟我装模作样的!”说完这话他站起来,以便可以平视对方:“真可惜啊,你那阿初要是个妹妹的话,恐怕你现在都可以当舅舅了!”

顾理元最听不得他说这种下流话,不过自从挨了那顿鞭子加烙铁后,他也很知道忍耐了。所以便闭了嘴,不接这个话茬。

沈静自以为说倒了他,便愈发的欣欣然起来。临走的时候,都忍不住的满脸笑。

第17章

沈静过了个很得意的新年,而陆新民因为脚踝扭伤,一时离不得家,所以也没有再去他那里讨嫌。时光匆匆,转眼间便到了四月份。天气和暖起来,外面也已然有了花红柳绿的影子。这天,沈静接到了陆新民的电话,让他把顾理初送到他的公寓里去。

沈静在电话里是满口答应着,放了电话,他恶狠狠的咬了牙,觉得天下能比陆新民更讨厌的人也就没有了。只是他实在命好,竟有那样一个爹做靠山,让他都三十来岁了还可以满世界的任性。

他虽然气闷,然而也只在心里盘算,脸上是一丝烦恼也不显露出来。照常在集中营内忙碌一天后,他提前让司机开车离营,去附近的村子里弄了只狗崽子——他倒是想花钱买的,然而乡人并不敢要,情愿白送。

捏着鼻子,他把那只满身猪食味道的狗崽子带回了家,笑容可掬的对顾理初道:“上次你那只黄毛小狗早就不知跑去哪里了。你看,我给你买了只新的黑狗,你喜不喜欢?”

顾理初双手扶膝的弯了腰,就着沈静的手看了看那只大老鼠一般的土狗崽子,然后点点头道:“喜欢倒是喜欢的,可是它怎么这么臭?”

沈静捂着口鼻道:“洗一洗就好了,你可要好好养着它哦。”

顾理初依言去兑了一大盆温水,然后就小心翼翼的接过那狗去洗澡。沈静总算解脱,赶紧去洗手换衣服,一面开了窗户换气,一面担心狗身上的虱子跳蚤会传到自己家中。

顾理初每天被关在家里,无所事事,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忽然见沈静带回个活物来,而且幼狗都是一样的可爱,所以便很欢喜,兴冲冲的蹲在浴室里,往狗身上打香皂,水换了一盆又一盆,直折腾了两个小时,方把它洗的喷香。然后连晚饭都没有心思吃了,只从沈静那儿要了一点面汤喂狗。沈静坐在饭桌边,嘴里嚼着面条,眼睛瞥着顾理初,心想这个人也天天连吃带喝的,然而既没长的如何健壮,智力也是不见发展,不晓得那些饭菜都消耗到哪里去了。我天天在外面要做事,回来还要照顾他,平白的给自己找了个累赘,居然还甘之如饴,可见我也被他传染的白痴了。

“阿初啊。”他咽下最后一口面条,放下筷子,慢条斯理的道。

顾理初正蹲在地当中逗狗,听见他叫,就扭过头望着他:“什么事啊?”

“明天早上送你去陆新民家里,好不好?”

顾理初呆呆的看着他,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。他倒是满心想去看看陆新民的,然而他也晓得沈静不喜欢陆新民。犹豫了一下,他决定还是保持沉默的好。

沈静笑了一声:“怎么不说话了?你不是顶喜欢陆新民吗?”

顾理初以为自己的心事已经被他窥破了,大为惊恐,赶忙补救:“我也爱你。”

前些日子,沈静在床上折磨揉搓他的时候,发疯似的逼着他说我爱你。这让他印象深刻,晓得自己如果胆敢不爱这个沈先生,那就一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。

沈静走过去,弯腰摸摸他的脸:“不要说谎,我和你哥哥一样,都不喜欢你学坏。”

这句话中因为提到了顾理元,所以顾理初心有所感,忽然觉得沈静也不是那么可怕了,就轻声解释道:“我没说谎。你有时候对我好,我知道。”

这话出乎沈静的意料,简直让他有些感动了,于是他又照例的说了句不大好听的话作为回答:“哟,你还知道好歹了!”

顾理初又问他:“去陆先生家里,可不可以带小狗?”

沈静微笑:“当然可以。哦,对了,一只小狗会寂寞的,如果陆先生要你长住下去的话,我再给它买个伴儿,好不好?”

顾理初果然高兴点头:“真的吗?那好啊。”

翌日清晨,沈静把顾理初和狗一起送去了孟德兰路的公寓里去。

陆新民是依旧的衣冠楚楚,并且神采奕奕,见了顾理初,他笑笑没说话;见了顾理初怀里的狗,他皱起眉来:“这东西……”

沈静在旁边一推顾理初:“阿初,告诉大少爷这是什么啊!”

顾理初献宝似的把狗双手托到陆新民面前:“是小狗。”

接着沈静不等陆新民做出反应,便匆匆走掉了。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,发现陆新民正专注的瞧着那只虽然可爱、但本质上绝不标致的土狗,满脸都是隐忍着的烦恼。

坐在汽车内,他觉得总算是初步的出了一口恶气,决定过两天再去捉些个野猫癞皮狗送给阿初,让陆新民在一边好好的看个痛快!

沈静这厢正暗自得意,不想刚到了集中营,便有恶信传来,说是秋城寺昨夜已然同新任领事回上海了。照理,这集团管理所所长的位置应由新任领事来担当,然而到底是怎样个人事安排,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。想着又要去敷衍秋城寺,沈静不禁头痛起来。现在他既盼陆选仁那边动作快些,赶紧把自己调离集中营;又有些舍不得这个肥缺,因为他的进项实在是很可观,侨民们每天的吃穿用度、营内的物资流通等等,处处都有油水可揩,而且他是只进不出,所以这一阵子看他不声不响的,其实已经发了一注大财。

他独自坐在办公室内,正在左思右想。忽然外面有人敲门,接着林秘书探头进来:“沈主任?”然后全身都一起进来,随手关了门,压低声音道:“沈主任,您看这可怎么办?19营里已经连着病倒了十好几个了,都是发热,医疗室内的医生没看出门道来,从医院里找了个日本医生过来诊断了,说是肠窒扶斯。”

“那是什么病?”

林秘书一脸苦相:“那是日本说法,在咱们中国,那病就叫伤寒。”

沈静顿时变了脸色:“伤寒……那不是传染的吗?”

“可不就是吗!”

沈静站起来,作势要出门,然而腿还没抬起来,他却又坐了回去,平静了表情道:“这病要怎么治?”

“那倒也没什么复杂的,吃点药,主要的是要好好休养,饮食上格外的要注意,还有……”

沈静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:“这又不是疗养院。石场东边又两间空房,收拾一下,让那几个生病的搬过去。免得大片传染。”

“是,那药呢?”

“没有药!让人一天给他们送两次饭。二十天后去看一看,活的带回来,死的烧了!”

“是,我这就去办。”

林秘书转身要走,却又被沈静叫住:“带人走时,就说是送去看病休养,别说漏了。另外让食堂里面的人做饭干净点,那么猪食似的,谁吃了都要生病的。”

林秘书领命走后不久,外面便起了喧哗。这回是曾锡言跑过来给他传信:“沈主任,19营内闹起来了!”

沈静对他素来是比较客气:“哦,发生什么事了?”

“林秘书正带人想把病人送走,然而其余的营员都表示不肯,认为病人被带走后,一定就只有死路一条了。”

沈静不假思索道:“让吉田班的士兵带枪守住19营,对于继续阻拦的营员,可以开枪击毙。”

曾锡言没想到他会这么做,不禁很犹豫:“这……未免有些太那个了吧?传出去的话……”

沈静很耐心的回答:“曾秘书,你不要担心,这道命令是我发的,出了事情自然也是我来负责。而且我们营内的规定有一千多条,随便按照哪一条都可以进行解释的嘛!”

曾锡言不再多说,告辞去找吉田班了。

沈静没想到,他那条让吉田班带枪进行恐吓的馊主意,会引来如此严重的后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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