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

“那岂不是很寂寞?”

曾婉婷觉得这人有点说的多了,便低头淡淡的应了一句:“还好。”

沈静看出着大姑娘好像是不大爱搭理自己的样子,便识相道:“你忙你的吧,不打扰了。”

曾婉婷坐回树下,忽然想起顾理元是严禁自己同那个沈静交谈的,而自己无意中就犯了戒,不禁紧张起来,书也读不下去了,心神不定的起身回了房,再也没敢下楼。

再说顾理初,他到了工厂之内,便被他哥哥锁进了办公室内。原来顾理元新近扩大地盘,又建了一家染厂。虽是雇了一个业内有名的经理替他经营,但他是事必躬亲惯了的,每天都忍不住的要去瞧上一瞧。

如此,他自产坯布,自己染色,省却许多成本。至于销路,更是不成问题,苏饮冰的面子实在大,别的不说,连九十九军和青年军的军服布料,都是从他这儿出去的。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,第一次晓得赚钱还能这么痛快。

所以他厂内的机器,几乎快要昼夜不停的运转,工人也是日夜轮班,产多少就能卖多少,而且还都是高价。钱像纸片似的往他口袋里进——对于一个爱财的人来讲,这时常会让他生出一种做梦般的感觉。

他很愿意在厂里呆着,一来到这个喧闹忙碌而且还乌烟瘴气的地方,他就觉出一种胸有成竹似的安心。至于他老婆正在跟某个花花公子勾勾搭搭;他的丈母娘还在同他眉来眼去的调情;他最厌恶的沈静骤然成了阿初的邻居……一切一切,都不成问题了,都可以暂时的抛到脑后去了。

他一天都没有抽出时间来吃饭,挨到下午六点时,虽然觉得尚可忍受,不过晓得办公室内的傻小子大概已经饿肚子了,便很留恋的离开厂房,赶回办公楼内,把顾理初放了出来。

顾理初歪在沙发上,上身是侧躺着的,两条腿却拖在地上。虽把外衣脱掉了,可还是热的汗流浃背,短头发都是湿漉漉的。顾理元这才反应过来——他这办公室内的窗户合页出了问题,已经是打不开的了。最近又是异常的热,如此闷上一天,的确是够人受的了。

顾理初见他来了,挣扎着坐起来:“哥哥。”

顾理元用手帕给他擦了头脸上的汗珠:“中午吃什么了?”

“什么也没吃,太热了。”

顾理元听了,就用手摸了摸他的肚子,觉着果然是瘪进去了,就有些心疼,一手拿了他的外衣,一手把他拉起来:“走,哥哥送你回家。”

把顾理初放在院门口时,顾理元又从车门探头出来嘱咐道:“听哥哥的话,不许见那个沈静!”

顾理初答应了一声,见他哥哥的汽车开走了,才扭身进院,边走边揪着衬衫前襟,晚风从领口吹进来,让他觉得凉快了许多。

沈家院内并没有人,这让他松了口气。他哥哥虽然明令禁止他同沈静接触,不过真见了沈静,他总不能一言不发。

多多少少的,他还是不敢惹恼沈静。

吃过晚饭,苏东海又来了。

顾理初见了他,就把头扭到一边,有点儿不好意思。苏东海倒不在意,吃了一肚子剩饭之后,见天光尚早,不方便与顾理初动手动脚,便坐在院子里,望着晚霞发呆。

这时,沈静回来了。

他是同苏饮冰去吃晚饭了——当然是苏饮冰主吃,他作陪。

他是个猫的饭量,所以见到苏饮冰慢条斯理、面不改色的独自吃完了一桌的酒席,就觉着又惊异又好笑,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。而苏饮冰也吃的很舒服,只要他刚一伸长手臂,沈静已经把他要夹的那盘菜端到了眼前;他刚一放下酒杯,沈静已经又给他满上;他刚一抽出香烟叼在嘴上,沈静已经把打火机凑了过来。虽然伺候的这样殷勤小心,却又不多言多语,苏饮冰毕生都还没见过这样好的奴才。而对于沈静来讲,这算是他的老本行,做起来也并不费心费力。

苏饮冰一时吃饱喝足了,照例的休息了一会儿,同时两只眼睛在沈静身上扫来扫去,心想如果他不是身份敏感,我就把他带在身边。这人用着真是顺手。

“沈静啊……”他慢悠悠的开了腔:“最近身体还好?”

沈静赶忙略欠了身:“多谢您惦记着,我挺好的,而且医生每隔两天就来我那儿去检查一次。”

“那我就放心了。年纪轻轻的,一定要保重身体,否则上了年纪,就要遭罪了。你在那里还住的惯?”

沈静听了他这番关心的言辞,很是感动:“住的惯,那里很安静,出入也方便。”

“你就安心住着吧,监狱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。”

沈静感激涕零,心想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,走了陆先生,又来了这么一个苏大胖子。

又过了片刻,苏饮冰觉着能捧起自己那大肚子了,便摇摇摆摆的站起来,准备回家看看风声,二人就此分别。

沈静进了自家大门时,下意识的就向顾家瞄了一眼,结果看见偌大的院子里,就坐着一个孤伶伶的男子,虽是看不清楚面目,可也晓得那绝非顾家兄弟。不想他正歪着脑袋张望时,一个不留神,竟被脚前的一个木制小板凳绊了个狗吃屎。这下子摔的可是非常之重,只听他“哎呦”一声大叫,整个人都拍在了地上,五脏六腑仿佛被震的错了位,下巴也被磕破了,当即便淋淋漓漓的流了血。

此时周围一片寂静,只有苏东海隔着院子栅栏目睹了事件全过程。他这人生平受尽嘲笑,所以变得毫无同情心,见了沈静摔的趴在地上起不来,非但没有喊人帮忙,反而是一拍手,“哈”的笑了一声。

可惜他也就只笑了这么一声,随即便见暮色苍茫中,院门口忽然起了光亮。他立刻反应到是有汽车开过来了,当即起身扭头跑进楼内,迎面正好碰上顾理初,便推了他道:“你去看看,外面是谁来了?”

顾理初莫名其妙的在楼门口探头瞧了瞧:“我哥哥来了。”

他这话音一落,就见苏东海没头苍蝇似的向后门冲去,且冲且喊:“千万别说我来了!我走了!”

他本来声音清脆,如此一喊,更是响彻全楼,曾婉婷听见了,便走出来问顾理初:“那个苏先生,又怎么了?”

顾理初摇摇头:“不知道!他好像跑到后园子里去了。”

顾理元大踏步走进院中,第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地上的沈静。

他先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便大声问道:“喂!你装什么死?”

等了一会儿,不见回答,他便有点起了疑惑,心想这下三滥不会真的是暴毙了吧。思及至此,他便在院子里找了根木棍,从栏杆间伸过去捅了捅沈静:“哎!真死了?”

沈静这回有了一点反应,只见他微微的仰起头,姿态僵硬的转向顾理元,脖子上都是冷汗。

顾理元收回木棍:“你要死也换个地方死!别吓着我弟弟!”

沈静长长的出了口气,声音微弱的开了口:“祸害活千年,我死不了的,大哥。”

“谁是你大哥?你这个杂碎!”

这时那后遗症已经渐渐过了劲儿,沈静连滚带爬的站起来,一边拍身上的灰土一边恶意的微笑起来:“大晚上的,你就是特地来看我的?”

顾理元扔掉那根木棍:“你是不是有羊角风之类的毛病?你要犯病,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犯,不要在院子里挺尸!”

“我没那毛病。你还挺关心我的嘛!”

顾理元转身就走,心想这人说话太恶心了!

沈静摸着血淋淋的下巴,也慢悠悠的踱回楼内。

客厅内只有一个老妈子在做针线活,见他回来了,起身问了声好,然后就不知躲去哪里了。

沈静并不挑理,自顾自的找了点纱布,对着镜子去擦下巴上的血渍。正疼的嘶嘶吸气时,忽然从镜子中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。

他猛然就站起来转过身:“谁?”

来人被他吓了一跳:“我从后门进来的,我是你隔壁顾理初的大哥的小舅子,我不是坏人。”

这个声音实在特别,沈静一下子就听出来了:“哦,是不是我刚才摔倒时,你在顾家院子里笑了一声?”

苏东海并不羞愧:“就是我啊!先生,我是从顾家后园子翻栅栏到你家的,没有别的意思,就想借你家的大门一走。”

沈静一摇头,刚要拒绝,忽然想起这怪声怪气的小子既然是“顾理初的大哥的小舅子”,换言之,那就是苏饮冰的儿子了。

“急着走什么?”他笑着一指沙发:“苏先生,既然来了,就坐一会儿吧。我认识你父亲的。”

第64章

且说这苏东海逾墙而入沈家,本是想借大门一走的。然而听沈静如此说话,又想着现在不早不晚的,万一经过院子时被他四姐夫看到了,那就更惹人怀疑,便就依了沈静邀请,在沙发上坐了下来。沈静又招呼佣人上茶拿糖果,倒很是热情周到。

那苏东海先还不大说话,只瞄着沈静,瞄了一会儿,见他并不仔细看自己的脸。方松了口气,伸手去茶几上拿巧克力糖吃,一边嚼一边问:“先生您怎么称呼啊?”

“沈静。”

苏东海猛然抬头:“你、你就是沈静?”

沈静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,也惊奇起来:“苏先生听过我的名字?”

苏东海咕噜一声咽下口中的巧克力:“太听说过了!天天听,烦都烦死我了!”又伸长了脖子凑到沈静面前细看:“这也不怎么像呀!”

沈静开始怀疑这苏东海是有精神病的,又见他距离自己极近,几乎鼻尖都要相触,就很不自在的向后退了退:“苏先生,你的意思是……你是什么意思?我没听明白!”

苏东海坐回原位,刚要张口说出原委,忽然想到这种话可不是说着玩的,谁愿意平白无故的给人当儿子呢!到时候他听了不高兴,再跑到爸爸面前去对质,倒好像是我在搬弄是非似的。思及至此,他立刻改了口:“没什么,我什么也没说。”然后又去伸手拿糖。

沈静冷眼旁观着,心想这人没有陆新民那么疯,也没有阿初那么傻,基本可以算作缺心眼儿那一类,看来这世上老子英雄儿混蛋的现象还是很不少的。

“苏先生经常来阿初这里玩吗?”

苏东海喝了口热茶,把黏在嘴里的巧克力冲了下去:“不是……嗯?你认识傻子?”

沈静拿起镜子,用蘸了碘酒的棉签擦下巴上的伤处:“我们可是老相识。”

“没听傻子提起过你啊!”

沈静放下镜子和棉签,忽然有些神伤:“我告诉你啊,阿初没有良心的!当年他哥哥进了集中营,他一个人在外面没吃没喝,要不是我养着他,他早就饿死了。可是现在他哥哥回来了,我也落魄了,他就把我给忘到脑后去了。”

苏东海挠挠头:“不能吧?我看他那人挺好的啊!”

沈静拍拍他的肩膀:“小兄弟,你还年轻,要知道日久才能见人心呢。不过你找阿初做什么?他那么傻。”

苏东海低下头,忽然有点面红耳赤:“没什么。”

沈静向他靠近了点儿:“小兄弟,你怎么不说实话?我可是和你一见如故,什么都没有隐瞒啊!”

苏东海扭捏起来:“真没什么!”

沈静笑了笑,向后仰靠在沙发上:“不说算了!”——忽然又坐起来,压低声音道:“不会是看他挺漂亮的,就把他当成女人处理了吧?”

苏东海扭头看着他,满脸的不可思议,怔了半天才说出话来:“沈先生,你看起来可真像个……像个色狼啊!”

沈静自以为是非常的洁身自好了,没想到会从苏东海那里落得这样一个评价,不由得愣了一下,却没有检讨自己刚才的确是满脸流氓相的。

“我可不是信口胡说。哪个正常人会去找个傻子谈心聊天呢?他什么都不懂,听也听不明白,做不得朋友的!而且我同他认识这么久了,我还不晓得他吗——你不要看他傻,他那种相貌,还挺能勾人的呢!”

苏东海觉得这沈先生说起话来虽然是非常的露骨色情,然而因为听着新鲜,所以也别有一种趣味在里面,忍不住就接下去问道:“那你有没有被他勾引啊?”

沈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然后莫测高深的一笑:“我睡他的时候,你还在读中学校呢!”

苏东海张大嘴巴:“不会吧……不像啊……我和他……”

二人的谈话持续了几乎有两个小时,沈静一点一点的,把苏东海的实话全套了出来。沈静一直是面带微笑的,心中也不知是嫉妒还是失望,就是觉着自己让人给辜负了。

此时,天色已是漆黑了,苏东海见时候已经差不多,便起身告辞,鬼鬼祟祟的溜出院子,跑去公路上乘黄包车回了家。

他从未同沈静这种人接触过,今天谈了这样久,倒觉得很是兴奋。想要回去跟冯采薇讲述一番。不想刚一进门,就见他妈妈又披头散发的在屋内嚎哭,看他回来了,便冲上来一顿痛骂。苏东海扭头四顾,见周围只有几个睡眼惺忪的佣人作陪,便晓得老父肯定又是溜了,又见母亲满面通红,脸上既没了脂粉修饰,就显出一种很泼辣的老态来,颇为骇人。

他不大敢招惹冯采薇,所以先还忍着不还口,不想后来冯采薇竟追着他骂起来,他也火了,大声道:“你找不到爸爸,就拿我撒气!爸爸在外面有私生子,干我屁事!你骂我做什么?好了好了!知道你看我不顺眼,我走就是了!然后你找大哥二哥回来,让他们陪着你杀了爸爸去!”

冯采薇听了,唰的就扇了他一个嘴巴子:“怎么?你也翅膀硬了?真是一对好父子!别的能耐没有,抱头鼠窜的本事可是很过人!你走吧!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!滚!”

苏东海气的要发疯,扭头就跑下楼,先给苏嘉仪打了电话。苏嘉仪这几天身上不舒服,没有出去彻夜狂欢。接了她弟弟的电话,话还没有说出一句,就听见话筒那边一个孩子声音尖叫着大吵了一顿,然后砰的一声,电话就被挂断了。

苏嘉仪对于父母的这次争吵,一直觉得是无聊至极,电话里的内容,又是没怎么听明白,所以她打了个哈欠,又回房睡觉去了。

再说这离家出走的苏东海,都走到大街上了,才发现身上只有几十块钱,连住店都不够,只好跑去了他四姐家。不想一觉苏醒,日上三竿,发现冯采薇乘坐汽车前来,看架势似乎是要向他四姐哭诉冤情一般。吓得他不敢露面,连早饭都没能吃,从侧面小楼梯下了楼,然后又顺着后门溜走了。

这回他走在光天化日之下,是真正的无处可去了。心里就发狠,恨不能有个机会远走高飞,再也不见家中这些人。

顾理元带着顾理初,早早出门去工厂。

顾理元素来严于律己,每天和公鸡一起起床,觉着自己已经是够勤谨了,没想到一出楼门,见沈静已经穿戴整齐的站在树下,正在吹着口哨逗一只大黑鸟。

顾理元一见了沈静,就浑身做痒,头发都要竖起来。他咬牙切齿的向前走,不想沈静那边听见动静了,便回头对他一笑:“大哥,出门啊?”

顾理元刚要怒吼“谁是你大哥”,随即一想吼了也没有,便冷笑一声:“你好兴致啊,养乌鸦了?”

“不,是八哥。”

沈静话音刚落,就听那大黑鸟嘎嘎一阵乱叫,正是只乌鸦的动静。顾理元哼了一声:“沈静,这鸟和你很配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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