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理元大睁着眼睛,心事重重的望着窗外。
顾理初侧身躺在他身边,一条手臂横在他的胸口上,一条腿搭在他的腰间。呼吸深沉,显然是睡的正熟。
“他还是个孩子呢,怎么……怎么就学会这个了呢?”
翌日,顾理元带着顾理初坐汽车去了纱厂。现在只要有钱有料,人工是不成问题的。新厂房已经基本盖好,格局样式都由顾理元亲自设计。大门也是新建的,高大宽阔,非常之堂皇气派。
他一来到这个地方,就心旷神怡,流连忘返。而且目光如炬,容不得一丝的潦草马虎。这导致厂内工人一见到他就脑袋疼——不但要被他支使的团团转,而且稍有不慎就要挨骂。顾理元这人雅也雅得俗也俗得,平时风度翩翩,做绅士状;一进了工厂,便露出狰狞面孔,逮到消极怠工的,便要直接问候人家的老母。若有胆大脾气倔的不服骂,他就有胆子把人一脚踢出去——不过这时他通常都会把顾理初赶回办公室去,怕他跟着学样。
他既然是早早走了,那么苏嘉仪呆在家中,无所事事,也只好同苏东海一起回了娘家,想要和母亲同去百货公司购买衣料,重制旗袍。不想甫一进门,外面忽然阴了天,飘起小雨来。无奈何,只好坐在房内,母女两个一起扯扯闲话,打发这个阴霾的上午了。
既然打开了话匣子,苏嘉仪就自然要把昨晚的那场战争从头到尾的讲述一遍。冯采薇听了,同苏东海一样,也是觉得好笑:“你呀,怎么还和一个傻子斗上气了?“苏嘉仪又要用皮鞋跟在地板上敲鼓:“不是不是,妈你不知道,你听我说……”又将她讨厌顾理初的理由重复了一番。
冯采薇这回听了,倒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:“其实当初你们结婚时,我就惦着这件事情。若是一年两年的,那还可以;可要是一辈子都住一起的话,那的确是不大妥当。况且你们现在还没有小孩子,以后有了小孩子,理元的感情又该如何分配呢?我看他倒好像把那个阿初当成儿子那样来维护了。上次我们在你家中,随便笑了笑,他那脸上的神气就有些不大对劲。对了,他现在对你还好?”
“他对我还是好的,只是忙的很,成天琢磨着那个纱厂。”
冯采薇用手帕在嘴唇上抹了一下,然后低头看看,见自己的高价唇膏果然不大脱色,便接着道:“男人是要这个样子才好的。”说完,她抬头瞟了眼坐在一旁的苏东海。
苏东海一言不发的站起来,转身就上楼了。
冯采薇向苏嘉仪做了个眼色:“你爸爸给他在教育部找了份差事,清闲的几乎就是养老一样,他却死活不肯去,把你爸爸气的呀……”
苏嘉仪对这个弟弟不大挂怀,只心心念念想着自己的事情:“妈妈,你说怎么办嘛!我可受不了理元的腿上总坐着个傻子!”
冯采薇沉吟半晌,忽然一笑:“办法也是有的。比如,让他娶亲成家,分出去过日子。”
苏嘉仪不耐烦的哼了一声:“他傻的好像小孩子一样,谁家的小姐会给他?”
“好的找不到,不是还有歹的吗?只要彩礼够丰厚,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子怕还要挤破头的来嫁呢!到时候给他找个房子,也雇几个佣人,不就结了?你们要是手头紧,这笔钱我来出!只要肯用钱,不怕买不来个女孩子给他做老婆!”
“理元不会同意的。”
冯采薇皱起眉头:“什么同意不同意的,又不是把他弟弟赶出去流浪。只是换个地方分开住而已,平日花销也不会缺少他的,怎么就不同意了?我还不同意让我的女儿天天和个傻子住在一起呢!好了,到时候我亲自同他讲,你不用管了。”
苏嘉仪紧张起来:“妈,说的时候你可千万要注意,别让理元听了心里不舒服!他现在为了那个纱厂,已经够辛苦的了!”
冯采薇望着天花板沉默起来。其实她也不愿意同顾理元发生摩擦,对于这个女婿,她一直都是很抱有好感的。
这雨一下便是一天,苏嘉仪最后也没了逛街的兴致,吃过晚饭后便坐车回了家。进门时正好看到顾理元坐在沙发上读报纸,便兴高采烈的扑过去:“理元达令!我回来了!”
顾理元放下报纸,抬头对她笑了笑:“爸爸妈妈还好吧?”
“他们很好!”
苏嘉仪且答且脱下大衣,然后坐在顾理元身边,挤挤蹭蹭的开口道:“达令,我有件事要同你讲。不过你要先答应我,听后如果不高兴的话,可千万不许发火!”
顾理元把报纸又拿了起来:“行,不发火,说吧。”
“我说,阿初今年有多大了啊?”
顾理元不假思索的答道:“虚岁二十一,年底的生日。怎么了?”
“那也不小了啊。”
顾理元把报纸翻过来:“也不大。还是个孩子。”
苏嘉仪犹豫再三,终于说出实话:“我看,也该给他成个家了吧?”
顾理元扭头看了她一眼:“开什么玩笑?他成家?”说完自己想了想,竟然笑了一声:“傻小子还成家?”
笑完这一声,他忽然反应过来,立刻就变了脸:“你什么意思?容不下他了?”
他这个反应因为迟了半拍,所以就显得不是那样有震慑力,苏嘉仪并没有很害怕,只撒着娇道:“反正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生活了,看了他就不痛快!不如给他找个伴儿,往后还能长长久久的照顾他。妈妈说了,要是你觉着又娶亲又要另立一个家,开销太大的话,那么可以由她来出这笔钱。我们一切都不用操心的。”
顾理元把报纸用力的摔在了地上,然后起身指着苏嘉仪大声道:“少拿你家里来压我!我就这么一个弟弟,你让我把他送给谁去?”
苏嘉仪也站了起来,觉得她这达令有点不大讲理了:“不是送给谁。是让他娶妻生子,这是好事啊!你同我喊什么?好了,我也不同你吵,等明天妈妈跟你说,你有意见和她讲去吧!讨厌!”
说完她便起身向客厅外走去了。留下顾理元一个人,气的几乎要发抖。
第二天,冯采薇果然驾临顾宅,把顾理元叫进书房内,密谈了整个上午。待到中午二人出来吃午饭时,就只见冯采薇神采奕奕,一张圆满的白脸上满是笑意。而顾理元跟在她后面,脸色阴沉,眼睛泛红。旁人虽不晓得这密谈的内容,但由此便可见这密谈的结果了。
在饭桌上,冯采薇谈笑风生,并且不住的逗顾理初说话。顾理元却只在饭桌旁坐了不到半分钟,便忽然起身,自顾自的就走了出去。
在走廊的无人处,他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。
接下来的几日,生活倒是水波不兴,并无任何变动。顾理元也依旧每天带着顾理初去工厂内监工。回了家,则拉长了脸一言不发。气的苏嘉仪对冯采薇道:“理元的脸,现在跟驴子差不多了!”
冯采薇听了,不甚在意,只说:“他也就发这一阵子的脾气罢了,不用管他!”
如此,正是顾理元失意、冯采薇得意的时候。忽然那苏东海又出了问题。原来那晚他在顾家院中呕吐时,出了一头一脸的汗,结果让冷风一吹,就有些受了风寒。他身体素来健康,所以事后虽然也感到有些不自在,却是全然没放在心上。结果几日之后,就觉得身子沉重,四肢发软,头脑滚热。竟成了个病症。苏家没有什么会照顾人的主子,无奈何,只好将他送进了医院治疗。
他这一进医院,顾理元就只好在百忙之中抽身出来,带着顾理初前去探望。冯采薇见他来了,便又有话要对他讲。顾理元回头道:“阿初,去外面等着。在医院里不要乱碰乱摸。”
顾理初依言出门,到走廊内的长椅上坐下,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。这时就发现有两名穿了制服的警卫站在一间病房的门口。偏巧这时病房房门从里面被推开了,一名便装男子扶着个看护妇,步伐缓慢的走了出来。
顾理初眯起眼睛,盯着那男人的身影看了许久,忽然“腾”的站了起来,快步就向那男子走去,同时喊道:“沈先生,沈先生!”
第54章
沈静万没想到,这辈子还有能再见到顾理初的这一天。
挣脱身边看护妇的搀扶,他摇摇晃晃的向前迈了一步,同时向眼前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伸出一只手:“阿初?”
结果下一秒,他就被愣头愣脑的顾理初撞了个满怀,当即便仰面倒下,摔了个四脚朝天。而顾理初本来只是久别重逢,想要同他抱一抱,不想现在的沈静竟是一碰就倒,他一时收不住力量,也随着扑下去,正好压在了沈静身上。可怜沈静好容易见到了个心爱的人,话不曾说手不曾拉,倒先被压了个半死。
旁边那警卫见了,晓得死不了人,便漠不关心,只抱着警棍坐在一边的长椅上看热闹。那看护妇却不能不管。她先把顾理初拉起来,然后就蹲下去搀扶沈静——晓得这躲进医院里疗养的汉奸来头不小,看护起来是绝对疏忽不得的。
顾理初站在一边,并没有闯了祸的自觉,还在笑嘻嘻的问:“沈先生,你原来不是住在监狱里啊!那你怎么不来看我啊?”
沈静在那看护妇的帮助下,好容易才站起身来,气喘吁吁的向他招了招手:“小兔崽子,想要我命吗?过来让我看看!”说到这里,他不由自主的也微笑起来。
顾理初很听话的向他靠近了一步:“沈先生,你是不是又生病了?”
沈静抬手去摸他的脸:“嗯,病了,差点就没机会再看到阿初宝贝儿了。”
顾理初任他摸着,并未觉出什么不自在来:“那你要好好养病。”——然后凑到沈静耳边轻声说道:“沈先生,我哥哥娶姐姐了,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。”
沈静的手从他的面颊上一路下滑到了后背:“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你那天没有回来,哥哥回来了。”
沈静的手从后背继续向下滑,最后拍了拍顾理初的屁股:“你哥哥娶了老婆,就不疼你了是不是?等我出去了,要是还养得起你的话,你就跟着我吧!”
顾理初摇摇头,刚要开口,忽然身后响起了顾理元的声音:“沈静!好久不见啊!”
这可把顾理初吓了一大跳。他只顾着同沈静说话,竟把病房内的哥哥给忘到了脑后。他哥哥对沈静的痛恨程度,他是最清楚不过的——自己只要一提“沈先生”这三个字,就十有八九要立刻挨骂。而现在被他抓到自己同沈先生说话……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
他战战兢兢的转过身去:“哥哥……”
顾理元不等他说完,上前一把将他扯过来:“现在懒得收拾你!”然后不管不顾的把他向身后推去。
沈静虽然看不清楚来人的面目,不过听顾理初叫了声“哥哥”,晓得这人定是顾理元,立刻暗叫不好,不等顾理元走近,他便抓住那看护妇,慌里慌张的道:“今天不散步了,我要回房!快点!”说着就要扭头往回走。只是顾理元个子高步子大,如今又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,哪里还会给他逃遁的机会。沈静还未转过身去,就觉得眼前一暗。随即他便被顾理元揪着衣领拎了起来。
“沈静!”顾理元咬牙切齿的盯着他:“好啊,我们总算是又见面了!”
沈静慌乱的想要掰开顾理元的双手:“你、你……有话好说,你放开我!”
顾理元双手用劲,简直要把沈静提的双脚离地:“我们之间,倒没有什么好说的!”
沈静晓得顾理元恨自己入骨,便不再废话,转而向警卫求援:“来人啊……他蓄意伤害我……救命!”
那警卫听了,并不起身,只懒洋洋的的开口道:“哎!这位先生,打人是不可以的呀!”
顾理元听了,扭头看向警卫:“他不是被关进看守所了吗?怎么又跑来医院了?”
警卫面无表情的答道:“治病!”
顾理元又望向沈静,忽然冷笑一声:“你还真是有点本事啊!”
沈静深吸了一口气,偏着头,用那只尚未失明的左眼望了顾理元,也回击似的微笑起来道:“怎么?很失望?你以为我现在成了囚犯,就应该住在深牢大狱里,等着秋后问斩,是不是?”
顾理元摇了头:“不,你要是真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,我才会失望呢!我希望你马上从看守所出来,然后我们再好好的叙一叙那些前尘旧事!那一定会非常非常的有趣!”
沈静那张青白的脸上显出刻薄恶毒的神情来:“好啊,反正要同我叙旧的人多的很,不差你一个!对了,到时候可别忘了带着阿初宝贝儿!”
顾理元一听到他油腔滑调的提起了自家弟弟,尚存的理智立刻就被怒火烧了个一干二净。他松开双手,然后没能等沈静站稳,便冲着他的腹部便是一脚。只听沈静惨叫一声,整个身体竟好像是要被踢的飞起来似的,两只手还在空中抓了一下,随即便重重的落在了苏饮冰的面前。
苏饮冰穿着一身青色长袍,像个大蚕似的,摇摇摆摆的上楼梯。
身后的几个随从总怕他会倒仰过来,所以小心翼翼的跟着——不是想在万一的时候托住他,而是随时预备逃跑。苏饮冰实在重如泰山,不是几个小小马弁可以顶住的。
好容易走完楼梯,平安进入走廊。苏饮冰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子,还未看清眼前这幅场景是怎么回事,便先听得一声惨叫,随之就见一个人摔在了自己脚下。他猝不及防,赶忙向后退了一步,低头再看这人的面目,却是就此愣住了。
他这边愣住倒也罢了,那边顾理元骤然动手,引得警卫和看护妇等人一起涌上来阻拦。顾理初趁着乱,意意思思的想贴着边儿走过去看沈静,不想被顾理元一眼瞥见了,推开众人便拦到了他的面前,大声喝问道:“你要气死我吗?”
顾理初被他这一嗓子震的一抖,怔呵呵的连回答都不会了。此时病房内的冯采薇听见外面忽然闹的厉害,也赶忙推门出来,见顾理元虽然摆着一副怒气勃发的面孔,然而那发泄对象乃是顾理初,顿时就松了口气,稳稳当当的走过去问道:“理元,这是怎么了?阿初不懂事,你骂他做什么?”
顾理元扭头看了冯采薇一眼,转而又抬手指了顾理初道:“你给我下楼!回车里等着去!”
顾理初胆战心惊的答应了,转身就往楼梯口走,走到一半却又折了回来,怯生生的道:“哥哥,你别打沈先生,沈先生身体不好。”然后趁着顾理元尚未怒吼,赶忙扭头一溜烟的跑着下了楼梯。
顾理元见状,气的抬手就在墙壁上捶了一拳,然后回身走向沈静。
沈静此时自然是完全的瘫在地上了。侧身躺着,像条虫子似的,还在蠕动着试图坐起来。苏饮冰倒是奇怪了——不言不语,不帮不扶,就这么低头傻看着。直到顾理元弯腰把沈静扯起来了,他才反应过来,出言询问道:“发生什么事了?理元,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
顾理元气的昏了头,也不叫爸爸了,粗声粗气的答道:“没事,私仇而已!”
这时那两名警卫走过来,其中一人对着顾理元皱眉训道:“你这个人怎么回事?他是我们看守所的要犯,是谁要打都能打的吗?要是打死了,让我们怎么对上面交待啊?踢这一脚就算了,再动手可不许!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,把你送进警察局里去!”
顾理元听了这番威胁,腾出一只手来就推了那警卫一把:“滚!”不想沈静趁着这个空儿,下意识的便回手抓住苏饮冰的长衫:“救救我……”
他这样揪住了苏饮冰,顾理元倒不好动手了。而苏饮冰虽然是一点内情也不知,可也难得的发了善心,开口调停道:“理元,不要这样动粗!有什么过节,可以好好的谈嘛!如果谈不拢,还可以去警察局、法院,总之天下是有说理的地方的,又何必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大动干戈?成了个什么样子?好了,我呢,是不晓得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的,但只要我在这里,就不许你们再打架!”说着昂首对冯采薇使了个眼色。冯采薇会意,忙走过来拉了顾理元,絮絮的一面劝解一面要带他回病房。
顾理元也晓得今天围观者众多,并不是报仇的好时机。所以借坡下驴,狠狠瞪了沈静一眼之后,便扭头走掉了。
打发走了顾理元等人,苏饮冰自觉威望过人,一出场便镇压下了这样一场争端,便很得意,转而望向沈静,发现这人不知何时又躺回了地上,而且身体僵直,偶尔抽搐。面色苍白有如死人一般,可是那汗却一层层的渗出来,顷刻便湿了头脸。
苏饮冰扭头问刚跑来的看护妇:“他这是……什么病?”
看护妇感觉面前这大白胖子颇有气势,又见他身后的随从都是衣冠楚楚,便赶忙小心答道:“这个不是癫痫,是电刑的后遗症,一会儿就能缓过来。”
苏饮冰点了点头:“他是看守所里的犯人?哪个看守所?”
看护妇笑着摇摇头。苏饮冰转而又去问那警卫。那警卫被顾理元推了一把,正在肩膀疼,故而回答的也没有好气儿:“城南的!”
苏饮冰想了想: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“你管他叫什么呢?你是谁啊?问东问西的!”
说这话的警卫随即被苏饮冰身后的随从给扇了个大嘴巴。另一个警卫晓得今天是要倒霉,赶忙开了腔:“沈静,他叫沈静!”
这时沈静也缓过来点儿了,虽然还是伏在地上起不来,然而身体已经不再抽搐。听见有人打听自己,他不禁心虚——毕竟不是正式的保外就医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
然而苏饮冰并没有继续问下去,他扭头看了看四周,接着蹲下来对沈静道:“年轻人,好好养病。”
沈静目光迷茫的点头:“是是,多谢您刚才出言相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