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理初本是光溜溜的踞于床上的,闻听此言,顿时很惊愕的瞪大了眼睛:“哥哥,我不是亲爱的,我是阿初啊!”
顾理元一皱眉,决定中止这种对牛弹琴的行为。
与其在这里磨嘴皮子说一些连自己听了都要肉麻的情话,不如亲身上阵,干点实际的事情让弟弟快乐。
秉着如此的理念,顾理元关掉电灯,摸索着上了床,把傻小子拽过来压到了身下。
顾理元那里,为了新生活的到来而欢欣的几乎失态。而沈静这边,却是同凌霄相对而坐,大眼瞪小眼的熬夜。
凌霄叼着一根雪茄,不明白沈静这是什么意思,忍不住就满口喷烟的问道:“喂!你不睡觉么?”
沈静摇头:“不睡。”
凌霄敲敲桌子:“你不睡,我还要睡呢!”
沈静点点头:“请睡吧。”
“客房在哪里?”
沈静抬手一指窗外:“在二十里外的山下旅馆里。”
凌霄笑了一声:“沈静,你怎么不识相?我现在可是今非昔比!只要我高兴了,你的好处多着呢!”
沈静闭着眼睛发了会儿呆,忽然开口道:“凌所长,我们聊一聊吧。就从我离开看守所后聊起,如何?”
凌霄听了这个暗藏挑战的提议,非常痛快的就答应了。他自以为光明磊落,没有什么可瞒人的事情,所以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沈静用心听着,先还面无表情,后来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,忽然就微笑起来。
第78章
沈静和凌霄二人,如同熬鹰似的,一起坐到了天亮。凌霄这人其实有个好嗓子,是很宏亮的男中音,可以坚持长时间的大声叫骂。不过同沈静聊到天亮之时,也有些声音嘶哑。
二人的谈话已然进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。凌霄长吁了一口气,端起面前的冷茶喝了一口:“我说,你必须要让我睡觉了!你这是熬审!从我那儿学来的吧?”
沈静困倦到了魂不附体的程度,看起来反而比较镇定:“请吧,我也该休息了。”
凌霄打了个大面积的哈欠,而且是边打边说话,听起来就是呜噜噜的一串。呼出了这一批二氧化碳之后,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:“先打个电话,让人给我送点换洗衣服来。”
沈静不置可否,扶着桌子试图起身——试图了几次,起立未遂。还是凌霄走过来,把他扶了起来。沈静闭着眼睛晃了两晃,觉着自己好像有些体力不支,便很识时务的求援:“凌所长,扶我上楼好么?”
凌霄身强力壮,摆弄沈静就好像摆弄小孩子一样,扶他上趟楼,自然是毫不为难。于是在仆人的引路之下,沈静东倒西歪的总算是回了卧室。凌霄甫一松手,他便一头栽到了床上。
凌霄仰面朝天,气吞山河的又打了个哈欠,然后身子一歪,在沈静旁边挤了个地方也躺下了。
沈静睡了不到两个小时,被凌霄的呼噜声硬行吵醒。
凌霄的本质是个武人,处处都带着点莽汉的气息,连个觉都睡的非常热闹。而沈静虽然只读过几天夜校,然而只要不乱说乱动,瞧着倒还有几分斯文气。他自己睡觉是很安静的,所以也就不能容忍旁人的鼾声。特别是在这睡意正浓的时候,那呼噜巨响听起来就尤为可恨。沈静忍无可忍的在凌霄的脸上拍了一巴掌,凌霄或许在梦中也被吓了一跳,当即哼了一声,随之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。
安静了两分钟之后,他又开始打雷似的呼噜噜。
沈静很痛苦的长叹一声,决定起床。
沈静喝了点浓咖啡,然后洗漱更衣。在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,他扶着那个司机下了门前台阶,坐上汽车出了门。
汽车一路开到了南华大学门前,那司机受了沈静的命令,跑进学校内一路打听着,找到了经济系所在的那一层楼。隔着门缝一瞧,见教室内东倒西歪的坐了三四排学生,前方讲台上一个外国人正在用英文授课。那司机不敢打扰,便在走廊靠墙站了,直等了近一个小时,那教室内才散了课。他赶忙堵到了门口,高声问道:“请问曾婉婷小姐是哪一位啊?”
曾婉婷抱着两本大书,闻声赶了过来:“我就是,您是……”
那司机脱下帽子一躬身:“曾小姐您好,我是沈先生派来找您的,沈先生就在学校大门口等您呢!”
曾婉婷听了,赶忙就把书交给旁边的女同学,然后急急忙忙的便要走。那女同学见了,还笑着用英文问她:“曾,是你常去探望的那个沈先生吗?”
曾婉婷匆匆一笑,然后便随着那司机下楼去了。
曾婉婷上车时,沈静正在歪着脑袋打瞌睡。
他睡的非常之沉,墨镜慢慢的从鼻梁滑到了鼻尖。曾婉婷见了,便回头看了看那位司机,不想那位司机有眼色的过了分,见汽车内既有先生又有小姐,且之前又没听说一同出游的话,便很识相的站在车外,吸起烟卷来。
曾婉婷侧了身子,盯着沈静瞧了一会儿,觉得很有趣,忍不住就“扑哧”的笑出声来。
哪晓得她这一声刚出,沈静的身子忽然一歪,直接便靠向她的胸口。她躲闪不及,让沈静的脑袋撞了个正着,而沈静经此一动,也立刻醒了过来。只见他怔怔的坐起身,随即抬手拿下墨镜,嘴里咕哝了一句:“哟,怎么睡着了?”
曾婉婷轻声笑道:“你昨晚儿没睡好?”
沈静看了她一眼,然后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:“我昨天出院了,新房子还不错,在那个什么山上,我忘记名字了。”
曾婉婷很安心的点点头:“那就好。”
沈静把墨镜又重新带好,然后扭头望向曾婉婷:“大姑娘,我要求你帮我做一件事呢。”
曾婉婷毫不犹疑的答道:“你说吧。”
沈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笔,一边拧开笔帽一边问:“大姑娘,你有纸吗?”
曾婉婷摸了摸衣袋,还真找出一个小本子递给了沈静。只见沈静把那小本子放在膝盖上,然后深深低下头,在上面写了两行小字。
“大姑娘,你帮我向上面这个地址发一封电报,内容我写在下面一行了。
曾婉婷接过本子看了看,先是诧异,后来又指了最后几个字问道:“这个……是什么?”
沈静探头望了望:“是个人名,凌张美凤。”
曾婉婷把那电报内容又读了两遍,只觉得莫名其妙。可也不好多问,只好把那个本子珍重揣好。
沈静同凌霄在一起,早已苦不堪言,如今见了曾婉婷,真好像见了圣母一般感到洁净温暖。当即又邀请曾婉婷与他同吃午饭,然后下午再同去娱乐。曾婉婷犹豫再三,还未得出结果,沈静已经招呼了司机上车,开始出发了。
沈静和曾婉婷在一起,除了吃饭聊天,其余时间都是在打瞌睡。曾婉婷劝他回去好好休息,他又执意不肯。直到夕阳西下的时节了,他才慢悠悠的回了那居处去。
他是在外面吃过晚饭了的,所以打算回去后便直接进房睡觉。不想刚登完了台阶,便遇到凌霄在院内来回的散步。
凌霄已然换掉了那身充满热带气息的夏装,换上了一身灰色西装,一见沈静回来了,便取下口中的雪茄指指点点的问道:“你跑哪儿去了?”
沈静答道:“散步去了。”
凌霄把雪茄塞回口中,含混说道:“我还以为你逃走了呢!”
沈静笑了笑,心想我连路途都看不清,怎么逃?
这凌霄是一觉睡到了下午才醒来的,忙忙碌碌的洗漱吃饭看晚报,所以倒也没有感到寂寞。
沈静继续向楼内走,凌霄在后面三步两步的跟上来:“喂,停下,我有话说!”
沈静听他言语粗鲁,一身的所长做派,就非常的反感,且走且答:“说吧。”
凌霄近来万事如意,所以脾气也变得好了许多。他随着沈静进了楼内的起居室,见沈静坐在沙发上正在喝水,便大踏步的走到他面前,一扬下巴:“哎,大晚上的,玩玩如何?”
沈静放下玻璃水杯:“你自便,我要休息了。”
凌霄嘿嘿一笑:“装什么傻?一个人能玩吗?”
沈静愣了一下:“你要玩什么?”
凌霄的脑袋此刻又充当了指挥棒,他把下巴向二楼一扬:“床上运动!”
沈静吓得赶忙转身四处望了望,见周围没有人,才放下心来,怒道:“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?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!”
凌霄双手一摊:“这不是玩笑。长夜漫漫,懒得下山,不如这么消遣一番。”说完他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:“沈静,你这个人真是!我们什么没有做过?你现在又装模作样起来!”
沈静重重的出了口气:“那时是你逼迫我的!”
凌霄打了个哈哈:“哎——话不要那么讲嘛!你们这种人,最会表面一套,背地一套!脸上装的不情愿,其实心里怎么想的,只有天晓得啦!你放心,把我伺候高兴了,好处多着呢!比如我看你在这里,寄人篱下,怪不容易的,那就跟我去马来亚好了!”
沈静冷笑一声:“你做梦去吧!”
凌霄瞟了他一眼,牙齿咬着雪茄,从齿缝中挤出话来:“你别给脸不要脸!惹恼了老子,先就地把你干个半死,然后再去告发你这个逃犯,让国民政府把你逮回去坐满二十年大牢!”
沈静听了他这番话,真是气的几乎要中风。直挺挺的坐了半天,他才平复了情绪,低声答道:“过两天再说吧!今天我身体不舒服!”
凌霄向他欠过身,“噗”的一声喷了他一脸的烟,然后似笑非笑的问道:“今天怎么了?”
沈静拍了拍自己的腿:“腿疼,不方便。”
凌霄低下头,嘿嘿嘿的笑起来:“不舒服不方便,我以为你变成个娘们儿了呢!”
沈静好脾气的点点头:“凌所长还真是幽默。”
这一晚的光阴,就在凌霄的嬉笑怒骂和沈静的唯唯诺诺中度过去了。翌日清晨,沈静照例又是早早的躲了出去,夜深时才偷偷摸摸的回了家休息。而凌霄也自有安排——他被顾理元招待着,游太平山去了。
所以这二人再次照面时,已是第三日的下午。
沈静破例提前回了家,安安静静的坐在客室里喝下午茶。而凌霄在前一夜随着顾理元,也很好的领略了本地美女的风采手段,累得腰酸背痛,直睡到中午才起了床。此刻他晓得沈静就在楼下,便将自己收拾利落了,准备下去先拿沈静玩笑一通,顺便也给自己提提神。
沈静拿着一片面包,正一点一点的撕下来送进嘴里。凌霄见状,便笑问道:“哗!喂鸟呢?”
沈静对他依旧是采取绥靖政策,声音很和缓的答道:“凌所长玩笑了。”
说完这话,他低头看了看手表。
凌霄把茶几上的日报拿过来打开,边看边问:“怎么?你要出门?”
沈静摇摇头:“不。”
这时一个佣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:“沈先生,外面来了一位女客,说是来这里找凌先生的。”
沈静猛然一抬头:“哦?是么?”随即转向凌霄:“找你的?”
凌霄也很诧异,他放下报纸挠了挠头:“找我的?那可奇了怪了!谁能来香港找我呢?还是个女人——我得去看看!”
他且说且起立,因为对太太一族还是很感兴趣的,所以步伐迈的很是不小,三步两步走到楼门口,他向外一望,登时大吃一惊的傻了眼:“哎呀!你、你、你怎么来了?”
原来这院中,正有一位妇人手提着大旅行袋,雄赳赳气昂昂的奋勇前来。这妇人瞧年龄大概是四十上下,生的虎背熊腰,把一身黑地大红花的旗袍撑出许多横向皱褶。又烫了个乱蓬蓬的飞机头,一张胖脸上擦的红红白白,不但用眉笔勾勒出长眉入鬓,还用口红描画出一张血盆大口。只见她抬头看到凌霄,登时把长眉竖起,伸出一只大白藕样的手臂指了他道:“好龟儿子!总算是让我找到你了!你个没有良心、抛妻弃子的王八蛋哟!”说着脚下加快了速度,踩着一双高跟皮鞋,一路飞跑向了凌霄。
原来此妇不是旁人,正是凌霄扔在上海的那位糟糠之妻。而凌霄愣了那么一瞬,随即也恢复了神智,一边捋袖子一边迎上前去:“你他娘的吵什么吵?你是怎么找过来的?谁让你来的?你不好好留在上海看孩子,跑过来发什么疯?”
凌太太经过长年的不幸婚姻,早已养成了非凡的战斗力,并不畏惧丈夫的申斥。她一路冲到凌霄面前,先挥手扔掉大旅行袋,然后以同样的音量怒吼道:“你个没有人心的!把我和大宝二宝留在上海,你自己脚底抹油偷偷溜走!若不是好心人给我通了信,我怕不是要给你守一辈子活寡?今天我既然是从上海又坐飞机、又换汽车的找了来,你就别想再逃!我非向你讨个说法不可!你要是让老娘不满意,老娘就要了你的狗命!要死一起死,横竖不让你跑去南洋和小婊子们快活!”
这凌氏夫妇虽然刚刚交锋,但是几句暴吵传出去,早已引得楼内的佣人们一起凑到了门口看热闹。沈静作为一家之主,理所当然的取得了一个最前方的位置,而且靠着门框,还可以节省体力。
此时,凌太太的言语内容已经转到了忆苦阶段,因为晓得前方有许多伸着耳朵的听众,所以她掏出大手绢子,鼻涕一把泪一把,讲述的格外有声有色:“你个忘恩负义的龟儿子!当年穷的老鼠一样,哄着我一个黄花大姑娘跟了你过苦日子!抗战八年,要不是我在成都操持这个家,你那老娘早就饿死了!还由得你在昆明快活?你个色迷心窍的混帐东西,在昆明就和唱戏的小骚货不清不楚,在重庆又同女下属在一起开旅馆鬼混,让我连抓过几次正着,打骂着都不知悔改!我自认命苦,不去管你了,你可好,愈发的丧心病狂,竟然发了笔小财,就干脆把这个家抛开了!”说到这里,凌太太悲愤已极,张开胡萝卜般的五指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抬起手,“啪”的就扇了凌霄一个耳光。
凌霄的身体,素来是很强壮的。然而凌太太用了扔铁饼的力气来对他进行沉重打击,他又猝不及防,所以当即耳内轰鸣,身子一歪,险些坐在地上。
他在家是霸道惯了的,哪能当众受此大辱,当即口中便高声骂道:“好你个疯婆子,连丈夫都要打起来了!今天我不扒了你的皮,我他娘的就不姓凌!”说着对准凌太太,当胸便是一拳。
凌太太浑身是肉,早把他的力道化于无形之中,不但不痛,反而更加逼上一步,怒骂道:“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!否则我到法院去告你!还要到报馆去找记者,我要向全社会揭发你的丑恶嘴脸!你在抗战期间公开玩女人!你还贪污公款建小公馆!你是中华民国天字第一号大混蛋!”
凌太太因为极端的愤怒,所以五官有些扭曲,一张红嘴张的极大,简直可以看见两边的槽牙。又因为刚刚痛哭过,所以眉眼处的黑色化妆糊成一片,飞机头也完全爆炸开来,蓬的比肩膀还宽。凌霄平时虽是个蛮横胆大的,可是如今近看了太太这副怒容,不禁也吓的头皮发麻,感觉好像是见了活鬼,不由自主的就后退了一步:“你个泼妇!×你妈的!我如今又不是公务人员了,有本事你就去闹!我看你能闹出什么结果来!”
凌太太见他继续强硬,便又泰山压顶般的逼近一步:“你不要以为我是在放屁!我张美凤说得出做得到!你尽管等着瞧!现在我还要问你一件事——你那个小婊子在哪里?有本事让她出来见我!”
原来凌霄因为早就对着结发妻子存了嫌恶之心,所以发了横财之后,也并未对家人说实话,只道自己在马来亚接管了一家小工厂,效益大概总比做看守所所长的收入多一些。结果导致凌太太不能与时俱进,还停留在控诉小婊子们的阶段,却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已然成为了富豪,身边的小婊子多到无法计数了。
凌霄听到太太忽然问起小婊子,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:“你他娘的胡言乱语!我这儿哪有女人?”
凌太太晓得此次放过丈夫,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,所以决定效仿敢死队的做法,拼了命也要逼出一个结果:“你说你在马来亚能多挣点钱,可是家里连一分也没有瞧见!你敢说那些钱不是花在贱女人身上了?”说着她抬起手,作势又要大扇耳光。凌霄后退不及,赶忙一低头。凌太太一掌扇空,力气发出去没有着落,就导致她身子一转圈,“嗵”的一声坐到了地上。
院子地面都是水泥抹的,平整坚硬。虽然凌太太生的肥胖,然后身上衣衫单薄,也痛的滚下泪来。凌霄见她暂时处于劣势了,便趁机追问:“你是怎么找过来的?从哪儿得来的信儿?你说!你要是不说,我就不跟你谈!我不但不跟你谈,我还要同你离婚!我不但要同你离婚,我还不给你一分钱赡养费!我不但不给你赡养费,我还不要那两个孩子!你自己看着办吧!”
凌太太坐在地上,听了这话,忽然一个扫堂腿,把凌霄绊倒在地,然后就拍了大腿嚎啕起来。而凌霄“哎哟”一声摔趴在地上,正要呻吟,忽然耳边听到细细的“嗤嗤”声,扭头望去,只见沈静站在楼门口,一手拄着手杖,一手捏着一片面包,身边簇拥着家下佣人十多名,统一抿着嘴,全部笑得浑身乱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