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因为这份感动,她下午终于也没能回成学校,同沈静一起吃过晚饭之后,便坐着汽车前往戏院,观看了一个内地话剧团的演出。
沈静像一根树藤一样,缠着曾婉婷逛了一天,直到天黑了,才心满意足的爬上床去睡觉。翌日清晨醒来了,他又把自己收拾干净了,坐在病房里听听无线电,顺便等曾婉婷下课过来。对他来讲,曾婉婷并不是一个理想的伴侣,因为学识太高,弄的他简直不敢乱说话。然而终究是聊胜于无。
这样的日子又平安无事的进行了一个礼拜。这天正值周一,顾理元忽然来了,也不多说,先是雷厉风行的办了出院手续。然后让身边的一个小跟班帮沈静收拾了衣物行李,装进了一个大皮箱里。
那跟班还是个少年,拎着如此硕大饱满的一只皮箱,从三楼走下来,累的龇牙咧嘴。顾理元见了,就很纳闷,心想我把他送进来时,就是一个人,怎么走的时候,多出了许多衍生物来?
沈静在医院里早住的腻烦了,所以现在也没有发难,乖乖的跟着顾理元上了汽车。车子发动之后,顾理元才眼望前方开了口:“房东是个英国人,新近回国了,归期未定。房子是在半山里,相当的不错,而且还配有汽车,也让我一并租过来了。知道你不会讲广东话,所以给你找了几个从北边过来的佣人,你国语不错,同她们交流起来,一定没有问题。”
沈静听了他的描述,不置可否。
汽车沿着盘山公路一路疾行,最终停在了一桩白色小楼之前。原来这香港的富人区,往往是建在山上的,图的就是幽雅安静,风景秀丽。同时因为公路发达,所以乘坐汽车出行,也便利的很。此刻沈静下了汽车,先大概的看了看这幢新居,觉着是无可挑剔的,便点了点头,心里倒有几分高兴——只有一样不妥,就是由于地势不平,从那院子大门口要向下走十几级石头台阶,才能到达汽车道。 沈静扭头看着顾理元:“这怎么办?我爬上去?”
顾理元抱定了不同他废话的宗旨,只伸手抓住了他一条手臂:“我扶你。”
沈静受了他这一抓,忽然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联想,下意识的就向旁边一躲:“你是不是想把我拖上去?”
顾理元翻了个白眼,手上用劲:“你给我走吧!”
沈静被顾理元连拉带抱的弄到了院门口。他大概是很感不适,几次的试图挣扎:“我自己走……放开我……”
顾理元并不理会,只是一味的向楼内前进。沈静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,一路上踉踉跄跄的,终于摔了一跤——却又没有摔实,因为顾理元一直扯着他的手臂,见他要倒,立刻就把他拉了起来。
“你干什么?”沈静大声发问:“你这是故意的在刁难我!”
下一秒,他被顾理元拦腰抱起,还没来得及惊叫,只觉脸畔生风,短暂的颠簸过后,他被顾理元毫不客气的扔进了客厅内的沙发里。
沈静这回是真生气了,一张苍白的脸上瞬间由青转红,他愤然起身:“顾理元!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顾理元拍拍手:“不要不识好歹!要不是我帮忙,你现在还在外面学蜗牛爬呢!”
沈静顶恨旁人这样对待他,所以咬牙切齿的发狠:“我识你妈的好歹!你这是在侮辱我!”
顾理元虽然挨了骂,不过想着以后可以暂时摆脱这个下三滥了,倒是心情愉悦了许多。他不接沈静的话茬,只仰头望了望四周,然后问道:“你看这里如何?不错吧?”
沈静“扑通”一声又坐回沙发中,用手杖在地上连敲了几下:“你再敢这样对我,我就同你没完!”
顾理元不知道他这是哪儿来的邪火,但是因为对他那口才打怵,所以依旧不接茬儿。只在旁边坐下了,先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温茶喝了一口,然后转向沈静:“晚餐准备好了,厨子做了几样,从外面馆子又叫了几样——庆祝乔迁之喜,此餐不可不丰。哦,对了,一会儿还会有一位客人前来拜访新居,说起来,他还是你的老朋友呢!”
沈静蹙起眉头,脸色渐渐恢复苍白:“我的老朋友,死的死,坐牢的坐牢,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!”
顾理元笑而不答。
沈静没有等到答案,便低声自语道:“莫非是陈柏生?总不会是曾锡言吧?别人……还能有谁呢?”
正值此时,忽然听到那大敞四开的楼门前响起了一阵脚步声,沈顾二人抬头觅声望去,只见一个人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。
此人上穿白绸短袖衬衫,腰间扎了条棕色皮带,下套草绿色斜纹布短裤,光了半截腿,踏了双黑色皮鞋。进门之后,首先摘下头上那顶奶黄色的盔式夏帽,露出一张红光满面的脸膛来。
沈静只依稀看清了他的造型,却不晓得这人是谁。倒是顾理元立刻起身,老远的就伸出手去迎接:“凌老板,你怎么才到?我本以为你会先来一步呢!”
那凌老板哈哈大笑:“这里的路他娘的绕来绕去,我那个司机也是个不认得路的二百五,我在这盘山公路上来回跑了好几圈,好容易才找了来!”
顾理元握着他的手又上下摇了摇,然后回头望向沈静:“沈静,你看这位凌老板,的确是你的老朋友吧?”
沈静依旧坐在沙发上,腰背挺的笔直,又稍稍的向前探了头,试探着问道:“凌所长?”
凌霄保持了当年在看守所时的豪迈本色,大踏步走上来,一掌就把沈静拍的弯了腰:“沈老弟!真是好久不见啊!你还是风采依旧嘛!”
沈静哭丧着脸,“呵”的笑了一声。
第77章
凌霄的出现,似乎让沈静感到了无比的惊愕和恐慌。
凌霄表现的热情洋溢,先是一屁股坐到了他的旁边,然后双手拄着膝盖,转身面向他问道:“喂!听说你腿上受了枪伤?哈哈,没事吧?”
沈静下意识的就摸了摸自己的大腿:“没事。”
凌霄好像坐不住似的,忽然又转向顾理元:“顾经理,你笑什么?”
顾理元站在沙发一侧,满面笑容的低下头答道:“我是想,虽然你们先前是所长与囚徒的关系,不过如今见了面,倒好像一对朋友一般,这个,可是一种很少见的现象!”
凌霄摸摸下巴,显然是很得意:“我这个人交朋友,素来是不分阶级的,只要谈得来,都是我凌某人的朋友!”
顾理元点点头:“凌老板的确是有股子侠气,在商场中,这实在是难得。”
凌霄坦然接受了这顶高帽子:“我先前不过是个公务人员,虽然现在误打误撞的成了个商人,可是先前的那种习气总不能丢!我之为人……”他又转向沈静:“这个沈老弟是很清楚的!”
沈静现在觉着自己就有如那笼中鸟、瓮中鳖一般,孤伶伶的面对了两名劲敌——他简直怀疑顾理元是要借刀杀人。听了凌霄的那番自我评价,他为了遮掩窘状,不得不随着附和了一句:“是,我清楚的很。”
顾凌二人又聊了两句,便有佣人过来通报开饭。顾理元一路谈笑风生,嘴上敷衍着凌霄,眼里瞟着沈静。沈静跟着走了两步,忽然停了下来,开口叫道:“顾理元,你过来!”
顾理元本是走在前面的,此刻便回过头去望了他:“什么事?”
沈静向凌霄扬了扬下巴:“他怎么来了?”
顾理元听他语气骤然变得极为无礼,也不介意,只笑道:“怎么,你不欢迎凌老板吗?”
沈静一手拄着手杖,一手扶着墙,脸比墙还要白:“我这个……他……”
他有些犹豫,不知该不该把话说绝。就他本人来讲,现在自然是没有再畏惧凌霄的必要;不过自己如今势单力薄,如果真和面前这二位闹翻了,那后果如何,委实难以预料。
顾理元见他不答,便回头对凌霄一笑:“你的这位老弟,好像是有点要闹别扭啊!”
凌霄是抱着个游戏的态度前来的,所以也满不在乎,只笑道:“那没什么,他在看守所时就是这样子!总和别人两样!我责无旁贷,有时就不得不担负起这个教导他的重任!哈哈,简直成了个学堂里的先生!”
顾理元把一只手插进裤兜里:“师者父母心,说的大概就是你凌老板了。”
凌霄又大笑:“那怎么敢当!不过我这人就是有这个特点,做事太认真、太负责任了!”
顾理元把另一只手也插进裤兜,姿态很潇洒的一弯腰:“恕我言语冒昧,还不知道凌老板贵庚是……”
凌霄张开巴掌在他面前一比:“三十五啦!”
顾理元瞥了沈静一眼,似笑非笑的说道:“那正好,凌老板既是沈静的老师,年龄又长于他,不如让他认你做个干爹好了!”
凌霄听了,当即一拍手:“顾经理,你还真是好想头!只是你动动嘴皮子,我这边可就平添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!”
他们两个一问一答,把这认干亲的事情说的有鼻子有眼,凌霄甚至还让顾理元去给他找张红纸来包红包。沈静站在一旁,气的嘴唇都紫了——他不是怕讥笑奚落,他是觉着顾凌二人,还不够资格对他进行讥笑奚落!
他忍无可忍的开了口:“你们说够了没有?”
顾理元看都没有看他,直接就对凌霄笑道:“啊哟!令郎发起脾气了啊!”
凌霄用手中的夏帽在脸上扇了几扇:“嘿嘿嘿,虽说养不教父之过,可顾经理,我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的,你可不能不担待我哦!”
沈静转了身,开始拔腿向外走。顾理元见了,便笑嘻嘻的几大步赶过去拦住了他:“沈静,饭还没吃呢,你要去哪里?”
沈静抬头恶狠狠的盯了他,略微有点气喘:“顾理元,你别跟我假惺惺了。好狗不挡道,你给我滚开,我不在这里住了!”
顾理元向他探了头,压低声音道:“沈静,你信不信我会把你扛到餐厅里去?”
语毕,他自顾自的向凌霄走去。而沈静迟疑了片刻,还是转回头,又跟了上去。
三人坐在饭桌旁,顾凌二人又开始了谈话,这回的话题,倒是关于橡胶生意的。原来这凌霄先前在上海,本来也过着殷实的生活,去马来亚继承他那无后的二叔的遗产时,还以为不过是点房产而已,打算当即卖掉,然后带着现金回国继续过日子。哪晓得他人一到了槟城,便有一位大总管坐着汽车前来迎接,他晕头转向的,就被带去了一所城堡般的豪宅之内,再一听那大总管的汇报,方知道自己这是发了笔横财,成了两个大橡胶园的园主了。
这回他是老太太踩电门,抖了起来。立刻就回转上海,想方设法的辞了职。而家里的老娘几个月前去世了,如今只剩下一位糟糠之妻带着两个小孩。他早就想更换内阁,现在阔了,更是觉着这糟糠不能入目。毫无留恋的便独身又回了马来亚,威风之极的当起庄园老爷来了。
他那旗下,还有一家橡胶厂,专门生产鞋底和垫子,因为产品出口的缘故,所以经人介绍,接洽到了顾理元那里。二人一见,便觉面熟;一经攀谈,立刻就要好起来。这也就是顾理元那“意外的收获”了。
现在正是橡胶收割的淡季,所以顾理元便盛情邀请这沈静的克星前来香港做客。而凌霄此时也是无所事事,对于吃喝嫖赌又都有些腻歪了,忽然想起沈静,回忆往事,倒是觉出了点意思。
此刻这二人凑在一起,连吃带说,把气氛营造的其乐融融。只有沈静枯坐在一边,心中暗骂:“这个顾理元居心实在是太恶毒了!”
沈静活了这么三十来年,只有两个对头最让他胆寒,一个是秋城寺,另一个就是这位凌霄。他在这凌霄手上过了电刑,之后又受了许多极过分的折辱,那记忆铭心刻骨,永生不能忘记。
这时佣人端上一碗鸡丝面放在他面前,他抄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,心不在焉的正要往嘴里送,忽然听见那顾理元说道:“凌老板,你看这里这么多间屋子,还不够你住吗?何必非要去旅馆呢?你这样外道,倒让我为难了啊!”
凌霄嘻嘻笑道:“那怎么好意思呢!你顾经理的热心,我是很知道的;只是……”
顾理元又接上话去:“沈静当然也是欢迎的了……”说着他转向沈静:“你不是觉着一个人寂寞的没法活吗?正好凌老板有段空闲,可以和你作伴了!”
沈静立时抬起头:“那可不行!我不同意!”
没有人理会他,只有顾理元对凌霄笑道:“看看,令郎又别扭上了!”
沈静一气之下扔了筷子,扶着桌子站起来,拔腿便走——走了两步,却又停下来,转身对顾理元冷笑道:“我若是认了他做干爹,你也得随着我改口称他一声伯父吧?别忘了,你还做过我一年便宜大舅子呢!顾理元,你得饶人处且饶人,也别太过分了!不管怎么样,我也算救过你一条命的,你现在就用这么顿鸿门宴来招待我?还有凌所长,我从未招惹过你,你在看守所里却几乎要了我大半条命。这件事我自认倒霉,可你现在也不必大老远的从马来亚跑来拿我取笑吧?二位,我看以你们各人的人品,大概也难得找到像对方这样臭味相投的朋友,那就请继续晚餐吧,我这厢可要先告辞了!”
顾理元在同沈静的争吵中,几乎是从未占过上风,今天算是报了仇了,心里正在痛快,不想沈静又忽然讲出来这么一大套,噎的他哑口无言。想要同他争辩,可是听到他提起了“便宜大舅子”一词,不禁又担心起来,生怕把他惹急了,再把该说不该说的全数倒出来,让那凌霄听了见笑。正是踌躇的时候,凌霄却忽然站了起来,扯着大嗓门道:“沈静,别走别走!走了就没有意思啦!”
话音落下,他见沈静脚步不停,便绕开桌子追上去,双手从后面按住沈静的肩膀,不耐烦的说道:“你敢不听我的话?”
沈静让他逮住了,知道不能硬碰硬,索性站稳了答道:“凌霄,这可不是看守所了!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?你顶好别管闲事,毕竟你我的那点历史,说出来也是不大好听!”
凌霄耸着肩膀笑了一声:“你好意思说?”
沈静拄着手杖转向他:“你好意思做,我会不好意思说?”
凌霄顿了顿,尴尬一笑:“哗!老弟,你不要这样死心眼,开个玩笑算什么了不起的?你老弟既然介意,那我不再说就是了嘛!来,来,回来坐吧!”
凌霄嘴上既然服了软,那动作上就更是殷勤了。沈静所见过的凌所长,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存在。他如今忽然和蔼了,也是笑面虎一类的生物。不过现在他实在是无处可去,甚至不能走下大门口那十几级台阶;如果没有汽车的话,那么也无法通过盘山公路回到城里去。
沈静飞快的忖度了一下,终于还是慢慢的走回座位边,疲惫的坐了下去。
这顿晚餐草草结束了,顾理元不再多话,自行开车回招待所。至于凌霄,自然是留在了沈静那里。
顾理元在路上回想这晚的经历,认为还是堪称大胜,总算出了积郁在心中的一口恶气。是夜星光灿烂,平坦公路上只有他这一辆汽车,可以开得飞快。他心情大好,还独自在车内唱了一段轻歌剧。
等他回到招待所时,发现顾理初已然睡着了。人是仰卧在床上,双手扬在枕边,摆出一个投降似的姿态。被子全拥在上身,两条腿长长的伸了出来。
顾理元一身轻松的脱了外衣,然后坐在床尾,伸手握住顾理初的左脚,心想世界大战去年便已结束;而我的生活,却是直到现在才重新恢复了太平。
顾理初大概是被他摸的痒了,昏睡中还很不满意的一蹬腿。顾理元挨了他这轻描淡写的一脚,感觉很幸福——简直幸福到了兴奋的程度。
屋内很安静,这并不符合顾理元的心境。他起身进了洗手间,用冷水洗了手后,也不擦干,就那样湿淋淋的甩着手回了房,轻轻拉开弟弟身上的棉被,他猛然把手按在了顾理初那赤裸着的胸口上。可怜顾理初睡的正是热烘烘,忽然受了这又湿又冷的刺激,当即就“啊”的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。
顾理元笑着抬手:“阿初,别睡了,哥哥带你出去吃夜宵好不好?”
顾理初愣头愣脑的坐起来,一边用手蹭了蹭胸口,一边双目朦胧的望向顾理元:“哥哥,你吓了我一跳!”
顾理元笑着摸摸他的头,又凑到面颊上亲了一口,接着就给他拿来衬衣长裤,扯着胳膊腿儿给他套上:“哥哥带你出去玩,今天我们晚点儿睡觉。你现在想想自己喜欢吃什么?一会儿告诉哥哥。”
顾理初打了个哈欠:“我想睡觉啊!”
顾理元嗵的一声坐回床上,把顾理初的脚拉到怀里,给他穿袜子:“回来再睡,哥哥今天高兴!”
顾理初糊里糊涂的就被顾理元带了出去。此时虽已夜深,然而那繁华街道上,直到天亮,依旧灯红酒绿,别有一番热闹。顾理元每逢心情很愉快的时候,都会格外的善待弟弟。今天也不例外。可惜他这弟弟不解风情,半睁着一双灰眼睛,时刻准备着要打瞌睡。任凭顾理元百般诱惑,硬是不肯动心,捂着嘴尽是打哈欠。偶尔唧唧哝哝的自语道:“哥哥,回家睡觉吧!
顾理元有满心的鲜花,却不能怒放。而逼着半睡半醒的弟弟和自己一起狂欢,似乎也的确有不人道之嫌。无奈之下,只得于午夜时分回了住处。
进了房,顾理初倒精神了,脱了衣服爬上床,他开始要冰淇淋吃。
顾理元听了他这非份之请,下意识的就要给他一巴掌。幸而此刻理智占了上风,强自把那一掌压抑了下去。
说起来,他倒是诚心诚意的想给弟弟一点情人式的爱,不过事到临头了,他总是要把那兼职情人的身份忘记。
深吸一口气,他咽下口中的怒斥,深情款款的对傻小子一笑:“亲爱的,明天再吃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