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理初果然听话的在他身边坐了,然后垂下头,也不再说话。
难得这合他心意的人来了,沈静忍不住的有好多话要说: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上个月,我听说你进医院了。”
沈静一听,心里顿时就有气,心想你既然上个月便知道我住院,怎么现在才来?或者是你恨我怕我,只愿我死了才好?但他虽然心里打了算盘,脸上却依然平静:“然后呢?”
顾理初依然垂着头:“然后,我就等你出院。我知道你讨厌陆先生,你不会让我同他在一起久的。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来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我想来看看你,可是陆先生不让。陆先生也不喜欢你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后来我想了想,觉得还是应该来看看你。我哥哥说,朋友生病了,是应该去探望的。对不起,我没有给你买花。”
“为什么就觉着应该来看我了?”
顾理初用一只手轻轻捻着西服的下摆,这次回答的有些迟疑:“我哥哥说,做人不能忘恩负义。你每天晚上都煮面条给我吃……所以……”
沈静叹了口气:“算你还有点良心!”
顾理初转过身子面对着他,期期艾艾的又问:“你生了什么病啊?”
沈静抬手在他的后背上摩挲了两下:“说了你也不懂。过来,让我亲一下!”
顾理初不大情愿让他亲,但是被他压迫的久了,早已不懂拒绝;况且同沈静在一起,什么亲狎的事情都做过了,所以心里也觉得亲吻是无所谓的,便把脸凑去沈静的嘴唇边,让他亲了一下。
沈静嗅着顾理初身上那种极淡的古龙水气息,又见他低垂了眼帘,浓密的睫毛扇下去,正好在白里透红的面颊上投了几丝阴影,实在漂亮的很。便忽然心里有些痒痒的。幸而他还没有到见色忘命的程度,所以强压了欲火,别找话题来问:“陆新民对你怎么样?”
顾理初实话实说:“陆先生对我很好。可他总爱不理人。”
沈静一笑,压低声音道:“我当你就只和我生分呢,原来你和陆新民同床共枕的过了一个多月了,还也只是一口一个陆先生的叫。对了,你既这样喜欢他,那在床上是不是也就不再鬼哭狼嚎的了?”
顾理初听不明白他这番怪话,所以望着沈静,满脸疑惑。沈静见他这样迟钝,索性鼓了力气向前探身道:“我是问,他有没有干你的屁股?哈哈!”
顾理初的脸顿时红了,把头扭向窗子,他轻声咕哝道:“陆先生才不呢,陆先生是正经人。”
沈静还问:“真的?你们两个王八看绿豆,都对了眼的。如今好容易凑到一起了,晚上就不干点儿什么?”
顾理初皱起眉头,然而又不敢大声辩白,只能含糊的反驳道:“陆先生不是王八绿豆。”
沈静看他真是窘的可以,再说下去恐怕他要着急走掉,便住了口,指着衣帽架道:“你去把我的上衣拿过来。”
顾理初见他总算不再满口淫话连篇的了,也松了口气,起身去给他拿了上衣过来。只见他从衣服口袋中掏出钱夹,掏出一沓钞票来,数了几张放回去后,把剩下的全递给自己:“拿着吧!”
顾理初摇摇头:“我现在不花钱。”
沈静拉过他一只手,把钱硬按进他手心里:“傻子,有钱都不要?”
顾理初低头道:“可我又没陪你做……那件事。”
沈静看他一本正经的,忍不住笑了:“你不是让我亲了一下吗?亲一下也有钱拿的!我对你好嘛!”
他话音刚落,忽然房门被打开,医生走进来道:“沈先生,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,该打针了。”
听了这话,沈静还没回答,顾理初却猛然站起来:“糟了,陆先生让我八点二十就要下楼的。”他低头看了看手表,然后转向沈静惶惶然的道:“我要走了!”
沈静知道陆新民那人很有些怪性子,也怕顾理初惹恼了他要遭殃,所以便不阻拦,放他去了。那医生也就开始准备注射,哪知针头刚刚刺进沈静的皮肤,便听房门“轰”的一声给人撞开,紧接着林秘书气喘吁吁的一头撞进来道:“沈主任!不、不好了!营里一下子逃走了四、四个人!”
沈静顿时一惊:“哪个营?”
“是、是23营第三大队的。其中一个还是大队长!”林秘书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,看着念道:“编号分别是23096、23098、23101、23102。”
“23096?他跑了?”
林秘书苦着脸道:“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!早上起来,就发现这人没了,现在营里都搜查的要翻天了,可就是连个影儿都找不着啊!这怎办呢?”
沈静六神无主的舔了舔嘴唇,从旁边的床头矮柜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,然后吩咐道:“现在秋城寺健太郎是所长,一切事务都由他处理。我要养伤,我不管。你是个秘书,你也不要管,都听秋城寺的。”
林秘书很为难:“那,咱就真不管了?”
沈静挥挥手:“不管不管,都知道我在住院,我管不了。你回去吧,事情有了进展,马上过来告诉我。”
林秘书听了,也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慌慌张张的走掉了。
第19章
顾理初回到汽车上时,陆新民已经是等的很不耐烦了。他单手扶着方向盘,漠然望向前方:“我告诉过你应该什么时间下来。”
顾理初知道自己这是又犯了错了,很心虚的抬手看了看表,然后小心翼翼的解释道:“我不小心忘记时间了,对不起,你不要生气啊。”
陆新民这回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:“我等也等过了,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?”说完他从西装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,扭开瓶盖倒出一粒极小的药片扔进嘴里咽了下去。
顾理初很惶恐的盯着他,没想到自己会把陆新民气到要吃药的程度——二人在一起也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了,他晓得陆新民是个很爱生气的人,而且一生气就气的要命,竟要靠药物来镇定情绪。就因为这个,他很留意自己的行为,生怕惹恼了他。然而这不是留不留意的问题,陆新民发脾气是不需要原因的——他经常在自寻烦恼。
“我向你保证,以后再也不让你等我了。”顾理初抓住他一只手轻轻摇撼着,轻声软语的哀求:“要不然,你打我两下出气好不好?”
陆新民强行把手抽出来,沉着脸说:“不必!”
他这样软硬不吃的生闷气,顾理初见了,非但没觉着委屈,反而满心自责——他晓得人人都说自己是个傻子,已然心里很自卑了。如今把陆新民看的这样高,自身就更加低了下去,不知不觉的就成了尘埃。
其实他哪里会是尘埃呢?顾理元那样的严厉,沈静那样的乖戾,然而对待他,也总有一些温情,觉得他天真无邪讨人喜欢,应当哄一哄,疼一疼。然而到了陆新民这里,也不知怎么的,一切就都起了变化。
他喜欢陆新民,但和陆新民在一起的时光,其实是不快乐的。或者说,是很少快乐的。
气氛总是那样的紧张,不知道下一秒是狂风暴雨抑或艳阳高照。陆新民在想什么,他一点也摸不到头绪——陆新民是一个没有规律可循的人。
再一次拉过陆新民的手,他凑过去在他的耳边亲了一下:“求求你,别生气了。我真不是故意的。”
他要去亲陆新民时,陆新民向后一仰头作势要躲,然而终于又没有躲。沉默良久后,他长出了一口气道:“算了,这件事就过去了。”
顾理初一听这话,忍不住就微笑起来,拼命点头:“对,对,过去了。”
陆新民随即发动汽车,离开了医院。
照先前的计划,二人本该接着去各家百货公司逛逛,消磨掉这半天的时光,然后去饭店吃午饭的。不过现在陆新民已经没了心情,所以径直开回了孟德兰路公寓。乘电梯上楼回房后,陆新民倚着门口迟迟不肯进门,顾理初还想讨好他,很殷勤的把拖鞋拿过来摆在他脚下。然而他依然不动,只盯着顾理初瞧,瞧了半天,忽然抿嘴一笑,柔情似水的说道:“这公寓一个人住都不算宽敞。让你也跟着挤在这里,有些委屈了。我要去找所大房子,装饰的漂漂亮亮的,然后我们两个去住。好不好?”
因他先前都是气冲冲的,所以相衬之下,此刻这番话听起来异常的温和悠扬,只是让人摸不着头脑。顾理初困惑的望着他:“你要……搬家?”
陆新民迈步进门,条理清晰的侃侃而谈:“我说这两天怎么这样心烦,原来是两个人挤在这么所小房子里,当然有些气闷。只是我先前还没留意。呵呵,真是!看,卧室就是这样的窄,你离我还不到一尺远,我想整体的瞧瞧你都不能够呢!”他笑起来,自己摇摇头:“我真是糊涂了,如今又不是一个人了,干吗还要窝在这个地方呢!是了,我这就去打电话,让人找地方!”
他一路自言自语的,动作却敏捷,一手抄起电话听筒,一面就开始拨号。电话打过去,接电话的依然是永远无所事事的陆振华,兄弟两个已经冰释前嫌,所以也能心平气和的交谈两句,然后便是吴管家来通话,陆新民滔滔不绝的描述了自己对理想住处的要求:“墙壁上千万不能有爬山虎之类的植物,院子里不要栽树,还有,房子找好之后,先派人进去把里面的虫子捉干净……”吴管家在那边听的头大如斗,只得喏喏应承了,然后再自己去忖度着办。
放下电话,他起身走到顾理初身边,伸手搂了他的肩膀,眼望窗外道:“我总得让自己过的舒服点,要不然……我太亏了。”
陆新民正在那里抒情,忽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。咚咚咚几声大响,可见外面那人敲的还不甚客气。
陆新民皱皱眉,走过去开了房门。待看清了来人装扮后,他愈发的做出了个厌烦而吃惊的表情:“谁?干什么?”
原来门口一前一后的站了两个人。前面的人身着日本军官的制服,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。后面那位则是西装打扮,头上黑呢礼帽的帽檐低低的压下来,直遮了半边眼睛。只见那军官对着陆新民上下打量了一番,然后严肃说道:“请问你是顾理初吗?”倒是一口好中国话。
陆新民也摆出副不好相与的态度来:“你是谁?找他干什么?”
那军官解释道:“我是从集团生活所过来的,顾理初有一位哥哥在本集中营内,新近逃走了。我需要向顾理初询问一些事情。希望你能配合!”
这回陆新民还没来得及说话,顾理初已经跑到他的身边:“我哥哥……他怎么了?”
那日本军官和身后的随员在陆新民家中一坐就是一个小时,把顾理初好生的盘问了一番。而顾理初得知自己哥哥已经逃离了集中营后,顿时就有些呆呆的。然而他对这件事情实在是不知情,所以那日本军官费尽唇舌,也没有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。只晓得顾理初最近几次去集中营内探视时,给顾理元送了几笔钱进去。
待那口干舌燥的二人离去后,顾理初也站了起来,对陆新民道:“我要回家。”
“回家干什么?”
“我要等我哥哥回来!”
陆新民并没有嗤笑,反是很正经的向他解释道:“你等不到的。你哥哥好容易逃出了集中营,现在一定已经藏到什么隐秘地方去了。”
顾理初坐下来,双手捧着头想了想,忽然红了眼圈,一颗眼泪滴下去,他抬起头问陆新民:“他去哪儿了呢?日本人抓到他,会打他吗?”
陆新民在他面前蹲下来,掏出手帕给他擦了眼泪:“日本人会杀了他!”
顾理初身子一颤,怔怔的望着陆新民。
陆新民见他瞬间就急出了一头的汗,便顺势又给他抹了汗:“不过你说过你哥哥很精明能干,所以倒未必就一定会被日本兵捉到。”
这样的安慰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,并且让人听后更觉担忧。顾理初一张脸渐渐的苍白起来,神情惶惑。
“我哥哥……”他泪眼婆娑的看着陆新民:“我哥哥……”
他只说出这三个字,便无法再继续下去。对于这位哥哥,他牵挂的实在是太多了。心里千言万语的一时壅塞着,直让人连气也喘不过来。
“我要去找我哥哥!”他挣命似的,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。说完起身便真的要走。不想陆新民一步跨到他面前,张开手臂拦路道:“你去哪里找?日本士兵带着军犬都找不到他,你能找得到?现在集团生活所里的人肯定也在暗地盯着你,你这样乱跑,当心被当成同谋抓起来!到时候你哥哥没死,你先死了!”
陆新民这人性情虽然阴晴不定,然而头脑并不糊涂,讲起理由来头头是道。顾理初听他这样一劝,觉得似乎也是有道理。他对着陆新民低了头,眼里的泪还是不住的流着,一颗心却落进了火坑,焦躁不安的乱跳着,真是比什么苦楚都要难当。
沈静靠着床头,正惊恐万状的望着站在门口的秋城寺。
他的手边还摆着一台无线电,音箱里面发出含混的吱吱声,显然是旋钮没有扭对频率,收不到清晰的电台广播。
就在这微弱而又连续的噪音之中,一身戎装的秋城寺已然迈步走了进来,并且随手关上了房门。沈静明知道陆选仁派来的士兵就在走廊里轮班看守着,但是因为已经被秋城寺打怕了,所以一颗心依然狂跳不止,仿佛落下什么病根儿了似的。
“将军,您来了?真是非常的抱歉,我现在这个样子,也不能起床……”他还在战战兢兢的问候,一脸的苦笑。
秋城寺抬手打断了他这番寒暄,开门见山的说道:“沈静,我有点事要来问你。”
沈静听他是来谈事情的,不由得放了点心:“将军您请讲。”
“是关于上个月的逃跑事件。我查了营员档案,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。23096号在去年的时候,曾因为有逃跑嫌疑,被审问过,好像还受过刑,是么?”
沈静一愣,心里暗暗觉得不好,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有些僵硬:“呃……那时我审问了整间302室的营员,并不是单他一个。而且……只是单纯的询问,并没有刑讯逼供……我也是懂得人道主义的,所以……就是这样。”
秋城寺走到地中央,不知从周身哪个口袋里掏出一把象牙折扇,也不打开扇风,只用一手捏着,敲打另一只手的手心:“但是这样一个有过嫌疑的人,怎么会被你忽然就任命为一个大队的大队长呢?你应该知道,大队长同普通营员相比,拥有更多出入的自由。”
沈静把被子向身上拉了拉:“这个……他当时看起来表现还是很好的。”
秋城寺依然摆弄着那把折扇:“沈静,是吗?”
沈静咬了牙:“是,当然是了。”
然后,他便眼睁睁的看着秋城寺向自己这边走过来。
他悄悄的把手垂到床边,心想只要他敢再动手,自己就马上按铃让人进来。
然而秋城寺并没有做出什么逾距的行为,只是抬手关了那台嘈杂的无线电。然后把手里那把折扇扔到沈静面前:“天气热了,我送你一把扇子。”
沈静一愣:“哦……多谢多谢。”
秋城寺没理他,背着手踱向窗前,口中说道:“扇骨,是用象牙制成的。都说象牙名贵,然而在我眼中,也不过是根骨头罢了。”
沈静听的一头雾水,勉强敷衍道:“将军高见,果然与众不同。”
没想到秋城寺对于他的恭维竟然很认可,自己还点头赞同道:“你说的是。”然后转身又慢悠悠的走回沈静面前,并且还抬手在沈静的肩膀上捏了一把:“不知道你的骨头,能否制出这样美丽的扇骨。”
他是军人出身,很是孔武有力,随便一捏,便能让沈静痛的一皱眉。虽然是痛,还得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:“您说笑了,这怎么能打比呢。”
秋城寺摇摇头:“沈静,同象牙相比,你的骨头或许更有意义一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