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

桂如雪坐在沙发上,手里端着杯热茶,吹了两口气,刚要喝,便听见了金世陵的这番要求。

他抬起头看了看这位世陵贤弟,觉着从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,他都是很俊秀的。

“人死如灯灭,搞什么虚套。”他慢吞吞的开了口。

“那我不走,你让我大哥来看看我好不好?”

桂如雪低头喝茶,不说话。

金世陵很想迎头给他一脚,不过慑于后果可怕,所以他还是决定放弃尊严,在桂如雪面前蹲下来,双手扶了对方的膝盖摇了三摇:“好不好呢?要不然我家里人找不到我,一定担心的了不得,我在这儿也住的不安心啊!”

桂如雪用一只手拉开了他的领口,然后将杯中的残茶缓缓倒了进去。

“狡猾!”他淡淡的说道。

金世陵被烫了一下,并不严重,不过吓了一跳。而这一吓,也足以使他失去了先前的所有控制,站起身张牙舞爪的露出本性来。

“我狡猾?狡猾的是你们姓桂的!做哥哥的先勒索我们家的钱,然后要我爸爸的命!土匪收了钱还不会撕票呢!你这弟弟现在又把我关在这里,还说什么关心保护我,全是放屁!你不过是想把我当个玩物来消遣罢了!瞪我干什么?有本事你就打死我,别打完了又假惺惺的过来装好人!我不吃你这一套!”

桂如雪听了他这一席激昂的陈词,倒老实了,低头从旁边又端起一杯茶,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。

金世陵看他像个老僧入定一般,真恨不能抄起茶壶扣在他的头上。然而一只手都抬起来了,他忽然又恢复了理智,那只手就顺势在头上挠了一下,然后又放了下来。

“不成,他说发疯就发疯,我可不能白白的让他给打死!”

于是他就忽然换了路线,身体依旧站在桂如雪面前,言语却是没有了,只有一双眼睛眨巴眨巴,直眨出一对泪珠子来,顺着面颊滑下来,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迹。

他哭的很凶,然而并未嚎啕,甚至都没出声。两只手缩在过长的睡衣袖子里,紧紧的攥了拳头,身体也绷紧了,强行的压抑住了哽咽。

桂如雪其实没有生气,金世陵像个小鸟,或者小狗似的,跑过来向他质问发火,本人是气的了不得了,可他听了,只觉着怪有趣。

“旁的本事没有,话倒是说的清脆利落,用北平的话讲,小嘴儿叭哒叭哒小梆子似的!这要是个丫头,出了门子也得是个泼妇。”他如是想,把自己逗笑了。

他等着金世陵的下一波攻击,等了许久,不见开言,就抬头瞧了一眼,这才发现金世陵已经哭成面色潮红,垂着眼帘,长睫毛上都挑着泪珠子,嘴是紧紧闭着,关住了喷薄欲出的哭声。鼻尖有点泛红,可见是哭的很用感情,如果摸摸脑袋,或许还有一头汗。

“哭什么?”桂如雪因为出乎意料,所以没来得及变换情绪,语气生硬的问道。

金世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抬手用袖子抹了眼睛,转身开门就走了。

桂如雪起身追了过去:“你干什么去?”

金世陵没回答,径自走回那间空房子里去了。

不出金世陵之所料,三五分钟之后,桂如雪果然就背着手踱进房内:“世陵,你又怎么了?”

金世陵坐在地上,因为身上只有一套薄如蝉翼的睡衣,脚下也只有一双兔子毛的拖鞋,所以很感到寒冷。不过他自觉着还能忍得住,可以继续施行他这一套手段——该手段还是从曼丽那里学来的,只在杜文仲身上实验过,很灵验的。

果然,桂如雪一撩袍襟,也在他身边坐下了,伸手搂了他的肩膀:“别哭了,宝贝儿,让我瞧着怪心疼的。回家肯定是不成,你有别的要求,可以提出来。”

金世陵哽咽了一声,也知道桂如雪这人有点蔫主意,一旦下了决心,不是旁人可以轻易动摇的。不如趁着这个机会,退而求其次,改走别的路:“那你派人去我家,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好。”

桂如雪听了,当即答应:“好,没有问题。我明天就派人去看。”

金世陵低下头,伸手互相扯着两只衣袖,又抽抽搭搭的说道:“我想出去走走,连着好几天没出门了,你把我当犯人关着呢!”

桂如雪观察着他的表情:“还有呢?”

“还有、我想、想吃点花旗橘子。我还冷,要穿衣服。”

桂如雪给了他两个橘子,又给他找了长裤和衬衫,以及一件薄薄的绒线背心。他穿戴整齐了,红着眼睛坐在地上,慢慢的剥开橘子皮,掏出一瓣来塞进嘴里。

桂如雪道:“坐在这里怪冷的,回我房里吧!我们躺着,也好说说话。”

金世陵不发一言,一边吃一边起身跟他回了去。

这两个橘子非常之大,而他又不是那种狼吞虎咽之徒,所以当桂如雪解他的衣服脱他的裤子时,他连半个都还没有吃完。

他被仰面朝天的压在床上,桂如雪伏在他的胸前,把那淡红色的乳尖含在嘴里用力的吮吸,等到舌头觉出那个小东西硬起来了,便用牙齿再去轻轻的咬。金世陵细细的呻吟了一声,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。

他的身体非常敏感,这是他所不能控制和改变的。可是他不打算再用这份敏感来取悦桂如雪和自己了,他不是不要钱的婊子,他需得找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,以表明自己对这场性事的满不在乎。

桂如雪并不反对他在做爱的时候吃橘子,橘子的气味是比较美好的,和他的身体一样,都让桂如雪感到快乐。

他们两个混过了这一夜,翌日上午,金世陵把桂如雪摇的点头晃脑,浑身乱颤,要求桂如雪务必带他出去逛逛。不回家也成,在大街上走走总没关系吧!

桂如雪让他哄的很乐,居然就答应了。

这两个人各自收拾的衣冠楚楚,油光水滑了,然后便一同坐汽车出了门。先是逛了几家洋行,然后见临近中午了,便同去九州春大饭店去吃午饭,这期间金世陵虽然偶尔有点小别扭,不过大体上还是老老实实,并且旁的事情一概不提,只是专心致志的购物吃饭,及至肚子饱了,该买的东西也买全了,才又凑到桂如雪耳边低语道:“咱们下午看电影去,好不好?”

桂如雪瞥了他一眼,见他那脸蛋白里透着粉,一双眼睛水汪汪的,就不由得要微笑:“好,看电影去。”

“咱们看完电影,也别回家,上法国馆子吃晚饭去。好不好?”

“好,吃晚饭去。”

“吃完晚饭,你带我去大华戏院里看戏去,好不好?”

“呃……我晚上要去趟温公馆,恐怕……”

金世陵把他的手一捻,黑眼珠子悠悠一转,半嗔半怨的瞪了他一眼:“你去温公馆消遣,把我锁在空屋子里,这叫对我好?你个大王八!”

桂如雪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大王八,略觉冤屈,企图辩解:“我这个……”

“这什么这!好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叫宝贝儿,不好的时候把我推进空屋子里挨冻。往后你甭腆着脸跟我说那些甜言蜜语,说了我也当是放屁!你根本就对不起我!说来说去,你就是个大王八!”

大王八因为此刻比较爱他,所以挨了顿数落之后,停止辩解,取消了当晚在温公馆的赌局。

桂如雪坐在大华戏院的包厢之内,旁观着金世陵的所作所为,忽然就想起了刘阿斗。

刘阿斗是公认的没心没肺,庸君,在戏台上不是个光彩角色。不过桂如雪另有看法,他觉着这叫痴人多福,难得糊涂。

金世陵现在基本就和刘阿斗差不多了——早就显露出了废物的苗头,如今一看,还真是不负众望,坐在戏院里还高兴上了。

桂如雪不看台上,只是一眼一眼的瞄着他,心想他还能漂亮几年呢,今年二十,看他那两个哥哥的榜样,大概至少三十岁之前,都该是个很动人的青年。三十岁以后呢?再说吧!

散戏之后,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,要依着金世陵,那就还可以去中央饭店跳舞去,不过此乃桂如雪的弱项,万万不肯去那里献丑,所以也不打商量,拉着金世陵就往汽车处走。哪知没走几步,迎面过来一群人,为首的竟然就是桂如冰。

桂如冰早就看见桂如雪同金世陵两个人在戏院门口拉拉扯扯,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。想要避开,不想此时桂如雪忽然制服了金世陵,然后低着头几步便走到了自己面前,他躲无可躲,只得站定了招呼道:“你来了?”

桂如雪看了他一眼,脚步都不停:“我走了。”

桂如冰回头望了他们,正好金世陵也在回头。二人的目光似乎是相对了,然而天黑,所以也没有看清对方的眼神。桂如雪此时又一扯金世陵,硬是把他给拽走了。

金世陵坐在汽车上,本来这一天都是一团高兴的,因为忽然见到了桂如冰,便把那高兴全部打消了。只见他一捶座椅:“我真该杀了他!为我爸爸报仇!”

桂如雪坐在他旁边,笑道:“你这细胳膊嫩腿的,怎么杀?”

金世陵不说话了。等到了家中,桂如雪刚要去休息安顿,忽然他那里又起了叫声:“我就说这种布料买不得,你还不信!过来瞧瞧吧,这么软的料子能做西装吗?不成,明天你带我去重买新的,买那种英国料子!”

桂如雪心想这小子真是比女人还要麻烦一千倍,不过嘴里还是答应了:“好的,宝贝儿!”

当下一宿无话,翌日上午,金世陵果然又央求桂如雪带他出门。桂如雪这一阵子实在是喜爱他,简直恨不能把他宰了吃掉,所以有求必应,正事全部推给温九代劳,自己则同贤弟出门逍遥去了。

这两人一旦出门,就把昨日的那套程序重走了一遍。及至晚上,又坐在大华戏院的包厢之内,金世陵看着戏台,桂如雪看着金世陵,身后的听差偷空嚼着话梅,大家都很乐和。

一出戏演到一半了,金世陵忽然向桂如雪欠了身子,低声道:“喂,我要去方便一下。”

桂如雪点点头:“去吧。”

“叫个人陪我去,外面的走廊里,散场之前都不开电灯的,黑的要命,怪吓人的。”

桂如雪挺爱听他这句话,因为不必再特地打发人在后面跟踪。他一抬手:“程顺,跟着三爷去一趟。”

金世陵起身,带着那程顺出去了。

桂如雪独自坐在包厢里,因不是很爱好看戏,就觉着有些不耐烦,不住的掏出怀表来看,五分钟,十分钟,十五分钟,眼看着那分钟一格一格的转动,却不见金世陵和程顺回来,他就不禁心想:“等小兔崽子回来了,我非骂他不可。去个厕所也要这么久,难不成是掉进抽水马桶里去了?”

他想到这里,正有点要生气的意思,忽然听到身后起了脚步声响,便立刻回头要去骂人,哪知定睛一看,却只有程顺一个。

“二爷……”程顺有点打哆嗦:“金家三爷……不见了!”

桂如雪猛然站起来:“什么?”

程顺知道自己这是犯了死罪,吓的连气都喘不匀了:“我一开始是在外面等着的,那儿太黑了,来回进出的人也不少,我可能是一时没盯住,金家三爷就、就……”

桂如雪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,然后也不顾其他人的注目了,拔腿就向外走去。

金世陵在中央大学挂名学经济,因为常年不上课,所以考试时必须要向黄书朗抄袭。

他从小到大,在任何考试中都永远作弊,从此就摸索出了这样一个规律——即凡是心里有鬼的人,若想不被人识出端倪,就必须要显得比任何君子都要更坦荡。一旦鬼鬼祟祟了,那不是贼也像个贼。

所以,他在大华戏院的厕所内转了一圈,然后脱下外面的西装上衣搭在臂弯中,随着一群青年走了出去。

他晓得程顺就在身后,靠着墙一面吃话梅一面等着自己出去。不过他并未因此而加快脚步,只是跟着几名青年,头也不回的一路走出深长黑暗的走廊,然后在戏院大门口雇了辆洋车:“去……长乐路。”

因为知道桂如冰是要斩草除根的,所以他不敢回家,又没有逃亡的经验,索性就去曼丽那里看看情况。

他坐在洋车上,深秋的晚风吹透了他的衣服,他身体冻僵,额头冒汗,两条腿不住的颤抖,多的不敢想,反正就知道自己这回要是让桂如雪给抓回去了,脖子上的这个脑袋非得被开了瓢不可。

走到了一个路口,他忽然叫了停车,打发了车钱之后,他向前走了几步,又雇了一辆:“去长乐路。”

这回的车夫是个精壮汉子,拉着他一路飞跑,不过十分多钟,就已经到了曼丽那套小院的门口。他是真的腿软了,掏出把毛票塞给那车夫后,随即就一手扶了墙,一手啪啪的拍门,不敢叫人,只能硬拍。

幸而院子不大,外面的动静,里面听得很清楚。他拍了三五下,就听院子里有了动静:“谁呀?”

“我,金世陵!”

院子里的人“哎哟”了一声,赶忙走过来抽开门闩开了大门,原来是做杂役的老妈子。金世陵一得进门,便不由分说的往那亮了电灯的卧室里跑,正好曼丽听见响动,下床推门,刚想看个究竟,哪知别的没看到,迎头就撞进来个金三爷!

曼丽可是许久没见着他了,又知道他家里出了大事情,就十分惦念。此刻看他慌里慌张的冲进来,便既欢喜又疑惑的说道:“三爷,你可算来了!快到床上坐……拿着衣服怎么不穿上?外面现在凉的很呢!”

金世陵没心思和她叙寒暖,只急急的抓住她的手道:“曼丽,我让人给关了好几天,这是偷着跑出来的!我不敢回家,你这儿我也不能久坐,我问你,你知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?我好一阵子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!”

曼丽听了,神情也郑重起来,她一把关闭了房门,然后低声道:“不回去就对了!你家公馆起火了,半边楼都被烧坍,你家大爷和老爷停在楼里,这回连尸身都没得见了。二爷倒是没有事,前天晚上来我这里了,说是你失了踪,又不好大张旗鼓的找,所以就嘱咐我,说我如果见到了你,务必告诉你马上离开南京,去北平老宅找他。”

金世陵听了这番话,愈发茫然心惊了:“大哥……停在楼里……他没了?”

曼丽“唉”了一声:“我的三爷,这个时候就不要管那死的了,我不懂得你府上是得罪了哪位凶神,我就晓得二爷来时,脸色神气都不对了,可见这回一定是人命关天的大事。去北平找你家二爷,记住了?”

金世陵煞白了一张脸答道:“记住了。我这就去火车站!”说着转身就要走。后面的曼丽一把揪住他的手臂,急赤白脸的说道:“傻子,你是偷跑出来的,还敢在火车站那种地方露面?你好好的坐在这里,我去给你想法子!”

金世陵一想也是,桂如雪一旦发现自己逃走,肯定会派人去火车站拦截,自己若是真的去了,正是自投罗网。又见曼丽抓了件长衣,一边往身上披一边急吼吼的推门出去,便不明就里的走到床边坐下,把两只冰凉的手伸进被窝里取暖,脑子里乱哄哄的,非常害怕,几乎要尿裤子了。

不过十分多钟的功夫,曼丽像个鬼影似的推门闪身进来,依旧是压低声音道:“三爷,隔壁新搬来的丁家,大儿子是五金行开卡车的司机,明早儿五点钟有一趟去济南的长途卡车,他能带一个人,我同他说好了,你跟着他去!到了济南,你自己再往北平跑吧!”

金世陵抱着棉被:“这……行吗?”

曼丽一跺脚:“那你说怎么办嘛!”然后不等他回答,便轻手轻脚的走到床前蹲下,从床底下拉出个四角带滚轮的半大皮箱,又跳过去在首饰盒子里找出钥匙开了箱子,从里面掏出一个红色亮皮大钱包,打开来一五一十的数出十张百元的钞票放到床沿,然后手忙脚乱的把箱子锁好推回床下。金世陵看她忙的像个大花蝴蝶似的,还有些莫名其妙。而那曼丽也不说话,待到一切都收拾好了,才把那一千块钱卷成一卷塞进金世陵胸前的衬衫口袋里,且把口袋上的小扣子也紧紧系上:“我是靠人吃饭的人,我这点积蓄也都是你给我的。我以后还要穿衣吃饭,不能把钱全给你。这一千块你拿着,出门没有钱可不成。丁老大是个好人,又和我是邻居,我许了他五十块钱路费,他路上就不会再敲你的竹杠。到了北平了,千万给我打封电报来报平安,别让我悬着心!听你家二爷的话,好像这次一走,就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了。我等你三年,你要是穷的成不上家了,就给我来个信儿,我上北平找你,给你做老婆去!洗涮做饭,我全能!只要你不嫌我,我卖烟卷儿也能养活得了你!”说到这里她关了电灯:“你上床躺一会儿吧,我在这儿守着!万一有人来了,你就躲到床底下去!”

金世陵怔怔的抱着棉被:“曼丽……”

曼丽脱了长衣扔到椅背上,然后回身从他怀里夺了棉被铺好了:“躺下,等你坐上长途卡车,那就没有正经睡觉的时候了。”

金世陵伸手抱了曼丽,又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,抽抽鼻子,嗅到了一股混合了脂粉的肉体芬芳。

曼丽也搂住了他,心中很觉戚戚,同金世陵要好了两三年,她晓得他其实就是个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,对待自己也没有几分真心,可是看着他那张花朵儿似的脸蛋,她没法不疼爱这个老弟弟。

长叹一声,她抬手摸了摸金世陵的后脑勺:“三爷,我……”

她没能把话说完,因为金世陵在她的一摸之下,当即痛的抬起头吸了口凉气:“别碰,疼!”

曼丽吓了一跳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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