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日本士兵气势汹汹的摆开了要射击的架势,饱受压迫的侨民们忽然发了疯,一起的造起反来。气息奄奄的病人被扔在走廊里,能够清晰的听见外面震地般的怒吼。吉田班慌乱中开了几枪,打死了一个不知哪国的老头子,这又成了新的导火索,人群开始从楼内大批涌出,向赶来的士兵队伍中冲击过去。沈静从二楼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,见外面人潮汹涌,群情激奋,顿时有点慌神,正好看到曾锡言在两名士兵的保护下从远处跑过来,赶忙开了窗户,大声的把他叫上楼来。然后二人一起分别向各个方面打电话,请求附近的部队派兵支援。忙的一脑袋白毛汗,直到眼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被卡车一批批的运到大门口了,沈静才吁了一口气,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。然后就听见了外面崩豆似的清脆枪响,一声接一声的,每一声恐怕都是一条人命。
下午时候,骚乱被完全的平息下来。士兵依旧架了机关前守在楼外,不许侨民乱走一步。而沈静则被秋城寺叫了去,狠挨了一顿臭骂。
沈静自认倒霉,连解释辩白也不敢,只好低头听着。秋城寺骂完一场,喝了两口水,走到他身后,又滔滔不绝的指责讥讽起来。然而无论他说了多么难听的话,在沈静这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,不会感到丝毫的难为情。并且始终面带着悲哀而温和的微笑,好像要含笑九泉了一般。
秋城寺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,忽的转到他面前,怒道: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你有没有听我说话?”
沈静看他忽然挑剔起了自己的态度,不禁有些发懵,赶忙低了头道:“我一直在听。将军说的对,我一定认真反省。”说着,脸上换了个比较沉痛的表情。
秋城寺冷笑一声:“反省?沈静,我是了解你的,你很会说话,并且是说一套,做一套!”
沈静暗暗的觉出不妙来,他依旧低着头,但是飞快的向门口瞥了一眼。心想这日本王八蛋要是再敢下死手打我,我就要设法先逃走。
然而他尽自打算的好,哪知秋城寺动手,是不会预先通知他一声的。他瞥向门口那一眼还未收回来,忽然就觉着窝心挨了一脚,然后整个人都向后坐了过去——正好是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,结结实实的磕到了他的尾椎骨上。他痛的要死,赶紧翻身着想要站起来,秋城寺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,紧接着又是一脚,这回那梆硬的军靴踢到了他的胸口,他竟被那力道带的飞起来,直撞到后面的墙角处。当下单听他微微的哼了一声,那身子便慢慢的委顿软到在地上,也不挣扎了,只是靠着墙半躺半坐着,两只眼睛直盯盯的望着前方,一张总是笑着的脸也阴沉了下来。
过了一分钟,一行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。
秋城寺自诩是个打人的高手,下手虽然狠,但也是有轻有重的。他琢磨着刚才那一脚似乎不至于要了人的命,但他就没想到沈静其实脆弱的像个玻璃人儿,一摔就碎的。
“沈静,站起来!”他还在冷酷的命令。
然而沈静这回看起来很异常,只是那样窝在墙角,忽然颤抖一下,嘴角的血就涌出一股子来。
秋城寺暗叫不好,他打了沈静不假,但绝没有把他打死的意思。但他也并不慌乱,走过去蹲下来道:“沈静,你哪里不舒服?”
沈静这回有了反应,他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,指自己的胸口,满口鲜血的做了一个口型:“疼。”
秋城寺叹了口气,站起来打开房门,用日语高声喊道:“来人,送他去医院!”
入夜时分,黑色的小狗被陆新民用一根旧领带拴在了门边,那狗不过几个月大,还是狗中的婴儿,所以得空就要趴在地上睡觉。陆新民蹲在一面看了又看,怎么看都觉着这黑狗好像一堆狗屎一样。
于是,他找了一条毛巾,轻轻的把那条狗蒙盖上了,眼不见心不烦。
然后,他回到卧室,顾理初坐在床边,见他进来了,似乎是有些脸红。
陆新民不理会他,径自去倒了杯水喝了,然后走到床边铺好被子,把一切都准备好了,才上床到了顾理初的身边,一言不发的抱住了他。
顾理初靠在他怀里,很有些心跳。他自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,还觉得很有意思,扭头对陆新民道:“我的心在扑通、扑通的跳。”
如果是沈静听了这话,大概就要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去摸一摸,然而陆新民听了,只把抱着顾理初的双臂紧了紧,然后温温柔柔的问道:“顾理初,你喜不喜欢我啊?”
顾理初很干脆的点头:“喜欢!”
“喜欢我什么啊?”
这次的回答依然很干脆:“喜欢你对我好。”想了想他又忸怩的补充了一句:“还有你长的好看。”
陆新民总算在他这里得到点安慰:“我哪里好看啊?”
顾理初伸手去摸了他的鼻梁:“鼻子好看。”
陆新民任他摸着,自己只专注的望着顾理初的脸,眼神纯净安详,嘴角微微的翘起来,是一个无欲无求、大自在的微笑。
他第一次见到顾理初时,脸上现出的就是这个表情。顾理初当时并没有看在眼里,然而这次距离极近的面对面了,心跳了,脸红了,他才觉出这个人是不一样的,和哥哥、和沈静、和其他所有人相比,是不一样的。
他忽然就觉得心里很喜欢很喜欢这个有着好看鼻子的人,简直不知怎样表达才算充分。回抱住陆新民,他凑过去在他的脸上用力的亲了一口。
陆新民依然看着他,带着那个要羽化登仙了似的微笑,柔声道:“我见了你,心里很高兴。”
哪知他话音刚落,外面就传来了唧唧歪歪的狗崽子叫声。
顾理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,扭头望着门外,自语道:“小狗睡醒了?”
陆新民登时放开了他,心里一股邪火腾的烧起来,只想去把那条黑狗踩成一滩烂泥!
第18章
幸而那条小狗只叫了几声,便又安静下来。所以陆新民按捺着怒火,终于强忍着没有去行凶。然而方才那番柔情蜜意的气氛已然被破坏了许多,他虽然还抱着顾理初,然而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。
“晚了,睡觉吧。”他推开顾理初,拉开被子钻进去。
顾理初不知道他怎么就忽然变了态度,所以依然坐在床边,心里是很想同陆新民一起睡的,然而又有些迟疑,不知道陆新民愿不愿意。
陆新民也不理他,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,一只手才在被窝里摸索着掀了被子:“坐着干什么?睡觉吧!”
顾理初这才轻手轻脚的上了床。身上的睡衣是早换好的,倒也不冷;一双脚却一直赤裸着,已经冻的冰凉。在被窝里他笔直的躺成一根棍儿,生怕碰了陆新民。
直到凌晨,似睡非睡而又一言不发的陆新民方侧过身来,把顾理初搂进怀里。顾理初睡的正酣,朦胧间便觉着有人在扳自己的身体,糊里糊涂的睁开眼睛,却正好与陆新民目光相对。那时外面正是天光微明,路灯未息的时候,屋内因此也只是光线暗淡,并没到一片漆黑的程度。顾理初只见陆新民一双眼睛清炯炯的,极漠然的看着自己,满脸的麻木不仁,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,好像死不瞑目一般。不禁就有些怕起来,他抬起手摸了陆新民的脸:“你醒了?”
陆新民把他的手拉下来放回被窝里,然后笑了笑:“我在看你。”
顾理初是被猛然惊醒的,见陆新民没事,便又犯起困来,揉着眼睛咕哝道:“我没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陆新民还是笑:“你睡你的,我看我的。两不相干。”
顾理初闭上眼睛,还想说点什么,然而躺在柔软干燥的被窝里,身边又紧靠着温暖的陆新民,他实在是觉得很舒服,所以打了个哈欠,他立刻便又睡着了。
翌日清晨,顾理初醒来之时,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。陆新民早起了床,并且还去楼下买了早点上来,先独自吃了,然后就蹲在门口研究那条小黑狗。
小黑狗早上在地上尿了一小滩,让穿着薄底软拖鞋的陆新民踩了满脚。他倒没有声张,自去洗脚换袜子。然后便去给沈静打电话,先打的是他哈同路公寓的电话,没有人接。集中营内办公处的电话他又不晓得,所以决定一会儿自己开车去趟集中营,顺便把那狗送还给沈静;如果沈静也不肯要的话,就干脆送它回老家,重新投胎算了!
所以顾理初走到他身后之时,正是他想到狠毒处之际。
“陆先生!”顾理初拍了下他的肩膀:“你喜欢它?”
陆新民笑眯眯的转过头:“我不喜欢。”
顾理初怔了怔:“那……对不起,我不知道。”
“把它送走吧!送去沈静那里!”
顾理初也在他身边蹲下来,伸手去摸小黑狗的后背,一遍一遍的摩挲,心里是舍不得的,但只能点点头道:“嗯,好吧。”
陆新民见他愿意了,立刻起身,抓起外衣披上便要出门,顾理初问他:“你要去哪里啊?”
“送狗。”
“带我一个好不好?”顾理初还蹲着,抬手扯扯陆新民的裤脚:“路上我抱着它。”
陆新民心情还好,所以很痛快的答应了。然后一路催着顾理初洗漱穿衣,又匆匆的吃了两口早饭。这时那狗闻见饭香,馋的吱吱叫,顾理初想喂它点东西吃,陆新民看不得了,着急道:“顾理初!你再不走,我不喜欢你了!”
这句话果然治住了顾理初,他乖乖的抱起小狗,跟着他出了门。
陆新民一路飞车到了集中营,这回对门口卫兵说明了自己身份,得以长驱直入。然而接待他的却是个姓林的秘书,也没请他下车进楼坐坐,站在车外便满脸倒霉相的告诉他:“沈主任进医院了!”
陆新民听后很镇定:“哪家医院?我把狗送去医院好了。”
林秘书不知道这里和狗有什么关系,然而也恭恭敬敬的回答道:“在同济医院。哦对了,听说令尊陆总长今天也要去呢。”
陆新民听说自己的爹也要去,不禁挠头:“啊……这样啊?”
前些日子他和自家弟弟打仗,陆选仁虽然出奇的偏疼他,然而事后也忍不住很轻微的规劝了他两句,听得他心乱如麻,短时间内都不愿再见父亲。
于是他从身边顾理初的怀里揪住那小狗的后颈,拎起来从车窗递出去:“这是沈静的狗,你先替他养着吧。”说完摇上车窗便发动了车子,顾理初侧身向外望着,见那林秘书生的獐头鼠目的,就很不放心,然而又不敢多说,只好一直望着那狗,车子开远了,他还回头望着。
陆选仁来到同济医院时,沈静刚好是清醒着的。
他是折了一根肋骨,断骨刺伤了肺,所以才吐了血。经过治疗,倒也没有性命之虞,然而几个月之内是无所作为,只能养伤了。见了陆选仁,他眼圈一红,奄奄一息的招呼道:“陆先生,您来了。”
陆选仁面色铁青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向他做了个禁言的手势:“你身上有伤,不要说话。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知道了。你尽管养伤,我派兵在这里守着,看谁再敢动你一个指头!医生说你受的这是内伤,需要好好将息才能痊愈。你也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,当年你替我陆某人挡了一颗子弹,我自然心里有计较,绝不会眼看你让秋城寺健太郎打死!”
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走到床头,将那夹在床脚栏杆上的病历本子拿起来看了看,然后夹回去接着说道:“阿静,我知道你这回受了大委屈。你先前同我讲秋城寺的事,我还没有很放在心上,如今看来,倒是我大意疏忽了。”
沈静这回忍不住又气若游丝的挤出几个字来:“他疯了!”
陆选仁没再说话,只是双手握着床栏杆,若有所思的扭头望向窗外。望了有半刻钟的时候,才又开口道:“现在太平洋的局势……其实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忽然停了下来,侧耳听了听,仿佛是有些奇怪似的,放轻脚步走到门口,猛的一把拉开房门:“你是谁?”
原来那门口悄悄的立着几个西装男子,因同是政府内的官员,所以门口的军警也不曾阻拦干涉。只见为首那青年摘下帽子微一躬身,斯斯文文的道:“陆总长您好。我们是集团生活所的工作人员,听说沈主任忽然进医院了,心里担心的很,便一齐邀着想来探望他。”
陆选仁向这青年上下打量一番,把表情调整成一贯的正经样子:“我倒仿佛见过你似的,你先前是哪个部分的?”
“哦,我刚回国时,曾给森田将军做过一阵临时翻译。那时倒是见过几次陆总长您的。”
陆选仁想了想:“你是曾锡言吧?”
曾锡言笑了:“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的名字。”
陆选仁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沈静,二人目光相对,却不露情绪。他随即转过头来道:“你们既来了,就快进去吧。我正好也就要走了。”
曾锡言一行人赶忙给他让了路。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,这些人才走进病房。沈静如今半死不活的,哪有精力待客,只能向他们微微的点了下头:“来了?”
这回房里没了外人,就轮不到曾锡言说话了。林秘书一个箭步窜到床前,哭丧着脸痛心疾首道:“沈主任,怎么一时不见,您就成了这个样子了?”
沈静哪能说自己这是在秋城寺那里挨了窝心脚的缘故,又没有精神去编造个故事来敷衍,便叹息一声闭了眼睛。然而林秘书除了忠心耿耿外加善于炒肉之外,再无一点眼色——当然也或许是真心的为沈静气愤了,竟又追问道:“可是有谁暗里对您下了手不成?您说出来,我带人去给您报仇出气!”
沈静当场开始装死。还是曾锡言看出了门道,委婉劝道:“老林,看来沈主任虽然是受了伤,然而性命还是安全的,大家也就放心了。至于其他的,等沈主任身体养好些再说也不迟,何必急在一时。咱们才来时,医生便嘱咐过不要让病人多说话的,你这样强问,倒于病人身体无益了。我看不如咱们还是先回营里,以后每日轮流来探望。正好沈主任是孤身在上海的,我们每天来几个人,还能帮上点忙。”
这话说的合情合理,林秘书听的心悦诚服,也表示赞同。余下众人便将礼物放到屋角的桌上,然后凑到床前,瞻仰遗容似的向沈静告别,沈静眼看这帮苍蝇似的人物终于要走了,也就又起死回生,恹恹的答应了两句。
不想林秘书随着众人走到门口了,忽然想起一件事情,便又独自折回床前道:“主任,我刚想起来,今早儿上——挺早挺早的时候,陆家的大少爷来了,给您送了一只狗。我给拴到办公楼门口的树下了。”
沈静哼了一声,蚊子叫似的问道:“他一个人来的?”
林秘书听不清他的声音,便俯下身子:“啊?”
沈静慢慢的喘了口气,重问了一遍。这回林秘书才听明白了:“哦,不是的,还有那个……就是和您在一起的那个挺好看的青年人。”
沈静重新闭上眼睛,瘦削苍白的脸陷入蓬松柔软的羽绒枕头里:“知道了,去吧。”
医生和看护妇们不时的进出,显然,他们对床上这人有着足够的重视,并且毫不犹豫的调来各种稀缺药品使用——若是平时,这本是医院的本分,不值一提的;然而现在上海与外界交通断绝,各种物资储备有限,都是用一点少一点,尤其是药品,简直珍贵之极。前些日子玛丽安医院内被人偷去一小箱盘尼西林,都成了了不得的大案子,传说还牵扯到了军统的特务。
沈静躺在病床上,虽然受着种种已经越级的优待,然而也只是精神上获得了些许的安慰,身体上的伤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,他瘦成了一把骨头。医生不得不每天给他注射营养剂补充体力,直把他扎的千疮百孔。
其实这些苦难,虽然难熬,但对于沈静来讲,还是满可以忍耐的。而且回想伤势,也觉得后怕,心想自己好容易积下了那许多钱,旁人几辈子也攒不下来的,若是就这么死了,真是死不瞑目。所以他便这么慢慢的忍着,躺着,不言不动,跟小说里的高人闭关一般,只盼马上好起来。只是手下没有个得力的人,导致他人在医院,立刻消息便闭塞了。林秘书只会捕风捉影的同他讲些小道消息,他都不屑于听。
大概是在入院有一个多月近两个月时,顾理初忽然来了。
他在门口被值班的士兵给拦住了,经过好一顿盘问,又马马虎虎的搜了个身,才放他进来。
他看起来气色很不错,穿了身崭新的藏蓝色西装,打了条纹领带,没带帽子,正是副摩登少爷的装扮。他进门后便站在门口,好奇的望着床上的沈静,眉尖略略蹙着,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现象一样。
沈静完全没想到他会来。事实上,他这些天一直心里暗自庆幸陆新民把顾理初接走了,否则自己如今这个样子,哪里还顾的上他。
要说想念,那也是有的。
他没叫护工,自己两肘撑床,费力的坐了起来,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了点微笑:“阿初,傻站着干什么?过来!”
顾理初应声走过去,到床边了,索性弯下腰,偏着头盯了他瞧。沈静看他举止有异,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自己,薄薄的嘴唇抿起来,满脸的难以置信。不禁纳闷道:“你看什么?”
顾理初试探着开了口:“你……是沈先生吧?”
沈静一愣:“你说什么傻话?”
顾理初把头歪向另一边,探究似的继续问道:“你怎么……好像小了一圈?”
沈静哭笑不得:“我瘦了。”然后拍拍床边:“坐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