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静知道有四个字叫做“怨天尤人”,本来不是什么好意思的词,都是形容那些满腹牢骚的家伙的。他好一阵子没有怨天尤人过了,然而今天的遭遇,让他不得不怨尤一下。
这话还得从他抛下苏东海,带着顾理初离开半岛酒店时开始讲。
其实到那时为止,这个出逃进程还是基本按照他的打算所发展的。利用苏东海,他已经轻轻松松的抵达了香港,又得到了护身符似的假护照,从这儿以后,苏东海就是个没有用处的人了。以沈静的脾性,自然不会带着这么个吃货继续前行。而且他也晓得以苏东海那个智商,大概早在话里话外的将自己的行踪暴露了个八九不离十。所以甩掉苏东海,乃是势在必行的了。
不过离开半岛酒店之后,他并没有急于离港,而是带着顾理初另找了个安静旅馆住下。在此期间,他又想法子为顾理初买了一张英国护照,同时打电话定了去新加坡的飞机票,等到票子送来了,他才在旅馆内租了一辆汽车,安安逸逸的乘车前往启德机场。
事情看起来似乎是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。下了汽车,他略微的有点紧张了,不过也没有紧张的过分——本来拿的就是假护照,再加上鬼鬼祟祟,那更要引人怀疑了。
他总觉得这机场内有人在寻找自己……其实按时间来算,也该有人来找了。不过他和顾理初都是普普通通的打扮,放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,实在是很不显眼。
他掏出墨镜带上,然后开始办理登机手续。顾理初是早被他嘱咐兼恐吓过的了,此刻一言不敢多问,只是紧紧的跟着他。
好容易办好了登机手续,他转身一手拉了顾理初,顺着人流往候机厅走,这时,忽然就听见一声大喝:“呀哈!这不是沈静吗?”
这人的嗓门实在不小,不但惊动了沈静,还惊动了在人群外围东张西望的顾理元。
沈静被吓的一哆嗦,回头望去时,更是头发都要竖起来:“凌、凌所长?”
凌霄穿着一身单绸裤褂,头上戴了顶巴拿马草帽。一手又拎着只小皮箱,望着沈静似笑非笑的道:“嚯!真是了不得啊!疗养到新加坡去了?”
沈静知道不能同他废话,所以转身就要继续往候机厅中走。可就是在这么不到半分钟的停顿中,顾理元带着人赶上来了。
沈静没有做任何反抗,见了顾理元就规规矩矩叫了一声:“大哥,你来了?”
顾理元看看他,又看看瑟缩在他身后的顾理初,也没有暴怒的表示,只点点头:“我来了。”然后转向一边的凌霄:“这位是……”
凌霄倒不认识顾理元,刚要开口,沈静抢先答道:“他是看守所的所长。”
凌霄点点头,自报姓名。顾理元也伸出手去:“我是顾理元,我弟弟被沈静拐走了,我从上海一路找来,亏得您刚才那一喊,要不然我就又错过他们了。真是太感谢了。”
凌霄一听是这么回事儿,不禁就觉的很有趣,连连摆手道:“不用客气不用客气。”然后转向沈静,摇头晃脑的笑道:“你这个人啊……可真是有意思!”
沈静也笑了一声:“我的那点儿意思,你难道是今天刚知道的吗?你不在看守所里呆着,跑来香港干什么?”
凌霄一挑眉毛:“我那马来亚的二叔新近没了,留下的小遗产要我去处理一下,怎么,有兴趣同行吗?”
“不必,你对我来讲,那可真是太没意思了!”
顾理元听他二人言语之间,似乎颇有玄机。然而也没有多问——他对于沈静这个人的所作所为,从来就没有生出过兴趣来。
最后,凌霄留下继续等待,而顾理元则带着沈静和顾理初离去。
此刻,沈静坐在顾理元面前,他认为如果没有凌霄那一嗓子,自己现在应该已经快到新加坡的新加坡城了。
这大概就是天意了——谁会晓得凌霄会突然出现呢。
房内二人相对无言的静默了许久,还是沈静先开了口:“大哥,你打算怎么办?”
顾理元抬手摸了摸花白的短发,一口气提的太久了,如今骤然松懈下来,就觉出了异常的苍凉疲惫来:“沈静,你真的是太讨厌了。”
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:“我们是什么时候相识的?具体时间我忘记了,我只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,你是带着日本宪兵过来通知我‘军管理’的事情。讲老实话,那时候的你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奴才相,我真是受不了你那个德行!”
沈静忽然微笑起来,做专心倾听状。
顾理元想起往事,表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:“沈静,从我们相识到现在,你给我带来了许多痛苦,尤其是在精神上——你一直在用阿初折磨我!”
沈静道:“我对阿初不错,你应该能够看出来——”
顾理元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:“我所说的折磨,指的不是这个!”
沈静皱起眉头:“那是什么?哦,我明白了。我虐待阿初,你自然心痛;我要是宠爱阿初呢,恐怕你就要更不能忍受,因为阿初这人有奶就是娘,我只要对他不太坏,他就能像条狗似的老老实实的跟着我,而把你这个哥哥抛在脑后。你所谓的折磨,指的就是这个吧?”
说到这里,沈静摸了摸下巴,笑了一声:“那你可太不讲理,我对他好也不成,不好也不成,你直接就说看我不顺眼就是了,还提什么折磨不折磨!”
顾理元盯着沈静:“你折磨我是真的;我看你不顺眼也是真的。我现在简直不知拿你如何是好——我看见你就觉着累。”
“我可没有请你看我!”
“我也不想再看见你。我这次要带你回上海,然后把你送回监狱去!如果再有什么苏饮冰之类的贵人过来保你,我就把这件事情捅到报章上。总而言之,我非得让你在我眼前消失不可!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?”
“我没有那种兴趣!”
“你又不是没杀过人!”
“我没有那种兴趣!”
沈静眨了眨眼睛,忽然向前欠起身子,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:“我去了监狱,也就活不了多久了。”
顾理元也坐直了身体:“那真是太好不过了。免得我要担心你二十年后出了监牢,还要过来烦我!另外,你不要想着逃跑,没有用处的,我这里人多的很。”
“大哥……你何必非要置我于死地。我向你认错!你讨厌我,我可以马上在你眼前消失!监狱我是不能再去的,你不知道我在看守所里面受了多少苦,方才你在机场看到的那个凌霄——他差一点就弄死了我,你不知道里面的手段有多可怕。大哥,你让我走吧,我这个样子,大概都活不到四十岁,你又何必要同我一般见识呢?”
顾理元瞧着沈静的脸,心里明知道他这是在装可怜,然而从感情上,还是不由得要生出一点点恻隐之心。
这点似有似无的恻隐之心逼得他猛然站起来:“我不会让你跑去南洋逍遥的!你必须同我回上海,要是怕受苦,就自杀好了!没有人拦着你!”
说完,他便大步走出了房去。而沈静眼望着被重重摔上的房门,口中无声的骂了一句,心想我是能活一天算一天,死是迟早的,我才不着急呢!
顾理元离开了沈静,去看顾理初。
顾理初被关在隔壁的房间里,见他来了,就起身站到了墙角处,并且深深的低下头,轻声说道:“哥哥,你打死我吧!”
顾理元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问他:“为什么?”
顾理初喃喃的说道:“我犯大错了。”
顾理元忽然觉得无比疲倦,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:“我要休息一下,有话等我睡醒了再说。我不打你,你不要怕。”
说完这话,他硬撑着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,然后一头栽到床上。
顾理初不知道,他哥哥这是晕倒了。
顾理元在旅馆内,躺了两天。
亏得手下带的人多,其中又有几个是随身的小跟班,既相熟又伶俐的,所以顾理元总不至于病卧异乡无人管。第三天时,他强打精神起了床,倒是不觉着头晕目眩了,只是浑身疲乏,好像怎样休息也缓不过来似的。
既然人能走动了,他便开始张罗着订飞机票回上海。哪知他越是着急回去,天公越是不肯作美,连着几天的大雷雨,航班全部改了期。他没有法子,只好留在旅馆里。
顾理初变成一条夹着尾巴的小狗,睁着一双灰眼睛,战战兢兢的观察着他这哥哥的脸色。顾理元这两天都不大理他——并非只有斥骂和殴打才算管教;他决定这回要好好的收拾收拾这个傻小子,让他以后都再不敢生出一点点淘气的念头!
而沈静住在隔壁,整天的一声不出。顾理元有时强忍厌恶的去看他一眼,发现这人竟一直是躺在被窝里睡大觉,若问他这嗜睡的原因,回答则是如此:“监狱里可没有这么柔软的枕头和床垫;而且这几天下大雨,外面的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,而我却可以在房内干干净净的躺着,这本身就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嘛!”
顾理元听了,无话可说。
这些人在旅馆里捱了许久。等到这一日傍晚,总算是云开天晴了,顾理元打发人去买飞机票。自己也坐不住了,便走出旅馆,想在附近散散步,顺便看看这异乡的风情。
他是独自一人出来的,走了两圈,也没有觉出什么趣味来,周遭的建筑全是毫无风格的仿西洋式,并无特色可言,便百无聊赖的回去吃了晚饭。正好这时他那小随从也拿着票子回来了,说是明日上午的飞机。顾理元对这时间很是满意——他现在归心似箭,因为不放心自己那一爿工厂。虽然那孙经理能力出众,可毕竟是个外人。
第70章
因为机票的事情已经解决,所以顾理元觉得一身轻松,精神也振奋了许多。
沈静也起了床,他睡的太多了,有些头脑发昏。一摇三晃的走到顾理元面前,他要求出去走走。
顾理元正坐在床上数钱,听了这话,他抬起头望了他一眼:“干什么去?”
沈静觉着有点腿软,一歪身在他身边也坐下了:“见见天日。往后进了监狱,一天可就看不到几次太阳了。”
顾理元把一小沓纸币放进皮制钱夹里,然后从衣服口袋里又掏出一大把零钱扔到沈静面前:“帮我数完,然后我陪你出去。”
沈静拿起钱,抽出一张贴到眼前,轻声自语道:“十。”
把这张钞票放到一旁,他拿起第二张,依旧如此费力的辨认:“五。”
顾理元无动于衷的眼望窗外,心里继续算着自己的那本帐。等他算明白了,沈静也已经将那堆零钱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沓,并且双手递给顾理元:“正好是八十二块。”
顾理元接过钱塞进口袋里,然后站起来:“你要去哪里?”
沈静笑道:“随便走走就好。”
这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旅馆。顾理元腿长步子大,低着头一股劲儿的只是往前走,看那架势,倒像是有什么急事等他他去办一样。但沈静出来是要散步的,又不是练习竞走,如此紧赶慢赶的追了他半天,后来终于忍无可忍了,只好开口道:“大哥,你等等我。”
顾理元停步回头,见沈静果然是气喘吁吁的,便说道:“你不是要走走吗?这回让你走个痛快!”
沈静笑了笑:“大哥,看在阿初的面子上,别这样。”
顾理元继续前行,倒的确是放缓了速度:“阿初的面子——他是我捧在手里养大的,结果一声不响的就跟着个旁人跑了,让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——这样的孩子,在我这里还有什么面子可言?要是看在他的面子上,我就该宰了你!”
沈静用衬衫袖子擦了擦汗:“你若是把阿初当个人来看,那他的行为的确是令人寒心;不过你要是把他当个小猫小狗来看呢,他还是很可爱的。”
顾理元皱起眉头望向他:“你是不是欠揍?”
沈静赶紧向旁边躲了一步:“你怎么听不得实话?”
顾理元向四周扫了一眼,发现这个地方人来人往的,的确不适宜动武,便压了性子,怒道:“你愿意当猫狗,自己当去!别拿那话来说我弟弟!阿初是命苦!他小时候要是没吃那几副凉药,现在早就……还轮得到你这种货色去拿他取笑?”
沈静挨了骂,并不在乎:“说他是猫狗,就算是取笑了?我下辈子倒愿意托生成有钱人家的猫狗呢——摇摇尾巴就有吃的,要是肯讨好撒欢,那就更得宠爱。其实这猫狗啊,活的比人容易多了。”
顾理元听了他这番理论,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鄙夷,只好哼了一声。
这时暮色已然渐渐降临,道路两边的小生意人也纷纷的开始收摊。顾理元正想要转回旅馆,不想忽然遇到了一个熟人。
这熟人名叫崔伯男,乃是他在重庆时所结识的朋友,关系一直还不错。此人同顾理元先是热情寒暄,然后就互道了别离后的情形。顾理元这一年春风得意,说起话来自然底气很足;而崔伯男在南洋做橡胶生意,也发了笔洋财,所以是同样的谈笑风生。二人如此聊了许久,后来那崔伯男因还有事在身,只好依依不舍的先行告辞。顾理元眼望着他上了汽车匆匆离去,心想这老崔还是有点办法的,当年在重庆做游击商人时,就顶能搂钱;如今跑去南洋了,还是这样的会发财。这样的人,以后倒是要重新联系起来为好。
他这样心里忖度着,同时一转身,发现沈静正站在一个卖瓷器的摊前看热闹,便喊道:“沈静!”
沈静闻声回头,笑嘻嘻的向他走过来。
下一秒,在这小喧嚣的傍晚时分,忽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响。
顾理元在重庆饱受空袭之苦,当即就训练有素的抱头趴下。
然后,他就看见沈静摇晃着倒在了自己面前。
周围一片哗然慌乱。
凶手是当场就被捉住了的,才十三四岁,正是愣头青的年纪,不晓得受了上头哪位大哥的支使,拿着把枪就上了街,以为闹市中打死了人,扭身一跑无人敢拦。哪知闹市和闹市也是不一样的,他所处的那条街道,乃是个繁华而又文明的地界,治安并不马虎,所以这小凶手开完枪后,当即就被附近的巡警们围了起来。
而沈静趴在地上,他晓得自己的左侧大腿上中了弹。
那感觉像是被飞快的灼了一下,然后就是短暂的麻木。
在疼痛袭来之前,他看到了顾理元跪在自己面前,神情惊惶。
现在不是什么太平年代,所以偶尔出了几件这样的案子,也并不算是很恐怖惊人的事件。然而当那受害对象是一名富有的伪荷兰人时,这问题就严重了。
如今的世道,阶级加上国籍,足以把人分分明明的分成三六九等。
警署的署长是个老而凶悍的英国人,亲自上阵去审讯,结果这小凶手见那署长脸色如同生牛肉一般,配着一双鬼气森森的绿眼珠,真如厉鬼一般,当即就先吓的魂飞魄散。再一恐吓,当即便无所不招:“我要打的人,是那个白头发的高个子。可不知道怎么回事,我刚一开枪,就有个人忽然扑了过来……”
小凶手哭了起来,还用肮脏破烂的袖子抹眼泪:“不干我的事,是他们让我去的……”
沈静想,自己的人生,因为巧合太多,其实是很像一部戏剧的。
他躺在伊丽莎白医院内的单人病房里,望着旁边愁眉苦脸的顾理元,简直忍不住要笑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