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文仲接过支票,一看上面的数额正是三千整,下面写了陵记,又盖着金世陵的印章。便仔细揣好了,前去长乐路送生活费。
杜文仲从长乐路回来时,乃是三个小时之后。他饿着肚子到金世陵那里复命:“曼丽小姐听说你回来了,又拿了钱,高兴的了不得,倒是没说什么别的。不过回来的路上,我好像见着二爷一个人在街上走了。只是我人在洋车上,也没法下来看个究竟。”
金世陵刚喝了碗稀粥,权充晚饭了。这个时候,家中没有谁是还吃得下饭的——吃得下也不好意思吃。他听了杜文仲的话,先没有多问,只打发他去厨房填饱肚子,然后才把他叫回房中:“文仲,你坐下来陪陪我。家里忽然变成这样,我心里真是难受。”
杜文仲虽是个外人,可也忍不住替金家担忧:“三爷,现在就得忍着些了。只要老爷能平安出来,那就一切都可以恢复起来。哪怕因为这场风波,老爷的政治生命就此断送了,可是凭着家里的产业,维持如今的生活也总是不成问题的。”
金世陵沉默下来,过了半晌,忽然变了话题,开口问他:“你看桂如雪这人,怎么样?”
杜文仲哼哼笑了两声,下意识的就答道:“不好说。”
他这个态度显然是有些异常,金世陵抬头看了他一眼:“不好说?”
杜文仲迟疑了一下,解释道:“我又不认识他,怎么说得出来呢?你是同他有来往的,总比我了解的详细,又何必来问我?”
“那人和人的看法总不相同嘛!”
杜文仲老实不客气的答道:“反正说不上好,可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金世陵一歪身倒在床上:“他要是这回能帮上我们的忙,我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他!”
杜文仲嘴角含着一点讥笑,垂着眼帘点头:“嗯,三爷是个讲良心的人。”
当晚无话,金世流半夜回了家,也静悄悄的回房睡觉去了。翌日清晨,金家三兄弟早早起床,金世泽叼着根半燃的烟卷,双手插进裤兜里,楼上楼下的来回走;金世流同金世陵叫他去吃早饭,他也不理。至于家中那三个姨太太,倒是不曾露面。大少奶奶也只是下楼同金世陵说了两句话,然后便沉着脸回楼上佛堂里去了。
既然餐厅内只有金世流同金世陵二人,那有话就可坦白的说了。金世陵问道:“二哥,你昨天晚上去见周丽娜了?”
金世流放下筷子,拿起手帕抹了抹嘴,然后端起咖啡抿了一口:“没见到。”
“怎么?”
“听剧团里的人说,她昨天中午同几个女伴,坐火车去上海了。”
“她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吗?”
金世流摇摇头,并未显得怎样颓然:“我没有对她说。”
“你们都是未婚夫妻了,何必还要隐瞒?索性说出来,看她是个怎样的反应!”
金世流之所以隐瞒不说,就是不想看到周丽娜的反应——他怕那反应会让自己失望伤心。所以听了金世陵的言语,也无话可答,只微微的叹了口气。
这一上午,便是安安静静的过去了。其间金世泽不住的看表,终于熬到了十二点钟时,他开始催促金世陵道:“老三,你给桂二公馆打电话问问情况!”
金世陵依言拿了电话,心里忽然紧张起来。
电话接通,那边依旧是个管家说话,听金世陵是要找桂如雪,当即就答道:“金三先生,我们二爷现在不在家里,您要不过一会儿再打过来?或者是等我们二爷回来了,我告诉他给您打过去?”
金世陵一颗心本是悬着的,听了这管家的答话,那心就愈发不能下落了:“他去哪儿了?什么时候能回来?”
管家没有给他确实答案,只说:“那我可说不准了,二爷出门也不会和我交代呀。”
放下电话,金世陵惶然起来,望着金世泽说道:“他不在。怎么办?”
金世泽哪有办法,只命他过一个小时再打过去。然后自己就抓了件上衣,一边穿一边向外走去,前往同创银行提前预备款子去了。
金世泽到达银行时,刘宝钦经理吃毕了午饭,刚刚坐进经理室内,正要喝口热茶歇一歇,见少东家来了,只得放弃热茶,上前迎接:“大爷来了?快请进来坐。”
刘经理自认为在金融界,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,可金世泽看他,也不过是个底下人。此刻他也无心寒暄,劈头就问:“老刘,行里现在有多少头寸?”
刘经理早知道金老爷子出事了,只是这事乃是很机密的,金家人不提,他也不敢问。现在一听这问题,就把金世陵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:“大爷,现在咱们这里的现金,撑死了说,能有个一百来万。”
金世泽听了,有些出乎意料:“怎么才这么点?这要是来了几张大额的支票,咱们不是要连款子都兑不出来了?”
刘经理苦笑道:“大爷,前两个月您买公债,把钱提的就剩这些了。我们也担着心呢,就怕来支票啊。我琢磨着,万一真有人过来提个几十万了,那就得朝同业那里找找法子,多少借一些来顶一顶了。大爷,你恕我多句嘴,现在不是炒公债的好时候啦,您的资本越大,赔起来越厉害。趁着现在落得不是很快,赶紧卖掉吧!”
金世泽的一颗心都要被这老刘的话挤出苦水了,可是表面上还硬撑着不肯叹气,只说:“若是现在卖出去的话,那么眼看着就要赔四十万以上,这损失实在是太严重了点。”
刘经理刚要答话,忽然行里的赵襄理急匆匆的推门冲进来,见金世泽站在屋内,立刻又瑟缩着退了一步。刘经理看他气色有异,便道:“有话就说!怎么了?”
赵襄理先向金世泽鞠了一躬问好,然后才走向刘经理,递去一张支票。刘经理接过来低头一看,是桂雪记开给温孝存的支票,上面的数目,竟是整整一百万!
他那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,又把支票翻来覆去的细瞧,只见上面字迹清楚,印鉴分明。便皱了眉头对金世泽道:“怕什么来什么,这可坏了!这是桂二先生开的支票哇!”
金世泽听了,赶忙走过来探头看了,却是没有主意,只说:“这怎么办?桂如雪在我们这里居然有这么多存款吗?”
刘经理知道这个大爷是样样通,样样不精。如今多说也无益,便推了赵襄理道:“这样,你请温孝存到三楼小会客室里坐,我亲自去和他商量一下,看能不能缓两天提钱。”
赵襄理领命而去,刘经理捏着支票,又掏出手帕擦了擦汗,转向金世泽道:“大爷,为今之计,咱们得马上出去抓头寸!行里的现钞实在是缺少太多了!”
金世泽本是来弄钱的,没想到钱没弄来,反是把自己陷了进去。也没有法子,只好对刘经理道:“抓头寸也不在现在这一时半刻,你去处理支票的事情,先把眼前这个窟窿抹平!我去找几家同业想法子!”
他这话倒正合刘经理的心意。二人便分头行动。那刘经理依旧紧紧的捏着那张支票,急急忙忙的上楼去了会客室。
他这银行内有两间会客室,三楼这间,装饰优雅,布置舒适,乃是专门招待高级客人的处所。他进门之时,温孝存已经坐在沙发上,正很悠闲的翘着二郎腿望天。见他来了,刚放下腿要起身,刘经理已经快步走过去向他伸了手:“温九爷,你好你好。你久在北平,我们也是难得一见啦!”
温孝存同他握了手,然后安安然然的重新坐下。刘经理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,又把那张支票一扬,笑道:“桂二先生竟开了这样一张巨额支票给你,显见你又是做了一笔大生意了!”
温孝存摇摇头,很轻松的谈笑道:“哪有什么大生意,不过是一些私帐罢了。桂二先生的嗜好你也是知道的,在我那个乡居里玩的久了,有时免不了要同我借债救急,一来二去的,哈哈,竟积成了个大数目!也好也好,就算他替我攒了一笔钱啦!”
刘经理听到这里,倒稍稍松了口气,知道这笔钱他定是不等急用的。就把支票放到旁边茶几上,很殷勤的敬烟倒茶。然后把椅子向沙发拉近了点,很恳切的说道:“温九爷,你先前未去北平时,咱们也是好朋友。现在我就同你说了实话。我们做公债做的太多,结果是把资金都冻结在了这上面,现在公债的情形,你也是知道的,实在是不能卖,所以这几天就很是缺乏现钞。”
温孝存垂着眼皮,蹙着眉头笑了一下:“你老兄言过了吧?同创有金家做后盾,怎么会闹现钞上的饥荒……”
刘经理不等他说完,赶忙又接上话茬道:“金家三爷无非是在我们这里入了一小股子而已,哪里谈得上后盾呢。而且我也绝非是说笑,这个关头,哪能拿这种事情玩笑呢。温九爷,我和你打个商量,这批款子,你过三天再来取如何?”
温孝存仿佛是对这话很有准备似的,听了之后并不惊讶,只问道:“怎么?桂二先生的存款发生了问题,要退票吗?”
刘经理乱摇双手:“不不,桂二先生的支票,我们怎么敢退呢!现在只求九爷给个面子,帮帮忙,迟几天再兑如何?我们照日子认拆息,决不让九爷吃亏就是。”
温孝存又把二郎腿翘起来,全身都向后靠去,笑微微的答道:“刘经理,我是个生意人,钱在我这里,是要流动起来钱生钱的。你既然说的如此恳切,我也不能逼你立刻兑现。这样,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,下午三点时,我再来一趟。这回总可以了吧?”
刘经理见他笑眯眯的,就是不肯松口。心知再纠缠下去也是无谓的了,便一横心答应下来:“好,那先将支票奉还,到时我一定想法子给九爷兑现。九爷,我另有一个请求,就是此事千万要保守秘密。”
温孝存站起来,点头答道:“这个老兄可以放心,我们三点钟见吧!”
第17章
刘经理恭而敬之的送走了温孝存,随即匆匆上楼,正要回经理室去找金世泽讨主意,忽然那赵襄理同程主任在后面飞跑着追了上来,堵了他的路低声道:“经理,又来支票了!”
刘经理顿时就有点眼前发黑:“多大的?”
“一共是四十二万。”
刘经理向程主任挥挥手:“好好招待着,让他们稍等片刻。我找大爷商量去——你千万把他们稳住!
程主任答应去了,刘经理把支票交还给赵襄理,然后继续向上飞奔。进了经理室,只见金世泽正按着电话发呆,就上前一步说道:“大爷,了不得了,又来饥荒了!四十二万!”
金世泽反应过来:“这是怎么回事?怎么兑现的今天赶到一起了?这不对劲儿吧?”
刘经理苦笑:“大爷,先别管他对劲不对劲了,温孝存给咱们缓了两个小时,今天下午是必定要兑现的。咱们就算可以倾其所有把他打发了,这四十二万上哪儿找去?”
金世泽向他做了个眼色,示意他关了房门,然后才压低声音道:“老刘,我不瞒你。现在我看是有人来拆咱们的台了。刚才我往万利和丰年两家银行都打去了电话,竟然经理一起不在。老爷子那边还没有得出结果呢,他们何必这样落井下石!”
刘经理长叹一声:“万利倒罢了,丰年我们是帮过他们忙的,那年他们遭挤兑,我们调了三百万的头寸给他救急,现在这样……唉,不说了,我们还是想法子把今天这关应对过去吧!大爷,你知道这银行业最讲究的就是声誉,万一人家拿了支票我们兑不出钱,消息传出去,储户们全过来提款,我们就能立刻破了产。往后再要吃这碗饭,也就难喽!”
金世泽听了,半天不言语,后来抬手按了胸口慢慢坐下,强忍着心绞痛答道:“外面抓不到头寸,我私人手上还有些钱,只好今天先拿出来五十万来救急。明天我就把公债全部抛掉,赔就赔了吧!”说到这里他忍无可忍,颤抖着伸手到衣袋里去掏药瓶,嘴里还坚持着继续嘱咐:“刘经理,我这就去取钱回来,你就放手开本票好了。”
刘经理见他情形不对,就猜出他是有心脏病的,立刻走上前去替他拧开药瓶,又把药倒进他的手里。金世泽吃了药,心里急着回家拿折子去中央银行取钱,然而就觉着心脏在杂乱无章的乱跳一气,四肢百骸却是被抽空了力气,别说起身,就连呼吸都浅了起来。又停了三五分钟,他拼了命的站起来,出去扶着赵襄理,下楼坐车走掉了。
金世泽的心脏病,乃是从金太太那里遗传下来的。重倒不重,又因为平时生活优裕,保养当心,所以极少发作,他自己也不把它当个病症来看。只是这一阵子,心火攻到头顶上了,又饮食不周,睡眠不足,就开始频频发作起来。但这个时候,纵是发作也无心治疗,只好用药物暂时缓解着。
此刻他在汽车上又歇息了一路,到家之时,就恢复了正常。他快步走进楼内,先去自己房内开了保险柜取存折,然后见金世陵不在,一颗心就又乱蹦起来。他抓住金世流问道:“老三呢?”
“他去桂二公馆了。”
“桂二那里来消息了?”
“不知道。电话里只说让老三去,具体的没有讲。”
金世泽放开金世流,继续向外走去。为了缓解那种剧烈心跳的不适,他暗暗的深呼吸着,两只手汗津津的,紧紧的握着拳头。
在金世泽四处奔忙凑头寸之时,他那三弟金世陵坐在桂二公馆的小客厅内,也是紧张的一头大汗。
桂如雪把他叫过来了,却又是迟迟的不露面。金世陵等的眼都要红了,可现在是有求于人,就不敢发作少爷脾气,只好强抑焦虑的等下去。
他在小客厅里足足枯坐了有四十多分钟,桂如雪才姗姗下楼,态度倒是一贯的和蔼,当着佣人,他一本正经的点头问候道:“世陵贤弟,久等了!方才同家兄通了一个电话,就把时间耽误了。”
金世陵的情绪,本来是处于发火与不发火之间的,可听他那迟到的原因,乃是因为同桂如冰通电话,顿时就把先前的烦躁抛开了,起身向他走了一步,张口问道:“令兄怎么讲?”
桂如雪淡淡的笑了笑,微微躬身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世陵贤弟,这事说来话长,不如到我书房中谈谈。”
金世陵自然是迫切的想要和他谈,所以听了他的话,毫不犹豫,抬脚便往楼梯走去。
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书房。桂如雪照例是掩了房门,然后回身见金世陵站在当地,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,便笑道:“看什么呢?”
金世陵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:“桂如冰是怎么说的?我爸爸怎么样了?”
桂如雪见他急的一头汗,便笑道:“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能问出消息来?”
金世陵脱口而出:“你别卖关子了!快告诉我!”说完这句觉得自己语气太厉,便又勉强笑了一下:“你告诉我吧!我要急死了。”
桂如雪挣开他的手,然后指指沙发,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下去:“你坐。你急我不急,逼问我也没有用!”
金世陵见他误会了,便有些失悔,心想自己虽是同他有着那种关系,但毕竟不是至亲密友,言语上一个不慎,也是要得罪人的。
他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书房内的小沙发上,轻声解释道:“我不是逼问……我是急的糊涂了。”
桂如雪背了一只手,扫了他一眼,半晌不说话。
金世陵静静的等着,没想到自己这就把桂如雪给得罪了,既觉着冤,又十分惶恐。心想只要他能告诉我爸爸的消息,大不了我就舍了这张脸,好好哄哄他就是了。正像大哥说的,反正我年纪小,也不怕失了什么身份。可他上次还同我那么要好呢,怎么现在忽然就翻了脸?莫非也是见我家出事了,有求于他,就要向我故意拿捏?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!
想到这里,他欠身过去拉了桂如雪,硬着头皮微笑:“你也坐啊!为什么站着不说话?”
桂如雪随着他那一拉,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,可依旧是一言不发。金世陵见状,便向他身上靠了靠,陪着小心说道:“你怎么了?好啦,是我不会说话,冲撞你了。你别和我一般见识不成吗?”说到这里他又把桂如雪的一条手臂抱进怀里:“桂二先生,桂二爷,你说句话吧!求求你了!”
桂如雪直到这时,才扭头看了他:“你脸红什么?”
金世陵笑了一下,他岂止是脸红,简直就要落泪了!除了胡闹取笑之外,他毕生也没有正式说过这样服软的奴才话,此刻羞恼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,就觉着鲜血一阵一阵的往脑子里冲,脸上发着烧,手却是冰凉的。
他不敢再追问下去了,脑子里茫茫然的,就着桂如雪的提问答道:“脸红……是热的。”
桂如雪从他怀中抽出手:“热了,就脱掉衣服。”
金世陵低下头,不敢说话,只怕一开口,就要哭出来。可若是真哭出来了,那算怎么回事呢?
桂如雪看他窘的够了,才又在脸上放出点好颜色来,同时拍了拍他的膝盖:“世陵,你不要多心。我是同桂如冰通话时,言语不投机,所以有些不痛快,倒不是对着你的。”
金世陵听了这话,稍稍放了点儿心,只是心里那股子又憋闷又屈辱的劲头还是过不来,所以咬着牙,全神贯注的控制着自己的眼泪。
桂如雪抬手搂住他的肩膀,仿佛很亲热的靠近了说道:“昨天你交待下来的,我可是依令办理了。这结果,你还要不要听了?”
金世陵听他触及到了实质问题,立刻扭头望向他:“说啊。”
桂如雪拍了拍他的后背,让他低着头凑近了自己,然后轻声说道:“金老伯的事情,是监察院那边下的手,罪名有一项通敌叛国,还有一项贪污受贿,证据已经是很确实的了。至于人在何处,可是个秘密。”
在金世陵的印象中,他那父亲乃是个善于玩乐的交际家,万不能与“通敌叛国”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的。至于“贪污受贿”——如今的世道,为官者哪里真有一身清风的。这无非是拼凑罪名罢了。可是不管怎样,这八字罪名一张贴出去,听着已经足够罪大恶极了,尤其是前者,一脚把人踩成汉奸,足以让人永世不能翻身。而汉奸的儿子们,还能在中国立足吗?
金世陵本来是委屈的泫然欲泣的,听了桂如雪这番话,一时惊惧害怕起来,立时就把两泡眼泪憋了回去。只呆呆的望着桂如雪道:“监察院……我大哥也说是他们干的。那怎么办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