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理元低着头,先是长叹一声,然后问道:“你现在觉着怎么样?”
沈静控制了表情,极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平静的伤者:“还好,麻药打的及时,所以取子弹时,倒没觉出很疼痛来。”
顾理元又叹了口气:“等药劲过了,会很疼的……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
沈静苦笑了一下,把脸扭开,轻声答道:“我么……我的命不值钱,是死是活,难道还有谁来惦记着吗?你就不一样了,你有家,有事业,有弟弟。我知道,你比我高级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,声音愈发轻了:“我是下三滥嘛。”
顾理元抬起头望了他:“这话,以后就不要再说了。”
沈静转过头与他目光相对,还是惨兮兮的微笑:“我不说了。”
顾理元看了他那样子,忽然觉得很心酸。
他把头扭开,故意的不去瞧他:“你救了我一命,我会报答你的。”
“怎么?不押我回上海了?”
“你流了许多血,现在顶好不要多说话。”
沈静虽是被他堵了这么一句,然而并不介意,只把身上的薄被向上拉了拉,然后老老实实的闭上了眼睛。
顾理元一言不发的在房内坐了许久,后来离去了,换了他的随从过来。
沈静半睡半醒的仰卧在床上,腿上的枪伤渐渐开始疼痛起来——那疼痛呈放射状,四面八方的刺激着他的神经,幸而他是饱经折磨的,不会唧唧歪歪的叫苦连天。
他十六岁那年,上海虞家老太爷办六十大寿,他同许多伙伴们围在大门口,等着分寿桃。那次似乎是竞争很激烈,结果有个身高力壮些的小子,不但抢走了他的战利品,还猛然出手,把他推到了虞家正门前的汽车道上。
他记得自己那时是一个踉跄,还没有站稳,枪声就响了。
他的身后,就是刚下汽车的陆选仁。
说起来,那便是他仕途的开始了。
在三个小时前的傍晚时分,他的人生似乎已然又走到了绝路,然而上天捡他身上那不甚要紧的部位,又钉进去了一颗子弹。
其实当时他只是不小心踩到了香蕉皮,向前滑着扑了过去而已。
否则他又没疯,怎么可能主动去替顾理元挡子弹?
他痛的咬牙切齿,还在暗笑:“顾理元欠了我一条命,看他怎么来还?”
对于这场闹市枪击案,警方追查到一定程度时,因为涉及到了几位本地的重要人物,所以也就无法再继续深入了。只把那个小凶手和上面的几个所谓大哥抓了起来。顾理元想破了头,也不晓得自己这是得罪了哪一位,竟会招来杀身之祸。
因为沈静受了伤,所以他本定的翌日回沪计划,也随之泡汤。他这样一停留,倒是又等来了那位崔伯男。原来崔伯男此次来香港,乃是要成立一个运输公司,听说顾理元如今成了大财主,便想邀请他也来入一股子。顾理元听了,不置可否,转而却提起了前一日的枪击事件。
崔伯男听了,自然表示了足够的惊讶和后怕,然后又表示自己在香港人头熟,可以帮忙进行追查。顾理元当然是非常同意的——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他现在几乎有些不大敢出门了。
崔伯男是很有诚意同顾理元合作的,他晓得顾理元现在的生意是顺风顺水,并不着急再去开辟新的生财之道。所以为了能够打动他,自己就必须要主动殷勤一些。他的办事效率诚然不低,三天之后,便乘着汽车又过来了,问顾理元:“你在上海,认不认识一个叫做周承宗的人?”
顾理元平素虽然不约束苏嘉仪的行为,可是对于她的几位知己,还是暗暗的调查过的。此刻听了这个名字,他先是一愣,随即就回忆起来:“我知道这个人,但是不熟。”
崔伯男伸过头去,压低声音同他耳语了半天。最后坐回来,恢复了正常音量:“就只打听到这些,不过要说这原因,他们也不知道。顾老弟,我看为了安全起见,你不如换个地方居住。我在香港还办有一个招待所,虽然不大,但房间都是顶干净舒适的,你老弟若不嫌弃,大可以到我那里对付几日。”
顾理元显出很感激的样子:“伯男兄,我们是老朋友了,你这样热心,我也就不客气。你那里若是方便的话,我想把我弟弟先送过去住两天。等我回上海,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了,再来接他,如何?”
崔伯男一阵点头:“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,你尽可以放心。”
当晚,顾理元又去探望了沈静。
沈静除了伤处疼痛之外,并没有其他的症候。顾理元虽然还是很讨厌他,然而见他可怜见儿的,也就不好多说什么,只把今天自己同崔伯男的谈话叙述了一遍,希望他可以提一点建议。
然而最终,他还是很失望的走掉了——沈静倒是很热心的为他出谋划策,然而全部都是馊主意。
坐在回旅馆的汽车里,他还在琢磨:“一个人怎么会一下子想出这么多坏点子?他那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!”
到了旅馆,他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。顾理初这两天备受冷落,如今见他摆出一副要走的样子,更是惶惑不安起来。
他像条尾巴似的跟在顾理元身后:“哥哥,你要去哪里啊?”
顾理元头也不抬:“上海。”
“那我呢?”
“你留下。”
顾理初咽了口唾沫,又跟的紧了一点:“为什么啊?”
顾理元没理他,走去洗手间洗漱。
顾理初在他背后发了一会儿呆,然后偷偷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:“哥哥,为什么不带我回家啊?”
顾理元用毛巾擦了脸:“你不喜欢家,就别回去了!”说着把他的手扯下来,随即转身回房,准备脱衣服上床休息。
顾理初又跟了过去:“哥哥。”
顾理元钻进被窝里,闭上眼睛。
周遭一片沉寂,过了半晌,他听见那傻小子叹了口气,然后一只柔软的手抚到自己的面颊上:“哥哥,你不要我啦?”
顾理元拨开他的手:“是你不要我!”
顾理初毕生也没有从他哥哥那里受过这种待遇,一时间哭也哭不出来,只觉得一颗心浸在冰水里,有一种刺骨的疼。
“哥哥,”他隔着薄被子抱住顾理元:“我知道我错了。你原谅我这一次。”
顾理元依旧闭着眼睛:“你没错,是我错了。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,我都不干涉。要是怪我这个做哥哥的先前管你管多了,现在你也可以和我分家。你放心,我就你这一个弟弟,不会在财产上占你便宜的。”
他这番话说的无比平静,让顾理初产生了一个错觉——哥哥这回是真不要自己了。
而顾理元一门心思的在赌气,却也忘记了这弟弟毕竟是个傻子。和傻子打心理战,那结果往往是要出人意料的。
睡到半夜时,顾理元进入了一个很美妙的梦境。
梦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,只有性的快感来的无比真实。他很清楚的听见了自己的呻吟,在最后的高潮中,他朦朦胧胧的清醒过来。
一旦清醒过来,那春梦就立刻变成噩梦了。
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,已经是赤身裸体的仰卧在床上。薄被堆在一边,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制窗帘照进来,可以看见埋在自己胯下的那个乱蓬蓬的脑袋。
他睁大眼睛,梦游似的发出嘶哑而轻飘飘的声音:“阿初?”
顾理初吭的咳了一声,抬起头时,还可以听见他的喉咙中发出了轻微的吞咽声音。
顾理元猛然起身跳下床,抬手打开了电灯。
他发现自己的弟弟正神情呆滞的坐在床上,一手捂着嘴,微微蹙了眉头。
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
顾理初放下手,灯光之下,只见他一双眼睛忽明忽暗的有些闪烁:“哥哥,我想让你高兴。”
顾理元低头看看自己那半软半硬的下体,再看看床上的弟弟,真是恨不能要发疯。然而在发疯之前,他又发现了问题。
他走回床边,一腿跪在床上,先是弯腰在床单上摸了两把,然后一手抓住顾理初的头发,一手拍拍他的脸:“张嘴!”
顾理初依言张开了嘴。
“你把它咽下去了?”
顾理初的头发还被他抓着,所以只好微微的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
顾理元放开他,这回真要发疯了。
第二天清晨,顾理元按照计划,灰头土脸的启程回上海。
顾理初从他那里得到了不被抛弃的承诺,所以也稍稍的放了心,乖乖的搬去了崔伯男的招待所内居住。
而沈静一面养伤,一面盘算着未来的生活。
第71章
苏嘉仪坐在苏家的客厅之内,端着一盘冰淇淋,用小银勺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搅了个稀烂。
冯采薇望着她,微微的叹了口气:“你就铁了心了?我看那姓周的流里流气,比理元差远了。理元自然是有他的毛病,不过毕竟是个正经孩子,那份上进心,就是旁人少有的!”
苏嘉仪挑了一点冰淇淋送到唇边,伸出舌尖舔了一下,然后冷笑道:“他这人除了上进心,就没有别的了!为了上进,连婚姻都可以是功利性的!”
冯采薇活了这么一把年纪,其实也晓得这女婿的确是有些利欲熏心,脑子整个儿的就是个算盘,但凡一运动,就是噼里啪啦的算账。不过因为先前一直对他是满怀好感的,所以无论苏嘉仪怎样讲,她始终是不能赞同这离婚的决定。
“我是上一辈的人了,大概同你们这般年轻人的想法不同。但是我知道,婚姻和恋爱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。你现在嫌理元不好,可是当初你们在重庆时,不也是要好的……”
苏嘉仪用鼻子不耐烦的重重出气:“妈,别说了!他那时不过是骗我!骗到手了,结了婚了,我就立刻比法币贬值的还快!周承宗是没有他样子好,没有他个子高,可是肯全身心的对我好啊!我现在不再看重那些浮华的外表了,我只看他心里是不是最爱我!”
冯采薇见她这样死心塌地,就不好再说,转而问道:“听说理元已经回来有两三天了?”
苏嘉仪点点头:“离婚的协议我留在那房子里了,他肯定早已经看过。可是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,一直不肯给我回复。我不管,要么大家好聚好散的协议离婚;要么就撕破脸皮,闹到法庭上去!不要看我是个女人,我不在乎这些!我才不怕!”
冯采薇抽出手帕擦了擦嘴唇:“是不是他对协议有所不满,所以才迟迟不肯答复?”
“他定是觉得我要的赡养费太高了,所以想要在自己的财产上做些手脚!妈妈,你说公平话,六十万英镑的赡养费,算是很多吗?自从回了上海后,他的工厂都是你们帮忙建的,大宗的生意,也都是看在我们家的面子上送上门来的。再说他早在重庆的时候,就借着买卖黄金,大发了一笔国难财——不要看我平时不留心这些,只要我想知道,就肯定都能调查的出来!”
冯采薇双手揉着那条大手帕,她是从来不缺钱的,所以对于苏嘉仪所算的这笔帐,也并没有清晰的一个认知。六十万英镑诚然不是个小数目,然而顾理元到底有多少钱呢,她也是不大知道。
想到这里,她忍不住问道:“那你调查出什么来了?”
苏嘉仪嘟起了嘴:“还在调查中呢……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,我不信他就只有这么点钱——少的都说不通!”
苏嘉仪愤愤然的,在家里又等了三天,依旧不见顾理元的影子。她不晓得他这是在打什么哑谜,这天早上起了床,坐在梳妆台前,正盘算着要亲自动身前去声讨之时,忽然女仆送来一份报纸:“四小姐,您看看吧,这上面有……的消息呢!”
苏嘉仪见这女仆大惊小怪的,便放下了手中的香粉膏,拿起报纸一看,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黑体大字的标题:“上海富商赴港寻弟,路遇冷枪险遭不测”。
苏嘉仪吃了一惊,继续读那小字正文,便见这新闻用一种演义的笔法,把这“富商顾氏”在香港的历险记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番,其中字里行间,又明明白白的采取了许多影射的写法,但凡是个懂点时事的人,大概都能从这新闻中揣测出点什么言外之意来。
苏嘉仪读完全文,心慌意乱的把报纸往梳妆台上一丢,先是发了一会儿呆,然后就踩着拖鞋出了卧室,一路跑去客厅给周承宗打电话。
周承宗此时也见到这篇新鲜出炉的报道了,同样也是大为惊讶。接到了苏嘉仪的电话之后,他一分钟也不敢耽搁,开着汽车就一路疾驰到了苏家。然而又不敢贸然进门,所以只能在门外等着,眼见着苏嘉仪出了大门,急匆匆的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了,才赶忙下车,满面微笑的向他挥手:“嘉仪!”
苏嘉仪黑着一张脸,也不理他,径自跳上了汽车。周承宗见势不妙,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。二人并排坐在后面,只听苏嘉仪愤然道:“你怎么搞的?你说过只是要拖拖他的后腿而已,怎么还闹出了枪击案?你是要杀了他吗?”
周承宗早在路上就拟出了应答的稿子,所以此刻听了这番质问,也并不慌张,只说:“你把我当成什么心狠手辣的人了?我与他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,怎么会要他的命。只怪我所找的那个朋友,太过热心,一听我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,就很为你不平。看来大概是他义愤填膺,所以行为有些过分了——唉,我也万万没有想到,事情会到了这个局面啊!嘉仪……都怪我,如果顾理元一定要不依不饶的话,那就全由我来负责好了。”
苏嘉仪一跺脚:“当然是你来负责!你还以为你能逃得过吗?”
周承宗继续陪笑:“好好好,你放心吧!”
二人在车内,叽叽咕咕的商量了许久,并没有得出什么一致的结论来,最终,苏嘉仪心里发烦,又使着性子下车回楼去了。周承宗晓得大小姐难伺候,所以倒没生气,只是想着顾理元或许会来找自己寻仇——这倒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。
然而,他还没有等到顾理元来寻仇,几名警察先把他带走了。
周承宗在上海,也是个孤家寡人,虽然有几个朋友,但也皆非善类,而且情谊有限,只在喝酒吃肉时可以凑在一起。所以他这回身陷囹圄,真正为他着急的,只有苏嘉仪一人。
苏嘉仪依照惯例,首先向冯采薇求援。不过冯采薇素来看不上周承宗,所以如今听说他被人拘走了,不但不愁,反而窃喜,恨不能让他永远别出来,正好自己还有机会重新挽回女儿女婿的这一段姻缘。
苏嘉仪见妈妈是指望不上了,只好转而去找爸爸。
苏饮冰诚然是不大喜欢顾理元的,因为觉得这人总带着点威胁性,不是一个理想的女婿,而且还曾经与自己有过言语上的冲撞。所以虽说离婚不是什么体面事,但他也绝不会反对。然而在偶然见到女儿的新宠周承宗之后,他的思想就大为改观,感觉顾理元虽然心机深沉,但总还算是一个上等人;而这周承宗——简直就不配做他苏饮冰的女婿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