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

苏饮冰又看看四周众人,若有所思的站起来,转而向苏东海的病房走去。

苏家人在病房内心事重重,偶尔互相谈论几句,并无一人去关怀真正的病号。苏东海忍无可忍,把房中这些貌似来探病、其实各怀心思的亲人们全部轰了出去。不想这些人一轰就走,并不留恋。这让他又很伤心。

苏饮冰自有事业,离了医院便坐上汽车,从此不知所踪。而冯采薇则同顾理元一起回了顾家。

苏嘉仪并不在家。顾理元把顾理初反锁进了卧室里。然后同冯采薇一起进了书房。

他脱下西装上衣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,然后疲惫的坐在写字台后面。拉开抽屉,从里面的烟盒中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。

冯采薇见了,便皱眉道:“你怎么还抽上烟了?嘉仪可是顶不喜欢烟草味道的!”

顾理元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卷,然后深吸一口吐出来:“她管不了我——你喜不喜欢?”

冯采薇从皮包中掏出小折扇四处扇了扇:“我也不喜欢,家里可没有人吸烟的。”

顾理元瞟了她一眼,忽然一笑,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了。

冯采薇见了,一歪身坐到靠墙的长沙发上:“你倒是服我的管!”

顾理元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了,懒洋洋的向后靠去,同时扭过头望了她:“你都把我管成什么样子了?”

冯采薇略觉不安,向旁边侧了侧身:“嘉仪是我的女儿,我当然要为她着想了,何况又不是要把阿初怎么样,不过是……”

顾理元把头转回来,垂了眼帘微笑:“你为了女儿好,就不管女婿了?”

冯采薇用手把折扇一格一格的合拢:“你这孩子……”

顾理元抬眼看着他:“我这孩子……怎么样?”

冯采薇的脸上忽然有些发烧,把折扇打开用力的扇了几下:“你这孩子,心眼儿太多了!”

顾理元倒是向旁边一撤身子,自动的离她远了一点儿:“给你个傻女婿,你就知道我的好了!”

冯采薇见他挪开了,反倒不由得转身面对了他,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,一时间倒像失了神智一般,就听见自己的声音远远的响起来:“不要胡说八道!”

顾理元见了她的样子,心里倒觉得好笑。口中却换了话题:“我进商业部的事情,爸爸疏通的怎么样了?”

冯采薇听他忽然谈到这种公事,内心反而镇定了一些:“差不多了——可怜你爸爸,自己的仕途还没有弄明白,倒先要给你谋位子。”

顾理元笑着从冯采薇手中抽出折扇,打开了给她扇风:“爸爸虽然辛苦,可我只感谢你这个妈妈呢!”

冯采薇到了这个时候,真是觉得又恐慌又快乐,既想长久的同顾理元一直谈下去,又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起身离开。

清了清喉咙,她开口问道:“你的那个工厂,现在建的如何了?”

“机器已经安装好了。技术工人也请的差不多。就等着开工了!”

冯采薇夺过扇子:“快开工吧。前两天有人听说你开了纺织厂,还同我讲要从你那里买坯布呢。”

“还是你的面子大。工厂没开业,生意倒先自动找上来了。”

冯采薇笑微微的瞄了他:“怕你委屈么!”

冯采薇当晚回了家,正好碰到苏饮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。因为先同自己的英俊女婿共处了许久,所以再看到大馒头似的夫君,就觉得不但毫无爱意,甚至有些厌烦起来。她一言不发的穿过院子进楼了。而苏饮冰一味的沉思,也全然没有注意到太太的行踪。

翌日,顾理元照例带着顾理初同去工厂。顾理初红肿着眼睛——因为昨天很笃定的认为自己要挨一顿胖揍了,所以一个人在屋子内吓得提前痛哭了许久。结果顾理元骂都没有骂他一句,并且还又陪他睡了一晚。

白天,顾理元一直在和工人们一起调试机器——他先前也没有用过这种新型织布机,所以过二十分钟就要检查一下布样子,忙的连午饭都没有时间吃。顾理初被关在办公室内,无所事事,先是在沙发上睡了一觉,然后找出几张纸叠来叠去,自娱自乐。饿了就吃一点他哥哥给他留下的饼干。直到傍晚时分,顾理元总算大功告成,才匆匆的洗了手上的油污,然后把他放了出来。

顾理初见了他哥哥,就粘上去吵着要吃饭。顾理元听了,便一面换衣服一面道:“一会儿带你出去吃。饭桌上有几个生人,你不必管,也不用招呼,吃饱肚子就是了。”

顾理初蹙着眉头:“咱们两个吃饭不成吗?”

顾理元对着墙上的镜子梳了梳花白的短发——事情太多,好一阵子没染了。结果就是他又变成了鹤发童颜的模样。

把自己打扫干净了,他转身把顾理初拽过来,也给他梳齐了头发。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,心想:我的弟弟是多么的漂亮啊!

叹了口气,他手拉手的领着顾理初出了工厂,开着汽车到了锦江饭店。其时雅间内已有人等候多时。其中有一位胡太太,在冯采薇那里的身份相当于一个女幕僚,此刻便满面笑容的起身道:“顾先生,你这个时间拿的倒巧,我们也是刚刚进来的。”又望见了顾理元身后的顾理初,便一拍巴掌惊叫道:“哎哟!这位就是令弟了?真是好模样!早从苏太太那里听说令弟生的好,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的。”

这时旁边的几名男女也随着站了起来,那胡太太叽叽呱呱的又说又笑,先将顾家兄弟恭维了个遍,然后才向双方做了介绍。原来这几位都姓刘,乃是一家子的。其中除了一个主事儿的刘太太磊落些外,余人都是一色的唯唯诺诺,局促之极。

一时侍应送上菜单,众人轮换着点菜。顾理元在桌子下握着顾理初的手,也不大说话,目光如刀般就在那刘小姐身上刮来刮去。那刘小姐今年也有二十八九岁了,穿着一身簇新浆硬的阴丹士林蓝布衫子,红白脂粉下面透出焦黄的皮肤本色,稀疏的头发并没有剪,打了个同样焦黄的细辫子。晓得顾理元在审视自己了,刘小姐垂首嫣然一笑,两个眼角边赫然挤出两道深深的鱼尾纹。

“他娘的冯采薇是要给阿初找个妈回来了!”

顾理元想到这里,强压了愤怒情绪,不再抬头乱看。一时上了菜,他也不管桌上是否冷场,只打发顾理初填饱肚子了,便找了个理由,匆匆退场。

那胡太太晓得这刘家小姐是决不能入这顾先生的眼了,心想你这弟弟是个傻子,又想找什么好样的姑娘来相配?当然……刘家小姐和那弟弟的相貌,也实在相差的太悬殊了些。

胡太太向来都是位坚强的女性,这开头的失败是完全不能让她沮丧的。出了饭店,她一面乘坐人力车前往苏家汇报战况,一面开始酝酿下次相亲的人选。

第55章

沈静仰着头,尽量睁大眼睛,不让刚滴进的眼药水流出来。

医生站在窗前,一边收拾注射器一边说道:“不错,视力有所恢复。尽量少见光,注意休息。”

沈静终于忍不住眨了下眼,眼前依旧是一片朦胧,并没有觉出视力上的好转。不过他宁愿相信这医生的吉言。

医生在不久后便离去了。留下他一个人坐在牢房里。他站起来,小心翼翼的向窗前走去。

遇到顾理元的第二天,他这私自离开看守所就医的事情便被披露在报章上了,顿时舆论大哗,陈柏生马上就挨了戴局长的骂,无奈何,只好把他送回了看守所——不过这回给他换了一件宽敞明亮些的单人牢房,又每天派医生过来为他继续治疗。至于生活琐事,也有人替他打点。如此,他倒成了这看守所内独一份儿的特权阶级了。

凌霄先前因为六十岁的老母从重庆返沪,忙于家事,便好一阵子没能来找他的麻烦。沈静被陈柏生送出去治病了,他也不闻不问。待到现在家中一切安定了,他才背着手,又开始虎视眈眈的在看守所内到处乱转。因为这个,现在沈静根本不敢下楼放风,就怕碰上他,再让他看出什么不顺眼的地方来。

门锁忽然哗啦啦一阵响,警卫打开门,送进来一个夹着大公文包的年轻人。原来陈柏生晓得沈静那交代材料写的太不容易,便从局内调了一个小书记员过来,帮他笔录。这小书记员今年不过二十出头,刚进了局里,本想做番事业出来,没想到他的事业,就是成天的陪着个半死不活的汉奸扯淡。

而沈静被关在房内,闷的要死,倒是很高兴陈柏生能给自己找这么个人,既能帮忙,又可作伴。此时见他进门,便笑着转身招呼道:“小李,今天来的早啊。”

书记员名叫李慕文,非常的不愿意被一个囚犯这样亲热称呼,所以只点了点头,然后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,从里面往外掏稿纸本子。沈静拉了把椅子在窗前桌边坐下了,把那本子拿过来翻了翻,又低头贴近了看:“字写的倒不错。没想到几天的功夫,就写出这么多页了。”

李慕文也搬过椅子坐下来了,伸手把本子拿过来,又拧开钢笔帽在纸张的空白处划了一下,表情严肃的答道:“你说的多,我当然就写的多了。”说着翻到新的空白页:“上次讲到你从社会部的财务处调到了龙华集中营做事务主任,好,请继续讲吧!”

沈静感觉窗外的阳光似乎有些过于明亮了,便起身拉了自己这一侧的半边窗帘,然后闭了眼睛坐好,开口说道:“要提起集中营,那就有的说了。那地方呆着真是舒服,从早到晚,什么事儿也没有,就是闲着。要说不好的地方,自然也是有的,首先就是那个地方有些偏僻,交通很不方便。再一个,就是伙食太差,你是不晓得,那个厨子是什么手艺都没有的,就是力气大,能一次做成百上千人的饭菜。帮工就是些外国女人,也帮不出什么好儿来。结果我们就受苦了,什么正经饭菜也吃不到。把那帮吉田班的日本兵饿的啊……”

李慕文听了,感觉这一番话中并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地方,便放下笔好奇的问道:“那怎么办了?难道你们一直饿着?”

“先前可不就是饿着么!后来大家都受不了了,就开始自起炉灶。好比我那儿有个姓林的,他是个秘书,其实文化水平比我也高不了多少,高小都没有念完。他水平这么差,我有工作也不敢让他做啊,他就无所事事,天天在房里炖肉、炒肉、那个味儿啊……熏死我了。我又不好说他,因为日本兵们只要见他拎着肉回房了,就搬着板凳坐在他门口等着,我不想得罪日本人。可是我吃素,闻着那个味儿真是要命。”

李慕文听得津津有味:“你为什么吃素?信佛?”

沈静摆摆手:“别提了,你不知道,我小时候,穷的要死,什么都吃不到——我跟你讲啊,在十六岁之前,我都不知道吃饱了是什么感觉。人饿到这个份儿上,就不挑捡了,见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。就这么的,我又饿、又乱吃东西,结果就把胃搞坏了。其实我也不是吃素,我连菜也不大吃的。”

李慕文恍然大悟的点点头:“这样啊……”

沈静喝了口水,继续讲下去:“刚才说到集中营了,哎呀,我在那儿呆了一年多,现在想起来,在那儿的日子是顶舒服了。比如说……”

李慕文下午四点钟夹着公文包离去时,忽然反应过来:自己和这个沈静又扯了一整天的淡!

晚餐时分,沈静吃完一小碗汤面,然后就着凉开水吞下几粒维他命片和营养药丸。吃饱喝足,他歪在床上,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。

他现在可是完全不想离开看守所了,外面的世界太可怕,总有人来势汹汹的要同他叙旧,与其让人踢的满地乱滚,不如躲在这单人牢房里,安安逸逸的治治病、聊聊天。

他打了个哈欠,从枕头下摸出一副扑克牌来,在床上摆八卦打发时间。正是懒洋洋的百无聊赖之时,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——凌霄忽然来了。

沈静毫无心理准备,吓的一挺身就跳下床,然后老老实实的低头站稳了:“凌所长好。”

凌霄也是刚吃完晚饭,面颊上还沾着一个大米饭粒,没人敢告诉他。沈静看不清楚,自然也不会觉出什么异常。他皱着眉头盯着沈静,来回的走了几趟:“好一阵子没见着你了。看来过的不错嘛!胖了!”

沈静惯于在凌霄面前装可怜了,所以对于自己此刻的好气色感到非常之不安:“那个……托您的福,我最近……还好。”

凌霄冷笑一声:“托的是陈柏生的福吧?”

沈静把头低的不能再低了,口中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。

凌霄围着他踱了一圈:“真人不露相啊。没想到你和苏饮冰也有关系。”

沈静听了这话,略觉诧异。苏饮冰的大名他是听过的。不过要说关系,那可是一点也没有——他连见都没有见过这个人。

“凌所长……”他迟疑着开了口:“我不认识苏饮冰。”

凌霄停在他的面前,语气倨傲的开口斥道:“我没有让你回答!谁晓得你那些烂事儿!认识这个不认识那个,东拉西扯!我活了这么多年,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货色!”

沈静听他骂的邪门儿,便抬了头,苦笑着解释:“我真的不认识苏饮冰,我就只在报纸上看过他的名字。”

凌霄不耐烦的“哼”了一声,抬手拍到沈静的肩膀上,然后用了力气向下按:“看来我这儿的庙太小,要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!”

沈静晓得他的用意,便就了他的力道跪下去:“不,不,您玩笑了。”

凌霄环顾四周,见屋角堆着几个营养补剂的箱子,桌上也摆了一溜的大药瓶。床垫加厚,连暖水壶都比旁屋多出两个来。虽然这也都是经过了他的批准的,不过陈柏生那样笑眯眯的坐在他面前,他怎么能不批准?

他垂下眼皮,瞄着沈静的头顶。心想这个人真是有点本事的。能在看守所里疗养,待遇快赶上周佛海了!只是他那个本事……大概是在床上的吧……

他揪着沈静的头发,迫使他抬起头来面对自己。沈静却斜了目光,不肯看他。

凌霄审视了他许久,然后才放开了他,揣着一肚子不可告人的心思,犹犹豫豫的离去了。

沈静还跪在地上,一言不发的倾听着门锁咯嗒一声被锁上。

待到而门外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了。他才站起来,弯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,然后坐回床上继续玩扑克。

华懋饭店。

坚强女性胡太太站在餐桌之旁,晓得今天怕是又要砸锅。

先前那个刘家小姐的确是高龄了一点,搞得事后顾理元很不痛快,还跑去同冯采薇抱怨了一通,导致自己也受了指责。为了将功补过,她这回为顾家兄弟介绍的赵小姐,今年年底才只得十五岁,又生着一张小圆脸,打了两条大辫子,不施脂粉,瞧着更显面嫩。哪晓得双方见面之后,那赵小姐见顾理元白发苍苍,便很讲礼貌的深鞠一躬:“顾伯伯好。”

顾理元没想到自己在这小丫头的眼中,竟会老成这个样子。脸上登时就不好看起来。可是想小姑娘天真烂漫,有口无心,也就没多说什么。只看了那胡太太一眼。

胡太太很觉压力,然而还在垂死挣扎的招呼众人落座。上菜之后,又强颜欢笑的试图活跃气氛。那赵家本是个开豆腐店的,这赵小姐读过几年书,举止言谈倒还大方。长辈们却是没有什么见识胆量的,本来就怯富,又见顾理元眼神凌厉、态度冷淡,便更是说不出话来了。座中只有顾理初一人兴高采烈——好吃好喝,又不用向生人问好,旁边还坐着他哥哥,他怎能不高兴。

顾理元此次又是带着顾理初提前退场。事后胡太太找到他:“顾先生,这个赵小姐也不成吗?”

顾理元皱眉答道:“太丑,而且傻头傻脑的。”

胡太太听了,颇为惊讶:“她小孩子不懂事,倒是有的。可是要说丑——她实在是一点也不丑啊。”

“你看看阿初是什么相貌,再看看那个黄毛丫头是什么相貌!阿初和她在一起,怎么走的出去?”

胡太太很为难:“那……您要是想找一位和令弟相貌匹配的小姐,可是有点难呀……”

顾理元微笑起来:“没关系,我又不着急。慢慢找吧,找个十年二十年的,都没有关系。”

胡太太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,便垂头丧气的告别,转而去找漂亮小姐。

她素来雷厉风行,不过三两日的功夫,第三场相亲便在东亚大饭店举行了。因为事先她特地向顾理元强调过这位小姐的美貌,所以顾理元便在百忙之中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,把顾理初打扮的好像剪了头发换了男装的洋娃娃一般,然后领着他出了门,那劲头不像是去相亲,倒像是去比美了。

这次的小姐果然生的动人,一头波浪长发,一身玲珑曲线,一双扑闪大眼,一只鲜红嘴唇;简直恁是无情也动人,何况热情好似火。该美女单身前来,先还不大说话做文静状,后来与桌上众人渐渐相熟了,便娇声谈笑起来。胡太太对她连使眼色,她也没有注意。最后这美人酒也喝上了,烟卷也吸上了,一双眼睛带着电,在顾家兄弟之间来回的扫射,顾理初一味的大吃,头都不抬。顾理元倒是接了她的眼神,双方眉来眼去的。胡太太在一旁看了,心想这岂不是要出事?无奈何,只得亲自起身,把这场相亲搅黄:“呃……顾先生,我们这位李小姐,下午还要去洋行上班,时间实在耽搁不得了。这个……下次有机会再见面吧!”

顾理元听了,也不说破,依了这胡太太的建议。双方分手之后,顾理元把胡太太叫住:“我要去趟苏家,你若是同路的话,就上我的汽车吧。”

胡太太自然是要去向冯采薇汇报战况的,所以不假思索的就上了汽车。结果到了路上,顾理元闲闲的开了口:“这个李小姐,是舞女吧?”

胡太太心中一惊:“不不,她是洋行的女文员,出身可是很正经的。”

顾理元哼了一声:“正经个屁!胡太太,你连舞女都往我这里塞?”

胡太太皱了脸皮:“你要漂亮的嘛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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