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

这话实在让沈静有些接不下去,索性答道:“您真会说笑。可我是绝不会让人把我做成一把扇子的。”

秋城寺看了他一眼:“你不要用很多的药,这会使你的骨头变黑。”

沈静有些忍无可忍了,他低下头,懒得听秋城寺这些鬼话。

然而秋城寺却喋喋不休起来,他把手放到沈静的头顶上拍了拍:“23096的弟弟,是个傻子,很漂亮的傻子,是吗?”

沈静猛然抬起头:“将军,您到底……到底是要说什么?”

秋城寺见他这样紧张,便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,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中了似的,缓缓说道:“听说,你和23096的弟弟来往甚密,并且因此对23096本人处处照顾,是吗?”

沈静立刻摇头:“这是造谣!我虽然同阿——同他的弟弟有交往,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!”

秋城寺的手从他的头顶滑至后颈:“沈静,我什么都知道。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。你可以安心。”

沈静心想要不是你在那里胡言乱语,我倒是一直都很安心的。你同我讲这些是什么意思?难道是因为打伤了我,所以要借此机会表白你已然还了我一个人情不成?随便吧,总之等我好了,也不再去集中营伺候你这个日本王八蛋了!

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,所以他并没有表示明确的感谢,怕落人口实。只微笑的含混答应了,正巧医生进来为他打针,所以他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先把秋城寺放到一边,不去理会。

秋城寺走开,依旧靠窗站着,饶有兴味的看着医生将沈静的衣袖卷起来,然后一针扎向那纤细的上臂。

针尖刺入皮肤的那一瞬间,沈静忽然做了个闭眼蹙眉的表情。非常的孩子气,有一种脆弱的天真在里面。秋城寺见了,不禁心内一动,恨不能把那针管夺下来,亲自去沈静身上扎上几针,到时他势必要哀叫着躲闪求饶,那副情景,应该是很美妙的。

秋城寺心怀着狠毒的鬼胎,在病房里很是呆了一阵子才走。留下疲倦不堪的沈静钻进被窝里,头脑里乱纷纷的,却又忽然想起了顾理初。

“等我出院了,还是要借个由头把他弄回来!哪怕得罪陆新民也不在乎了!”

护工走进来,为他拉上薄纱窗帘。现在真是夏日了,那阳光照进屋内,简直晃的让人睁不开眼。在医院里一混也混了有两三个月,他伤势既然好了大半,便有些躺不住,可见是天生的劳碌命,享不住清福的。

第20章

陆新民搬了家后,情绪果然平稳了许多。

新房子离顾宅只有一条街之隔。原先里面住了一家法国人,法国人进了集中营,房子就一直空着,被吴管家派人相看后,立刻占了下来,然后好生洒扫除尘,又重新的装饰布置了一番,便请陆新民来亲自验收。那陆新民顶着两只挑剔的眼睛,在里面足足巡视了一天,终于表示满意,当晚便搬了进来。

现在这片地区已然是重新热闹起来了,空房内都住了新贵进去,连顾家那所宅子都被占用了去——本是个日本商人看上了,想把家人搬来住,不想一进门便踩了满脚的狗屎,感觉很晦气,便转头另觅了他处。自此之后,众人都说这房子不吉利,便把它空了下来改做仓库。如今里面只堆了几十箱的军用皮鞋,且在外面上了一把大锁,整月也难得有人进去一趟。

顾理初站在自家门口,还在对那把大锁发傻:“我的家没有了。”

陆新民握了他的手:“傻子,你要家做什么?”

顾理初叹了口气,低下头:“我要家,等我哥哥回来。”

陆新民有点没心没肺似的笑道:“日本人那样的大搜查,他还是活不见人、死不见尸。我猜他大概跑去南边了,这两年凡是出了上海的人,都是向南走。”

顾理初听了这话,扭头看了陆新民一眼,灰色的眼睛浸在一泡泪水里,欲哭不哭的,然而态度却是异样的坚决:“我哥哥不会跑去南边的!他不会不管我,自己跑掉的!”

陆新民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:“怎么不会?他不过是你的哥哥,又不是爹娘。况且就算是爹娘,真到了生死关头,兴许也各有自己的打算呢!你这傻子!小傻子!”

他说这话,本是带了点玩笑的意思,哪知顾理初听了,忽然用力甩开他的手,眼泪汪汪的大喊道:“你胡说!我哥哥永远都不会丢下我的!”

陆新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,又见他那雪白的脸上激动的泛了红,立时晓得自己说到了他的痛处了,便伸手去拉他:“你喊什么,我同你说着玩儿的。走走走,咱们回家。”

顾理初任他拉了手,被他牵着往回走。二人若是一路无语,老老实实的回去倒也罢了。偏那陆新民因为心情太好,所以不由得有些话痨,走了两步便又开口道:“你倒把你那哥哥当成神仙一般信奉了!我倒没看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,不过是个办实业的商人罢了。听你把他夸的一朵花似的,那次你去探望他,我在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,他也未必像你说的那样……”

他一路上喋喋不休,并且由着性子,想什么说什么,虽然够坦白,然而那话也够难听的了。顾理初本来久久等不到他哥哥的音信,那颗简单的头脑里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,如今听他这么一番言辞,顿时又急又气,把平时对陆新民的那份敬爱也丢去脑后了,只用力挣开了陆新民的手,怒道:“不许你说我哥哥!”

陆新民正唠叨的得意,忽然手里一空,回头再看,只见顾理初满脸的眼泪,气咻咻的站在那里,看起来倒是有点梨花带雨的悲情美。然而他随即反应过来,明白顾理初是因为他那个哥哥而对自己闹脾气了,顿时心里便醋意蒸腾,一张脸也沉了下来:“我说了又怎么样?你倒是喜欢我,还是喜欢你那个倒霉哥哥?”

顾理初见他气色不善,也有点心虚,只是一股急火顶在胸口,那话也就由不得他来斟酌,径直便脱口而出道:“你说我哥哥,我就不喜欢你了!”

陆新民听了这话,登时冷笑一声,指着顾理初的鼻尖道:“好嘛!我还以为你是一心一意的跟着我的,没想到原来还有个哥哥在我上头!我告诉你,别以为我喜欢你,你就可以给我脸色看了!现在你就给我滚,我懒得同你这个白痴废话!”

他抛下这一番话,转身便走。顾理初听了他这两句狠话,心里愈发的惶恐迷茫起来,只想着哥哥不见了,陆新民也要自己滚,自己住了多少年的家就在眼前,却又无路进门。眼看着陆新民拔脚走远了,他下意识的就要跟上去,然而刚跟了几步,就见陆新民转身,从衣兜里掏出点什么用力向自己这边掷过来:“别跟着我!白痴!”

他吓了一跳,立时停了脚步。眼睁睁的看陆新民转过街角不见了,这才向前挪了几步,蹲下来捡起了一个褐色的玻璃小药瓶,那是方才陆新民用来扔他的,虽然落在了水泥地上,倒也没有碎。他把它对着阳光看了看,发现里面还有两粒小药片。

他这回是真的傻眼了,发现自己忽然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。蹲着发了会儿呆,他站起来沿了小街,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。

这并非是他第一次独自在外,然而同往常相比,这次的感觉特别的凄凉。因为心里没了指望,连个可惦念的哥哥都不知哪里去了,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,伶仃的可怜。

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,只是心里难受,想哭又哭不出来。只得自己用手按了心口,觉得胸臆间似乎还好过一点。

他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,转了几个路口,后来竟糊里糊涂的到了一处公园内,里面花草芬芳,且有一个人工湖来清凉了夏风。值此傍晚时分,里面游人如织,都是些红男绿女们,勾肩搭背的一路徜徉,一路私语。湖畔路边又摆了许多零食摊子,虽然是沦陷区,普通百姓们的生机日益艰难,然而既然有穷了的,自然也就有同时富了的。那零食摊子的生意依然红火,顾理初在树下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,摸摸口袋,发现自己身上居然一个钱也没有。原来平日出门,他看上什么了,不等张口,自然有陆新民察言观色的看出来,主动去买与他。结果久而久之,他对于钱又失去了概念,身上干干净净的,一个大子儿都想不起来揣。

嗅着空气中洋溢着的食物香气,他咽了口口水。百无聊赖的俯下身捡了段小树枝,在那土地上乱画着,画了一会儿,忽然发现自己是写了三个字:“陆新民”。

这三个字勾起了他无限的伤心,他用鞋底蹭去了字迹,心想他不喜欢我了,他要我滚呢。可只要他不说哥哥的坏话,我还是很喜欢他的。

想到这里,他哥哥和陆新民二人的样子就在他眼前不停的轮换着出现,好像做梦似的,一会儿看见他哥哥西装革履的站在自家客厅里,一脸严肃的告诫他不许同陌生人交往,一会儿看见陆新民慈爱安详的对他笑,忽然又变了脸,面目狰狞的吼道:别跟着我!白痴!

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的,待到神智重新清明起来时,发现天色已是蒙蒙黑了,那一对对的情侣们也都几乎走光,零食摊子也在三三两两的收拾回家。一只乌鸦站在他头顶的树枝上,呀的大叫了一声。一名路过的老太就在他不远处啐了一口,自语道:“晦气!”

他那迟钝的思维又有些停滞了,见人走,他也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,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无处可去的,便转身又坐了回去。

夏日天长,然而那夜色笼罩的也特别的快,眼看着那天光极快的黯淡下来。周围已然一片寂静,偶尔有个小贩,推了三轮车疲惫走过去,见他坐在那里,就有气无力的吆喝一声,试图再招揽一份生意,然而也不是很上心,因为急着回家。

他用手捂住咕咕作响的肚子,低头叹了口气。湖边的蚊子实在是多而凶猛,有他这样大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做夜宵,也就一只只老实不客气的上去猛咬,他先还知道躲,后来也麻木了,呆呆的坐在那里,哪里痒就挠一挠。然而老天似乎专要跟他为难,就在他喂蚊子时,天边忽然喀嚓一个大雷,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打闪,竟又来了一场大阵雨。

他顶畏惧这种电闪雷鸣的天气,总觉得好像天要裂开了似的,特别可怕。然而这时也说不得许多了,只弯下腰用双手捂了耳朵,响一个炸雷,他便战抖一下,眼睛也紧闭着,不敢看那五颜六色的霹雳闪电。一个做先遣军的大雨点子砸到了他的脖子里,接着后续军队接二连三,一场大雨瞬间就哗哗哗的下了起来。

夏天天热,他身上只穿了件短袖衬衫,下面也是薄薄的裤子。坐在这样的大雨里,立刻便被浇了个透,紧接着那寒意就侵上来,直透进骨头里去。他本来就是抱着头的,这样一冻,更是恨不能缩成一团。

这时天边处又轰隆隆的响了起来,好像开锅了一般,接着一道闪电横劈了天空,随之便是连续不断的一串震人心魄的雷鸣。他再也忍不住,呜咽着哭了一声,却不像往常那样喊“哥哥救命”了。

然而,他痴人多福,总还是有人愿意来救他的。

一把伞擎到了他的头上,接着是皮鞋尖踢了踢他的小腿:“阿初,你坐在这里等着被雷劈死吗?”

顾理初颤抖着抬起头,沿着满是泥水的皮鞋,半湿的裤角、薄呢短大衣的下摆一路向上望去,最后看到了沈静那张苍白的脸。

闪电的光芒不断的明起灭下,沈静一手举着把黑伞,一手捂了嘴轻轻咳了一声,笑得非常得意。

“阿初!”他向他伸去一只手:“我们回家。”

顾理初全身赤裸的坐在浴缸里,泡热水澡驱寒。

他被蚊子咬了一身包,大大小小通红的,痒的要命。所以他要一只手去抓痒,一只手去抹眼泪。沈静脱了他那身早春时节的装扮,换了睡衣坐在浴缸边沿上,扭头问他:“怎么回事?说说吧!”

顾理初抽抽搭搭的,用力的在屁股上抓了一把:“陆先生不喜欢我了。”

说到这里,一行眼泪又划过他的面颊。

沈静低头卷了裤腿,然后转身把脚踩进了水中,以便可以和顾理初面对面:“玩腻了?”

顾理初听他这样讲,便低了头不再回答。抬手又要往脸上挠。沈静连忙一手挡了:“这回可真是不要脸了?你就靠着这张脸讨人喜欢呢!否则傻头傻脑的,谁愿意理会你呢!”

顾理初用力吸了下鼻子:“我痒。”

沈静故意握了他的手腕:“忍着。”

顾理初偏着头,试图用肩膀去蹭面颊。沈静本来见他光溜溜的扭来扭去,又是可爱又是可笑,忍不住就合衣跪到水里,也不管湿了衣服,一把将顾理初搂了,然后便凑过去在他那脸上咬了一口。

顾理初顿时便僵硬了姿势,喃喃道:“沈先生,现在不做好不好?我好难受。”

沈静听他这样哀求,不禁笑了:“你倒是想的多。放心,这几天我都不碰你。纵是你肯,我还没有那把力气呢!”说完,他把顾理初抱紧了,满脸的亲着舔着,兴致勃勃的好像要把他吃了似的。

当二人嘴唇相触时,顾理初条件反射般的张开嘴,让沈静把舌头伸进来。他在色欲一道,仿佛天生的少根筋,仿佛那幼年的孩童,不晓得什么叫做情动。其所带来的好处,便是害羞的有限,习惯了这些狎昵动作后也就无所谓;坏处则是过于冷淡,沈静在他身上,总好像是在自娱自乐。

沈静先还嫌他这一点,觉得无趣。现在因为身体愈发坏了,反倒庆幸他的懵懂,心道若他真的食髓知味了,又生的这么一副好模样,还不将自己榨干了!

闹了半天,沈静也累了,又见他还在不停的浑身乱挠,下手没轻没重的。细瓷似的皮肤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红痕,便跳出浴缸,找些风油精给他涂了,嘴里还在打趣:“这回真漂亮了,像只花斑马似的!”

顾理初随他亲吻玩笑,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沉默着。脸上的泪痕洗掉了,愈发显出一双眼睛红的可怜。待到上床躺下了,他方忽然哑着嗓子开了口:“沈先生,我哥哥会跑去南边吗?”

沈静本来已经盖好被子了,听到这话,一翻身坐起来:“你接到你哥哥的信儿了?”

顾理初摇摇头:“陆先生说的。他说我哥哥不管我,自己跑掉了。”

“那你自己怎么想?”

顾理初扯着薄被将自己的脸盖了上,声音闷闷的说:“我不信。”

沈静想了想,表情狡黠的笑道:“那陆新民又怎么讲?”

顾理初打了个喷嚏,然后答道:“他让我滚。”

沈静拉过被子重新躺下:“哼,还不是又滚到我这里来了!”

顾理初忽然转过身来,主动抱住了沈静:“你帮我找哥哥好不好?”

沈静闭着眼睛摇头:“没功夫!”

“求求你了。”

沈静有点困了,没有理他。不想他窸窸窣窣的钻进了被窝里,开始向下拉自己的睡裤。接着一只冰凉的手就攥到了自己的命根子上。

沈静猛然掀开被子,只见顾理初的头埋在自己的双腿之间,正试图将自己的下体含进嘴里。

“你干什么?”

顾理初抬起头,委委屈屈的答道:“我不要钱,以后也不要钱了。只要你帮我找哥哥,好不好?”

沈静伸手给自己提上裤子:“好个屁!睡觉!”

顾理初像条狗似的爬出来:“我有点饿。”

沈静不耐烦的转身背对了他:“睡觉!”

他哼唧了一声,见沈静真不理自己了,便摸索着下了床,一路走去小厨房里,找了一根黄瓜填肚子。他的眼睛还是湿的,一边吃一边浑身乱挠着抓痒,偶尔打一个喷嚏。

第21章

沈静站在穿衣镜前,手法利落的打好领带,然后套上西装上衣,一边戴手表一边嘱咐道:“我要出门做事了。你好好的在这里呆着,不许接电话。明白了?”

顾理初穿着沈静的睡衣,坐在门口桌边,正捧着一只大碗吸吸溜溜的喝汤。听了沈静的话,他鼻音很重的“嗯”了一声,仿佛是有点伤风。

沈静瞥了他一眼,发现家里多个活人,的确是有了点生机勃勃的感觉,好像室温都有所上升。

从窗子向外望去,发现汽车已经停在楼下了,他快步出门,走到门口却又停了脚步,回身叫道:“阿初,过来!”

顾理初放下碗,走了过去,一双眼睛还肿着,无精打采的望着沈静。

沈静指了指自己的脸。

顾理初用衣袖擦了擦嘴,然后凑到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。

沈静很得意的走掉了。留下顾理初坐在家里愁绪满怀的发呆。

坐在二楼的办公室内,沈静摆弄着他那个漂亮的黄金烟盒。一会儿按开,一会儿又“咯哒”一声合上。里面几根烟卷放了不知多久了,有些返潮,被他拿出来扔到了屋角的废纸篓里。

秋城寺送他的那把象牙折扇被他插进了桌角处的大笔筒里。秋城寺固然可怕,然而这把扇子细看起来倒的确是漂亮的,而且据说很值钱——他没有什么收藏癖,只要值钱,就是好东西。

他有些无聊了,转头向窗外望去。如今映入眼中的,乃是一处阔大庭院,四周栽种了低矮灌木,修建的方方正正。角落里又有几棵大树,枝密叶茂,正遮了头顶上的骄阳。树下停了两辆汽车,门口站着两名巡警,正拄了抢发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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