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

桂如雪很敏捷的一偏头,那戒指擦着他的面颊飞过去,“叮”的一声打到了书柜的玻璃门,又被反弹着落到了地板上。见金世陵推门要走了,他也未上前阻拦,只说了句:“好走不送。”

此言一出,金世陵的脚步果然当即停住。

迟疑了一瞬,他转过身来面对了桂如雪:“对不起。我的话……还没有说完。”

桂如雪根本不听他的话,回头向地上的戒指瞟了一眼,态度冷淡的说道:“捡起来,戴上!”

金世陵望着他,直盯了有一分钟之久,然后毫不掩饰的重重叹了口气,走过去把那戒指捡起来攥在手里,回到桂如雪面前,对着地面说道:“你要是嫌我家穷了,我不配同你做朋友了,那就直说!何必要这样欺负我?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,才几次三番的来求你。你不帮就不帮,骂我做什么!”

说到这里他顿了顿,一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,有了点水光荡漾的意思:“我知道求人不容易,可是没想到你也会刁难我。我们既然不算是好朋友,那你那时在西山干嘛还说那些好听话唬我?”

桂如雪听了这番话,似乎是觉得很有趣:“我说什么,你就信什么?”

金世陵沉默片刻,拉过桂如雪的一只手,把那戒指塞进他的手心里,然后转身推门便走了。

桂如雪独自坐在书房内,把那白玉老虎从锦缎盒子里拿了出来。

他不是个懂行的,不过品质的好坏还是大概能看出来。晓得手中的这东西是个宝贝,他不禁就要多把玩一会儿。

这时听差敲门进来,禀报道:“二爷,大爷来了。是让他来书房见您吗?”

桂如雪懒得动弹,便道:“让他上来吧。”

听差领命而去。不一会儿,房门又被从外面打开了,桂如冰走了进来。

桂如冰依旧是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打扮,领口开了一个纽扣,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一小段立领。服饰是朴素庄重的,人却是充满了活力——连步伐都带着弹性。

桂如雪对他不是一般的冷淡,见他来了,非但不起身,甚至连眼皮都不抬,只轻声吐出一个字:“坐。”

桂如冰也不回答,而是回身看准了沙发,先是姿态稳重而优雅的坐了下去,然后微微一昂头,对着前方的虚空垂下眼帘,傲慢的,有所保留的开了口:“金三来过了?”

桂如雪拿起老虎,迎着阳光细瞧。瞧了半晌,他忽然一甩手,把松松挽着的袖子甩下来,然后擦玻璃杯似的,用袖子垫了手,在老虎头上小心的蹭了蹭。做完这一套工作后,他才在鼻子里很短暂的“嗯”了一声。

桂如冰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这一系列动作,因为觉着外行,所以很鄙夷的冷笑了一声。

桂如雪瞄了他一眼,把白玉老虎放回盒子里,然后盖上盒盖,一手就按在盒盖上:“金元璧现在怎么样了?”

桂如冰站起来,单手插进裤兜里,缓缓走到书柜前,一边欣赏架子上那排整齐划一的书脊,一边漫不经心的答道:“快完了。”

“那还等什么?死人是不值钱的!况且金家就算落了个汉奸的名声了,被逼的一起跳河了,与你又有什么好处?”

桂如冰微笑起来,一字一句的答道:“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。”

桂如雪不耐烦的在盒子上拍了一下:“斩草除根是你的事,我只要我的那一份!你马上说数目吧!我们还要留出时间让金家去筹款!”

“三百万,只要现钞。”

桂如雪点点头:“好,我会通知他们。还有,我的事情到此结束了,接下来的,让金家同你直接谈吧!你还有别的事情么?”

“没有了。”

“那就请走吧!不送!”

第19章

金世泽窝在沙发里,睡的糊里糊涂。不知到了何时,他忽然觉出有人在推搡自己,睁眼一瞧,却是三弟,便挣扎着坐了起来,开言便问:“桂二那边怎么样?”

金世陵低头站在他面前:“反正东西是留在他那里了,别的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金世泽没听明白:“他说什么了吗?”

金世陵扭身走到窗前:“没说什么。”

“那他知道我们的意思吗?”

金世陵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答道:“他又不傻,怎么会不知道。”

金世泽探身望着他的背影:“你……他又给你脸色看了?”

金世陵摇摇头:“大哥,今晚要是没什么事的话,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
金世泽知道他肯定是在桂如雪那里受了委屈,不过现在不是安慰他的时候,况且看现在的情形,往后这委屈,是少不了了。

杜文仲开车,送金世陵去长乐路。

金世陵一路上都一言不发,那种状态,仿佛是又输了三十万一样。

曼丽见到他,真是出乎意料,刚要快乐的举行盛大迎接,然而凑过来一看他那副面孔,就晓得这是带着气来的,当即就收敛了喜色,只殷殷勤勤的问:“好三爷,想死我了!晚饭吃了吗?”

金世陵摇摇头,穿过院子直接就进了卧房。曼丽跟进去时,见他正在脱衣服,就笑道:“这是做什么?来了就要光屁股,好意思么?”

她说话的当儿,金世陵已经脱了个一丝不挂。这时正值傍晚时分,外面天色已是蒙蒙黑,屋内全靠电灯照明。他抬手关了电灯,然后赤脚走过去,摸黑抱住曼丽就是一顿胡亲。曼丽先还欲拒还迎的扭捏了一番,然而不久后便也同金世陵抱作一团,两个人四只脚的走到床边,急不可耐的就合为一体了。

曼丽一个二十三四的青年女子,身体又素来是健壮的,当然不畏这床第之欢;而金世陵又是个以“人生得意须尽欢”为生活宗旨的,只要是有的快活,那就能豁出命去。这两人凑在一起,不消说,又是直闹到半夜才歇。曼丽自觉着十分满足,草草擦了擦下身,就想盖了大被睡上一觉。哪知金世陵悉悉索索的爬起来,暗中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,总之过了不到半个钟头,曼丽正要入眠之时,金世陵又趴到她的身上去了。

曼丽知道今晚是甭想消停了,索性闭着眼睛,舍了身子随他折腾。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,她觉着下身有些疼痛了,便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把,尚未说话,忽然觉着胸口落了两点水滴,然后就听见金世陵在上方,一边吸鼻子一边喘息着动作。

她把手从肩膀一路摸到他的脸上,摸了满手的眼泪。这可把她吓了一跳:“哟,三爷,这是怎么了?”

金世陵呜咽了一声,随即带着哭腔答道:“你别管!”

金世陵一夜纵欲,直到累的实在是动不得了,才昏头昏脑的睡下。等再一睁眼时,发现窗外已是天光大亮。曼丽在靠墙的小沙发椅上坐着,正在嗑瓜子看电影画报,见他醒了,便走过来坐到床边,一面伸手摸他的头发,一面笑道:“这屋子一进阳光,就热的很。我看你盖不住被子,就给你系了个肚兜,免得肚子受了凉。自己瞧瞧,好不好看?”

金世陵低头一看,见自己精赤条条的,只有上身带了个大红的肚兜,上面还绣着鸳鸯荷花,就赶忙摘下来扔到一边:“别给我带这个,男不男女不女的!”

曼丽见自己这第一句话就逗的他开了口,便很高兴;又见他一张脸让太阳晒的白里透红,半睁着一双黑眼睛,蹙着点眉头,神情中很有些孩子气的幽怨。心里就非常喜爱,俯下身在他脸上印了个红嘴唇:“晚上想吃什么?我让厨子提前给你预备上。”

金世陵完全睁开了眼睛:“晚上?现在几点钟了?”

曼丽指指墙上的挂钟:“自己瞧,下午三点啦!”

她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,床上的金世陵就像过了电似的,猛然窜起来,慌里慌张的说道:“什么?我竟睡到这个时候?糟了糟了,我得回家!衣服呢?”

曼丽见他是真的着急,便赶忙安抚道:“你别急,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端水,准保耽误不了你的时间。”说着就起了身,很急促的扭出房去了。

金世陵回到金公馆时,已是下午四点钟。他一进院门,便看见金世流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,直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。

他快步走过去:“二哥,你怎么站在这里?大哥呢?”

金世流回转目光,对着这三弟上下打量了一番,然后问道:“从长乐路那里回来的?”

金世陵以为他是在批评自己没心没肺,就低了头,轻声答道:“我不是去玩,我是……”

金世流拍拍他的肩膀,冷笑着说道:“能玩就抓紧时间玩吧,玩不了几天啦!”

金世陵听了这话,心中一凛,顿时就抬起头:“家里又出事了?”

金世流摇摇头,扭头把目光放向左侧的一座小喷泉:“中午从桂二那里来的消息,桂如冰开出了条件,三百万,换爸爸出来。”

金世陵瞪大眼睛:“三百万?”

金世流连冷笑都做不出了,就只推了他一把:“进去问老大去吧!”

金世泽坐在书房里,正很紧张的同白管家对账。

金家人口少,这白管家事务清闲,也就兼任了账房先生。金世泽总觉着自己家中有的是钱,直到前两天银行起了风波时,他才觉出手头紧张来。今天再同这白管家检查了半天的账目,他真正的傻了眼。

“一处公馆,就要这么多花销吗?”他问。

白管家叹了口气:“房子,汽车,家具,仆役,哪样不要花钱?这还不算姨奶奶们零花的那一份。况且大爷看着花钱很多吗?这还不算多的呢,老爷的公馆开支,那更是大。还有三爷……三爷花钱没有数啊!况且今年又有一笔大损失,就是百货公司那边,一把火下去,我估摸着,至少就没了三十万以上!”

金世泽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虚汗:“那就别提了。只说现在手头有的,就只剩这六十来万了?”

白管家压低声音道:“不,这是眼前见着的。药厂那边最近收的一笔款子还没有动,正好是五十万整,以二爷的名义,存在中央银行里了。”

“就算加上这一笔,也只是个三分之一的数目。河北的庄子,能不能弄点钱出来?”

白管家苦笑了:“大爷,那能找出几个钱来?不够费时的呢!”

金世泽想了想:“我想把那边的地卖了,你看如何?”

白管家是金家的老人儿了,倒是忠心耿耿,此刻听了这话,就觉得这大爷是病急乱投医了:“现在北边到处传着要打仗,咱那地,一时半晌的能卖出去吗?”

金世泽长叹一声:“那怎么办?”

白管家的专业就是做管家,对于太棘手的问题,他虽然能够提出批评,可是相当的主意,却是想不出来。二人正在大眼瞪小眼之时,金世陵推门进来了。

“大哥,二哥说桂如冰要三百万,是吗?”

金世泽见他来了,也无心斥责他彻夜不归,只答道:“是的,三百万。”

“家里有那么多钱吗?”

金世泽已经懒得叹气了:“砸锅卖铁,也不过凑出来一百多万。我现在才知道,家里的开销原来是这样大的。”

“这个……价钱不能商量吗?”

金世泽听了,倒是一笑:“他们那帮土匪绑了我们的票,已经占尽上风了,还会大发慈悲的同我们打商量?”

“那怎么办?”

金世泽挥挥手:“你问的我头疼,先出去吧!”

撵走了金世陵,又送出了白管家。金世泽独自坐在书房内,把账簿收拾起来摞在旁边,然后枕着手臂趴在了桌子上,沉沉的想着心事。

如此过了良久,他抬起头,长叹一声,起身出门,去找两个弟弟来开家庭会议。

金世陵和金世流自然是一叫就来。兄弟三人围坐在一起,只听金世泽说道:“方才我同老白在一起对了一遍账目,算出的结果,是很不能令人乐观的。就算把公帐上的钱全部拿出来,也勉强只有一百一十万。这个时候,我们除了同舟共济,也没有别的法子。前几天银行抓不到头寸,从我私人手里拿走了五十万,现在满打满算的,我也就只有不到二十万了。这二十万,我自己留五万,余下十五万充公。你们两个,老二虽然有职业,可也是只挣名不挣利的;老三干脆就是只出不进,所以我不指望着你们能帮上多少,就尽可能的出一点力吧,一万两万,三千五千的,都成。”

兄弟两个听了大哥这一番话,倒是一齐沉默起来。局面僵持了半晌,金世陵轻声开了口:“爸爸先前把他的支票本子给了我一本,让我自己填数目支取。除了这个,我自己另外是没有积蓄的。不过我手里还有点现金,大概能有个三万不到,可以拿出来。”

金世流见三弟都说话了,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口:“我的花销比老三小,现在可以拿出七万左右。”

金世泽点点头:“这就又凑了十万。余下的部分,只好再想办法啦!”

金世泽说要想办法,其实他但凡能有一点办法,就绝不会从两个寄生虫弟弟身上揩油。家中的财产在那里摆着,算了几个来回了,始终是那个数目,不会自动的增加。至于其它可变钱的物事,那倒也有,譬如金元璧这些年搜集而来的古玩,虽然真假相杂,但总该还有三五件真正宝贝在其中;还有河北的庄子,三百多顷的土地,也是值钱的。但他现在总不能抬着铜鼎玉器和三百顷的地皮前去赎回老父吧。至于南京城中的几处房产——首先未必能及时脱手,其次若让外人见到金家这样快便落魄到了要买房子的境地,那流言就更是要满天飞了!

所以,他扪心自问,其实是走投无路了。

走投无路也得走,除非他是不活了,那可以一了百了。

金世泽活了这三十六年,一直都是娇生惯养的金大爷,日子过的太舒服了,所以对世间很留恋。虽然目前是遭了难,可还绝无要死的想法。

金世泽当晚便独自留在书房,关了房门,也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。而其余人等,因为无所帮忙,所以还是照旧休息。

金世流回了卧房,洗漱完毕后,便拧亮台灯,坐在书桌前,将桌角那叠散乱的手稿拿过来整理了,然后规规矩矩的放进一口大木箱里。

他写了这么几年,旁的没得着,就只落下个剧作家的大名和这满满一箱子手稿。又因为不靠着卖文维生,全凭兴趣下笔,所以写的格外来劲儿。他以为自己这样写下去,就算质上没有飞跃,那么只靠量上的积累,往后兴许也能成个前辈大家。

他的嗜好,他的事业,全在这一片天地中,所以那个美好前景,是很激励他的。

不过现在,他想自己的这个美梦,或许是要濒临破灭了。

锁好箱子,他关掉台灯,上床睡觉。

在他马上便要入睡之时,金世陵忽然来了。

金世流迷迷糊糊的发现怀中多了个温热的裸体,不禁一惊,当即睁开眼睛:“老三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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