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

秋城寺迎着枪口,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惶神色:“沈——”

他还是没有机会说出那个“静”字来,因为沈静忽然又大声打断了他的话:“你要干什么?”

说完这句他后退一步,正好踩到了一块尖石上。他是匆忙从房内跳出来的,脚上只穿了袜子,所以那石头的尖端立刻便扎破了他的左脚底,他痛的跳了一下,却没有在意。

秋城寺垂下双手:“我——”

沈静双手紧紧的握着枪,精神失控似的又大声嚷了起来:“你饶了我吧!我的眼睛已经被你弄瞎了!我没有得罪过你,你还想怎么样?”

秋城寺几次发言未遂,便索性闭了嘴,静等着沈静说完。然而他不开口,沈静也随着沉默下来,只是瞪着眼睛望着秋城寺,浑身连带那把枪,已经抖作一团了。

秋城寺等了许久,见沈静忽然晃了一下,虽然马上又站稳了,但却是一副要昏厥的样子。便心里有了计较,一手扶了窗框,也抬脚跳了出去。

沈静见他向自己逼近了,赶忙打叠精神,一面瞄准一面心想:“我杀了他,是死;我不杀他,也是死。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,无缘无故的就让他给盯上了,这回不晓得又要怎样折磨我……”

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,秋城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,抬手,用掌心堵住了枪口,同时一字一句的说道:“你怕什么?我只是来看看你的眼睛。”

沈静听他这样讲,一颗心更是悬了起来。但随即又想这毕竟不是宪兵司令部,他纵是想做什么,这人来人往的,怕是也不大方便。思及至此,他缓缓的放了枪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没、没什么可看的。”

秋城寺笑了一声,转身走到窗前又跳回室内:“进来吧。你的脚受伤了。”

按沈静的本意,是千万分的不想同秋城寺共处一室,然而环顾四周,实在是无路可走,只能回去,敷衍一时算一时。

一瘸一拐的跳窗进去,他觉出了脚上的疼痛来。倒是身体与心灵同步,一起受上煎熬了。

司机和保镖早已经被秋城寺带来的宪兵给请了出去。室内只剩下沈静同秋城寺二人。一片寂静中,隐约听到了几间和室之外传来的女子歌声,是日本歌,如泣如诉的,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。沈静东倒西歪的靠墙坐了,脑海中忽然出现了顾理初的身影。

先前顾理初对自己所持有的那种极度畏惧恐慌的感觉,他现在是彻彻底底的知晓了。

原来真的是不好受,逼的人简直没法活。

秋城寺盘腿坐下,从袖子里抽出一柄折扇,轻轻的敲了桌面,忽然叹了口气,随即竟吟诗一首:“尘世恋恋难舍,今宵惜别情长。

去情死,犹如无常原野路上霜,步步临近死亡,梦中之梦才凄凉。

天将晓,钟声断肠,数罢六响剩一响,听罢第六响,今生便埋葬。

寂灭为乐,钟声飘扬。”

沈静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脚,鲜血已经浸透了袜底,无论如何都是应该先包扎一下的。不过秋城寺在前方呶呶不止的念诗,他也无法插话进去,只好皱眉咬牙的强忍着疼。秋城寺说话慢而清晰,这么一首词不词诗不诗的东西让他感慨万千的诵了许久。沈静后来就有些麻木了——就只是呆呆的忍耐着。心里有一点不确定的小恐惧,像团鬼火似的在他的腔子里游来荡去,烧得他茫然中想要呕血。

“寂灭为乐呵……”秋城寺转头望向窗外的一小片天空,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句。然后,他把目光射向沈静。

沈静垂着头,目光却也正盯着秋城寺。二人对视一瞬,随即各自把眼光错开。

“五号仓库的军火失窃案,为什么还没有调查出眉目?”秋城寺忽然换了话题。

沈静听他问到这里,不禁又是一惊:“呃……我们一直在调查,但是……”

“这是很严重的问题。如果那些军火到了危险分子手中的话,你知道那可能会引发出怎样的后果。”

沈静歪着脑袋,结结巴巴的答道:“是,知、知道。”

秋城寺摇摇头:“你的态度,有问题。”

“问、问题?”

“特工分部对于这件事,并没有尽力追查。这,要归咎于你。”

沈静忽然坐直了身体,面色惨白的问道:“你想对我做什么?”

秋城寺表情严肃起来:“你这是什么反应?”

沈静挨挨蹭蹭的挪到了墙边,然后以手扶墙艰难的站了起来,龇牙咧嘴的走到了拉门前,回头绝然道:“你若想杀我,就尽管动手,不用再找这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了。我并没有招惹过你,可是你几次都要平白无故的弄死我!为什么?”

秋城寺用扇子敲了敲手心,忽然很轻蔑的笑了一下:“为什么——因为你不过是一条支那狗而已,对待一条狗,难道还要遵循什么道理吗?你活着,是为了更好的为帝国效力;你死了,又会有无数条像你这样的狗补充上来。你的,明白?”

沈静听了他这番话,一点也没生气。他从小受人作践惯了,早就不晓得什么叫做自尊心。秋城寺这样说他,他也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受辱感觉。他只想着要逃命,秋城寺说变脸就变脸,而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,已经不能在承受那样的殴打了。

沈静伸手,想要去拉开那扇和式拉门。然而他的手指刚刚触到门框,还没来得及使力,那边的秋城寺已经猛然站起来,大踏步走到他身边,先是一把扯掉了他的手,然后劈面就是一记耳光,打的沈静像个人偶似的,叫都没见叫一声,直接便歪着身子摔倒在地。秋城寺还不肯善罢甘休,弯腰抓住沈静的领口把他提起来,不管不顾的便向房间最里面拖去。沈静知道这回真是不好了,拼了命的挣扎,因为是撕破脸面准备要拼命的,所以叫嚷时把心里的实话也尽数倒了出来:“你这日本王八蛋!放开我……陆先生不会饶了你的……狗养的小鬼子……神经病……救命啊……”

照理来讲,他是决计争斗不过秋城寺的,然而狗急跳墙,何况他是个伶俐的人!力气不如人,他便先学了妇女们的武功套路,一口咬在了秋城寺的手腕上;之后又效仿乌龟,无论如何不肯松口。秋城寺无法甩脱他,只得稍稍放松了些力气,并且语气平静的说道:“就是这只手——上次,你几乎咬断我三根手指。”

沈静像条癞皮狗似的趴在地上,一面紧张的咬着他的手腕,一面抬眼望了他的脸。并不晓得自己现在的神情是又绝望又凶狠。而秋城寺大概因为总是操了胜券的,所以态度倒镇定的多,几乎到了悠游自在的程度。甚至蹲下来,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沈静的头发。

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真是可怜。”

沈静可没觉着自己可怜,他只是全神贯注的盯着秋城寺,不知道自己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。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,滴落到了木制地板上。

秋城寺掏出手帕,轻轻的拭净了他的嘴角。然后拍拍他的脸:“我现在对你的眼睛,不再抱有兴趣了。连自己的命运都是无法预计的,又何必再去思虑那为长久岁月所准备的纪念呢?”

他说话有些绕。沈静没听明白,只依稀晓得他这回好像是不打算来挖自己的眼睛了。虽然也不能完全确定,但见秋城寺的神情已然平和下来,他便也渐渐的松了口——这时才发现自己是满口的血。他这人牙口不错,那样拼命的咬下去,换作别人,早痛的长声惨叫了。

秋城寺收回手,从桌上端起一杯茶递给沈静:“漱口。”

沈静抬手接了茶,同时坐起身来,一边蹭着向后退一边轻声道:“将军,让我走吧。”

秋城寺用手帕缠了手腕:“沈静,你刚才,放肆了。”

沈静打了个冷战:“我方才是吓昏了头了。您放过我吧!”

秋城寺摇摇头:“你误会——”

他尚未把“了”字吐出来,只见沈静忽然起身,扭头便向那拉门扑去。他赶忙起身,也一扑而上的试图拦住他。不想沈静在门口忽然回了头,而那秋城寺一时没有控制好力道,用力过猛,不但面对面的扑倒了沈静,而且还直接撞向了那扇拉门。

日式的拉门,通常都是华而不实的,作用好比屏风差不多。经他这样一个武人合身一撞,顿时就整面的向外拍倒在了走廊地板上,发出“轰”的一声大响。走廊尽头处几间和室里的客人闻声探出头来,看着眼前这幅情景,顿时就目瞪口呆——只见大名鼎鼎的秋城寺健太郎将军正压着一个西装青年,并且还嘴唇相贴!

幸而这幅诡异情景只持续了一瞬间。下面的西装青年像条虫子似的扭身便要爬走,而秋城寺起身站了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,也没说什么。

这时前厅守着的日本宪兵也寻着声音跑了过来,见眼前如此狼藉,便立刻拔了枪对准沈静。沈静坐在走廊地上,望着面前的墙壁发愣。

最后,还是秋城寺发了话:“把他的人放了,让他回去!”

这是沈静在近几回与秋城寺的会面之中,唯一的一次全身而退。

当然,这样说起来还是有些勉强的——他毕竟是因为脚伤,拄着拐杖瘸了半个月;而且由于受了大惊吓,又连着发了几个晚上的烧。但和前几次相比,这都是小事情了,简直不值一提。

对着陆选仁,他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的:

“他倒是问到了军火失窃的事情,可是就只问了一句。然后他骂了我一顿,又打了我……对了!他还背了一首诗!”

陆选仁皱眉问道:“背诗?”

“那好像应该算是诗。”

“什么内容?”

沈静苦着脸:“我当时吓的要命,早就不记得了。”

陆选仁抬手摸摸花白的头发:“他还专门就盯上你了……这可真是透着奇怪。”

沈静想了想,决定转移话题:“分部内的日本顾问团,就是他的耳目。我们这边的一举一动,都逃不过顾问团的眼睛。”

陆选仁点头:“是很麻烦。”

沈静走到陆选仁身边,低头嘁嘁喳喳的耳语了半天。陆选仁凝神听着,不住的点头,最后答道:“你自己瞧着办,这倒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,只是不要弄得太僵,免得以后双方都不好下台。”

沈静得了这道令,立刻喜笑颜开:“是,我有分寸。”

第35章

一九四五年,二月。

今年的春节刚刚过去,国难当头,民生艰难,所以热闹的很有限。一般的人家除了照例的往来拜年之外,便多是关了大门,偷偷的让小孩子在院中放点儿鞭炮烟火,小小的热闹一番也就是了。

顾理初仿佛新媳妇回娘家似的,在初二那天被沈静接了回去。

他被陆新民打扮的好像一件包装精美的礼品——陆新民这人在审美上很有点独到的见解。像小女孩子喜欢给洋娃娃制衣裙一般,他对于顾理初的修饰穿着,也是异常的用心,连袖扣的样式都不肯马虎,非得亲自过目了,才肯让成衣店开工缝纫。

照理,漂亮的人穿着漂亮的衣服,应该是一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。然而沈静见了,非但没从心里觉出喜爱来,反而像那害喜的妇人一般,从心眼里泛起酸来。一待进门,便立刻给顾理初重新换了身行头,然后才洋洋得意的道:“这回看起来就顺眼多了!”

顾理初对于衣服,只能分辨出难看与不难看两种,除此之外,再无其它的概念。此刻被莫名其妙的换了身衣裳,他也满不在意,只笑嘻嘻的对沈静道:“新年好,恭喜发财!”

沈静听了这突如其来的吉利话,乐的抓了顾理初的手:“阿初乖,再说两句!”

顾理初歪着脑袋想了想:“长命百岁,万事如意。”

沈静不是那种特别爱听恭维话的人。然而新年的时候听到这样的祝语,无论是谁都要觉得喜庆愉快的。何况说话的人又是顾理初。傻子的祝福,总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吧!

沈静的周遭,可是难得有人肯对他说一句真心话的。

他牵着顾理初的手,上楼进了卧室,从柜子里拿出个圆盒子。打开盒盖,里面乃是一条项链。链子倒没什么出众的,难得的是吊着的那颗钻石坠子,做成个水滴的样子,大概比那黄豆还要大上两圈。摆在那黑色天鹅绒的衬里上,阳光一晃,倒是闪烁的刺人眼睛。

“好不好看?”沈静问道。

顾理初很老实的点点头,并没有想到那是要送给自己的:“好看。”

沈静把项链拿起来,顺手把盒子往地上一丢:“我给你戴上……这玩意儿贵的要死,够买十个你了,小心可别弄丢了,记住了吗?”

顾理初摆弄着那个坠子:“哦,记住了。”

“那,我对你好不好?”

“好。”

“我好还是陆新民好?”

对于顾理初来讲,这可算是毕生所遇到过的最大难题。如果说“你好”的话,沈静就要骂他撒谎;如果说陆新民好呢,那简直就是自己讨打了。犹豫半天,他决定今天采取一个全新的答法:“都好。”

沈静翻着眼睛瞄了他一眼:“没有节操的东西!”

沈静虽然嘴上说顾理初“没有节操”,其实他晓得这世上能比顾理初更有节操的人,也就不多。也正是因为这个,他很舍得在顾理初身上花些钱——他这里的钱是只进不出,自己又没有什么地方可花销,只好投资到顾理初身上,一来哄着心爱的人高兴,这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;其次顾理初这人虽然头脑简单,但是良心倒是发育的很健全。自己对他的好处,绝不会打了水漂便是;第三,便是陆新民那人出手大方,自己若不比赛似的多花点钱,愈发显着下层出身,小气吝啬了。

一条项链后面藏了他着许多的心事。顾理初却是全然不觉,只觉着这坠子好看,用手摸了好半天才放进衣服里面。然后见沈静并没有要同自己亲热的意思,便下楼到院子里,想去和阔别已久的阿妈说说话儿。不想甫一出门,没看见阿妈,倒先看到了隔壁家的荣熙。这一见之下,他却愣住了。

原来荣熙这样十来岁的孩子,正是由孩童向少年转变的时期,成长变化最快。几个月不见,便窜了一大截的个子,比同龄人都高出许多。脸上也瘦了些,看起来愈发的像他父亲。顾理初见这男孩仿佛突然变了模样似的,就觉着好奇,连先前对他的害怕都忘了,瞪大眼睛紧盯着人家瞧。

再说那荣熙因为家里的烟花买的太多,几乎放不完,所以白日无事,也要到院子里点上几个,只图着听个响声,再看个火星冲天。旁边又跟着一个花褂子小女孩,乃是家中阿妈的女儿,正咬着一个手指头瞧热闹。只见这荣熙虽然放着烟花,脸上却并没有快乐的表情,甚至还略略的蹙了眉尖,显出不耐烦的样子。

“无聊死了!天天关在家里,过年真是没意思透了!”他忽然走到一边,抬脚踢倒了一筒烟花:“我让孟叔叔开车带我出门兜风去!”

花褂子小姑娘还想再看一会儿烟花,所以很积极的劝阻他道:“少爷,孟叔叔和老爷在房里说话儿呢!”

荣熙重重的跺了脚:“天天在一起,有什么可说的?!他又不会说话!”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,接着补充道:“就会打我!”

小姑娘因为还没有目睹过少爷被老爷追杀的满楼乱窜的场景,所以摇头笑道:“老爷对人不凶啊……他还总对我笑呢。”

荣熙对自己的父亲,是一点好感也没有的:“他的脑子有时候犯糊涂,见谁都是笑!”说完转身,忽然见了站在台阶上的顾理初,也是一惊。想起上次因为他来告状,自己被父亲暴打一顿的事情,他眼珠一转,又起了主意。

“你去哪儿了?好久都没有见到你。”他满面微笑的向顾理初招手:“你来啊!”

如果荣熙不是那样顽劣的话,顾理初其实是愿意和他交往的——他与儿童之间,倒还算是有点共同语言。所以此刻见他笑容满面的,便好了伤疤忘了疼,不由自主的就走了过去。

“过来过来,你低下头,我有话同你讲。”荣熙一边说一边让他弯腰把耳朵伸到自己这边。顾理初还在迟疑:“你有没有毛毛虫啊?”

“傻瓜!冬天哪儿来的毛毛虫啊!”

顾理初一听,觉得很有理,就隔着栏杆把耳朵凑到荣熙嘴边:“那你说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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