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

金世陵早已经躲回被窝里:“你今天回来晚了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能觉出来。”

金世流坐在床边,窸窸窣窣的脱衣服,然后也不洗漱,直接就挤进被窝里:“今天回来的晚,是因为——我身上凉的很,你等一会儿再来抱我——和几个同事在一起聊天聊的久了,顺便就又去吃了点夜宵。我发现这份工作虽然所入无多,可也正因如此,同事们没有什么可争可夺的,反倒很好相处。同时我又发现,我们自觉着是穷了,其实比我们穷的人,还大有人在呢!譬如一位同事,一个月也是挣这一百多块,要养活家中老小七口人,真是不晓得他这收入该如何分配了。”

金世陵听他侃侃而谈,并无困意,就暗暗的想:“看来他在这种生活里,竟然还过出乐趣来了!”

他对金世流的乐观显得不以为然,殊不知金世流这人的快乐,倒是发自内心的。他这人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素来不是很高,能活就行;他注重的是精神生活。在南京做阔少爷,发文学家大梦时,他并没觉着多么开心;如今穷了,自挣自花兼养活一个弟弟,他反而感到很坦然自在。

至于父亲哥哥的惨死——他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,人谁不死,死就死了吧!

“二哥。”金世陵开了口:“我还是得找份工作。”

金世流侧身搂着他:“不用。况且你又能做什么工作?”

金世陵向下缩了缩,把脸贴在他二哥的胸膛上:“总不能永远都让你养着我吧?现在我不学着干点什么,以后一无所长,就成个累赘了。”

金世流倒没有想那么长远:“以后再说吧,现在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。也不知道桂如冰是否对我们罢手了,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,他也该满意了吧!”

听了这话,金世陵忽然觉得有些恐惧,仿佛桂家派来的杀手刺客就站在门外似的,他紧紧的抱住了金世流:“二哥,别说了,我害怕。”

金世流不说了,伸出一条手臂,给他掖了掖被角。

翌日上午七点钟,金世陵起了床。

他如今是早睡早起了,起床后便用门旁的火炉烧了一壶开水,然后顶风冒雪的冲出院门,到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带回来。曼丽给他那一千块钱,这时候起了大用场——简直就堪称一笔可观的财富了!有了这笔财富,他旁的大事做不了,但是可以想吃点什么就买点什么。

金世流在中午起了床,洗漱穿戴之后,就坐在桌前吃掉剩下的菜饭。傍晚出门去报社之时,他可以顺便把碗碟送回饭馆去。他有工作可做,吃饭也是为了工作,所以倒没觉着怎样不妥;而金世陵终日坐在家里,就觉着好像每天唯一的事业就是去胡同口买饭菜,回来分两顿吃掉,然后睡觉。周而复始,永远不变。

这天中午,这小院里总算来了个生人。

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,穿了一身碎花布的棉袄,冻的一张大红脸,对于金世陵来讲,又不能算作完全陌生——她是先前在老宅帮过佣的小桃。

开大门去的是金世流,见是这么个冻苹果似的姑娘,就愣了一下:“请问你找谁?”

小桃挤进大门,抬手扒下层层叠叠的毛线围巾,露出一张嘴来:“您是二爷吗?我姓李,我爷爷是在您家老宅看房子的。”

这时金世陵走出来了,一看这来人,棉衣臃肿如水缸;再仔细看脸,很怀疑的问道:“小桃吗?”

小桃立刻望向金世陵:“三爷还认识我?”

金世流一听这话,就可以确定这冻苹果的身份了,当即把她往屋子里让,小桃却不肯进屋,只在院子里低声道:“我爷爷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,昨天有人去老宅里打听你们了,我爷爷全推不知道。你们这一阵子可别回去!”

金世陵听了,当即腿软。金世流倒还镇定一些,向小桃道了谢,又问:“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?”

“反正是南方来的,口音上能听出来。”

金世流点点头,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来递给她:“辛苦你了,替我向李伯道谢。这点钱拿去买点心吃吧。”

小桃知道自己能得点跑腿钱,没想到会得这么多,就迟疑着不敢接。金世流正要笼络他们爷孙两个呢,所以强行把钱塞进她那棉袄口袋里去。小桃又高兴又窘,扭咕着身子就要告辞。不想她刚走了三两步,还未出院门,金世流忽然又叫住了她:“我说……姑娘,你会做饭吗?”

小桃很惊讶的回了头:“那当然会啦!”

金世流跟上一步:“那你肯不肯一天来给我做一次饭菜呢?时间倒不限,中午之前就成。一个月二十块钱,菜钱另算,怎么样?”

小桃立刻全身转了过来:“一天就做一顿饭?”

金世流点点头:“你可以回去同家人商量商量,我们这里倒是不急,还可以对付几天……”

小桃一摆手,乐的张了嘴:“不用商量,不就是做饭么?我现在就能上工!”

小桃得了这份工,从此就每天上午跑来做一次饭菜,做完就走人,月底到手二十块钱。她是心满意足,家里穷,二十块钱能抵不少的开销。

金家两兄弟也是心满意足,金世陵不必每天清晨冒寒出门买饭菜回来,金世流也不必再斯文扫地的每天晚上拎着一网兜碗碟还去饭馆。而且自己买菜做饭,多少还是能省些钱。金世陵尤其高兴,因为眼前总算出现了一个异性,可以陪着自己谈天解闷了——尽管她总穿的像个水缸,又常抡着菜刀切大白菜,也瞧不出异性的模样来。

这天凌晨,金世陵照例迷迷糊糊的醒来,迎接他那下班归来的二哥。金世流上床之后,却并没有立即躺下,而是在床边方桌上点了半截蜡烛,然后一五一十的数起钱来。

金世陵见了好奇,就披着被坐起来:“你做什么呢?”

金世流摇摇头:“糟糕的很,明天应该给小桃结这个月的工钱了,可是今天下班前,总编却说薪水要延后几天才能发下来。听早来的同事讲,这报社里经常要闹经济危机,薪水延后起来,最长会拖到几个月一发呢。这要是真的,我们岂不是要过不下去了?”

金世陵凑到他身边:“我们一点儿钱也没有了吗?”

金世流叹了口气,又自嘲似的一笑:“一点儿是有的,只是——唉,睡觉吧!”

说完这话,他就吹灭了蜡烛,金世陵见状,也只得铺好棉被,躺了回去。

翌日上午,金世流尚未起床时,小桃来了。

她只敲了下北屋的玻璃窗,然后就笑嘻嘻的到南屋厨房里忙碌去了。金世陵跟了进去,靠墙站着,先是望着小桃蹲在地上削土豆皮,后来就忽然开口道:“小桃,你看我这人,能干点什么?”

小桃停下活计抬起头:“三爷,你想要干什么啊?”

金世陵迟疑了一下:“我也不知道……我想找份工作,你知道,我家里现在穷了,我不能总让我二哥养活着。”

小桃皱了眉头,很认真的想了想后答道:“你们少爷家做的工作,都是很体面的,我哪里晓得。你要不是个少爷家,那我还能替你打听打听。”

金世陵笑道:“我现在不算少爷了,我不知道寻找职业是怎么一回事,你就说说你知道的,我不能干,听听也好。”

小桃笑道:“我说也白说,你又不能去做那种差事——就是我二哥的朋友在一个师长太太的公馆里做听差,他说师长太太正要找个年轻伶俐的司机给她开汽车呢!那师长太太挑的厉害,相看了几个,都不中意。哪,我就知道这个,可是与你有什么关系呢,你哪里能去给人家做司机呢!”

金世陵低下头,脸上渐渐的泛了红:“那……当司机的,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?”

“那要看主人家给多少喽!听说师长太太高兴了,比如打牌大赢了,随手就赏旁边人几十块,可要是不高兴的时候,也是破口就骂的。总之做下人,就是受气挣钱的嘛!随她骂去,又不会少一块肉。师长太太还罢了,不过师长可就脾气暴,恼火起来,还用马鞭子抽人哩!对了,师长有好几个太太,我说的这个太太正在受宠,所以阔绰得意的很呢!”

小桃说到这里,就把土豆往水盆里放,不想忽然袖子被人一扯,回身一看,正是金世陵走了过来:“小桃,不瞒你说,我别的技能没有,开汽车倒是会的。你可不可以帮我引见一下呢?”

小桃惊的长大了嘴:“三爷,你这是开什么玩笑?”

金世陵摆摆手:“往后别叫我三爷了,穷的快要过不了年了,还当什么爷呢!你就说,肯不肯帮我这个忙?”

小桃合上嘴,回身继续洗土豆:“三爷,你别拿我开涮了。马上做完这顿饭,我还得赶着回去帮人打毛线衣呢。”

金世陵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在她面前一晃:“你个小丫头,要是帮我,这就算你的辛苦费!”

小桃见了钱,当即两眼放光,扔了土豆伸手一把抓住:“这可是你让我去介绍的,要是二爷骂我胡闹,你可得替我说话!”

金世陵笑了笑:“放心,骂也骂不到你身上。再嘱咐你一遍,在外面可千万别再叫我三爷了!”

“那叫什么?”

金世陵沉吟了一下:“叫三哥!”

小桃听了,脸上笑着,心里却想:“他同上次来时相比,简直就是两个人了。其实他这没有钱时的样子,真比那有钱的时候亲切可爱的多呢!”

金世陵拜托了小桃之后,对金世流是一字也未吐露。小桃拿了人家两块钱,也不敢偷懒,回去便找她二哥商量。给阔人公馆里做司机,算不得什么美差,所以他那二哥毫不拿捏,立刻就去找了那听差朋友,奉上佣金八角,请他帮忙牵线;那朋友得了佣金,也不含糊,随即从中抽出三角赠与师长太太身边的女佣,务必请她玉成此事。

这个过程,不过持续了两三天,便得了结果。小桃在厨房里,偷偷告诉金世陵道:“今天下午,太太要亲自瞧瞧你,你两三点钟就去那公馆里吧。”

金世陵点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
小桃还看着他:“你真去?”

金世陵眼望窗外,忽然冷笑一声:“你当我愿意去?我是没法子,总不能背着金三少爷的名分在这院子里饿死吧?我还没活够呢!”

第26章

在这二十世纪的文明社会里,纳妾,并把夫人按照顺序一二三四的排列下来,被公认为是不人道的。然而又不能因为这虚无缥缈的“人道”二字,便牺牲掉诸位老爷们的齐人之福。所以在这或革命或改良的年头里,众多一夫多妻的家庭中,诸位夫人便在自己那“太太”称呼之前冠上了娘家姓氏,仿佛如此,就不分大小,完全平等了似的。此风一经流行,大江南北便纷纷效仿,所以一家之中常会出现许多不同姓氏的太太,让人看了,简直摸不清头脑,不知哪位是主,哪位是客。

金世陵下午要见的这位太太,娘家姓牛,如果倒退两年,她会被称为十五姨太,幸而生逢盛世,可以被不着痕迹的称为牛太太,而把前边那十四位前辈全部抹煞掉了。牛太太年龄不详,相貌也不算很美,然而打扮的相当妖艳,也会满脸跑眉毛的做媚眼,一张脸更是嫩的出水,又会唱奉天大鼓,所以深得师长宠爱。只可惜师长后宫庞大,她虽有着杨贵妃的地位,师长却没有唐明皇的专情,所以一个月内,她倒有二十天都是寂寞的,只好靠打牌来消遣时间。打牌就要出门,出门就要坐汽车,先前的老司机,一脸皱纹,让她看了很不顺眼,便立即开销了——她自觉貌美如花,身边的老妈子丫头也都是平头正脸的,那出门时所带的司机勤务兵,不消说,也得是年轻白净,至少不能老气横秋。

就因为这个,牛太太便在下午那场牌局之前,特地留出了十分钟时间,亲自面见这位新介绍来的司机。心想这位要再是牛头马面的,那就当场臭骂出去!

她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沙发椅子上,翘着五指,挨个儿的检查指甲上的蔻丹是否均匀,检查到第三个指甲时,金世陵进来了。

这两个人一旦见面,立刻就对了眼。金世陵觉着这位牛太太,很有曼丽、以及自己其它一切女友的风格,让人觉着特别亲切,简直恨不能走过去握着手相谈一阵。而牛太太那一边,则是没想到面前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个美男子,当即就有点愣住了。

这时,那得了三角佣金的女佣,不识时务的走上来禀报道:“太太,您看这个人怎么样?他说他自己会开汽车,可是没有执照呢。”

牛太太瞪了她一眼:“他要是不会开车,自然就不会跑来自荐做司机。有没有执照,算什么要紧的?多嘴!”

那女佣碰了一鼻子灰,立刻偃旗息鼓的退下。而牛太太赶走了苍蝇,便笑嘻嘻的望了金世陵道:“喂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金世陵。”

“啊哟,名字怪好听的嘛!今年多大了?”

“二十岁。”

“啊哟,正是好年岁啊!成家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哈哈哈,家里都有什么人啊?”

“只有一个哥哥。”

“你哥哥是做什么的?”

“是印刷工厂里的工人。”

“你不是本地人吧?”

“老家是南京乡下的,也来北平许久了。”

“在哪儿学会的开汽车呀?”

“在印刷工厂里学会的。”

牛太太不知道他怎么会在印刷工厂里学驾驶,但这不是问题重点——其实就没有重点存在,她只是想逗着他说说话儿:“你念过书吧?瞧着可是像个少爷呢!”

金世陵听了这话,只好勉强笑了一下:“你——太太——玩笑了。”

牛太太还要继续没话找话,可惜时间不饶人,牌局的时间到了。她起身让老妈子为她穿了狐狸皮领子的大衣:“正好我这就要出门,你来开车送我这一趟吧!”

金世陵站在当地,虽然不过只是接受了几句盘问而已,可心里已经萌生出了去意,暗道这伺候人的活的确是干着不舒服,怪不得那时候文仲总想起义——他可还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呢!

因为这个念头,所以他犹豫着没有答复牛太太的命令。牛太太没有等到回应,刚要出言催促,不想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很高亢的男子声音:“太太,你要去哪里呀?”

牛太太暗叫不好,心想今天这场小牌是要打不成了。脸上却立刻现出笑容来,娇滴滴的迎了出去:“师长,你来了哟!”

随即,她挽着个中等个头的圆脸男子走了进来。只见这人身材标准,生的是单眼皮、小鼻子、薄嘴唇,两道眉毛也是轻描淡写的。五官上的哪一样单拿出来,都不起眼;拼凑在一起了,倒是很顺眼,有种一团和气的感觉。自然,这位就是牛太太的师长夫君了。

这位师长,说起他的名字来,还颇为曲折。他本是关外人士,出身于土匪世家,因为兄弟中排行第三,故而大号就叫做张小三。张小三在十七岁那年,受了政府的招安,摇身一变成了奉军里的一个小头目,当时就觉着张小三这个名字太过潦草,不合他这军官的身份,便就着谐音,更名为张小山。

在他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这八年中,他也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位主子,跟过多少位大帅,反正有仗就打,打不过就跑,混来混去,竟也成了个团长。这时他对于张小山这个名字,又不甚满意了,觉着还是不够响亮,不是个大将的名字,便请了一位江湖术士做参谋,更名为张啸山,取的乃是“虎啸山林”的意思。

他得了新名,自觉着很威风,哪知还未曾得意完呢,就逢了九一八事变,他随着军队一路撤到华北,心中很是气闷,认为全是这名字改坏了事,不但搞的自己背井离乡,兴许还耽误了国运,罪过实在大得很,便又改回张小山,从此也再不敢乱变名号了。

如此过了几年,他已然升了师长,因无仗可打,所以无所事事的安居在北平城中,生活的非常安逸,又讨了许多太太,恨不能凑成一个百家姓。这天他在一位赵姓太太那里拌了嘴,一气之下便指挥勤务兵们把那太太痛揍了一顿,然后连人带行李一起扔出院外,从此就算是把她休了。而他在胜利之余,心情却也未见得好,便来找这个最娇媚可爱的牛太太来,想要玩笑一番。哪知刚走进大门口,就听牛太太要出门,及至进了客厅之内,又看到一位很俊俏的青年站在那里,就是一怔:“哎?这人是谁呀?”

牛太太连忙答道:“老王死死板板的,我看了心烦,就把他给辞了,另找这人做我的司机。”

张小山上上下下打量了金世陵,仿佛看见上空飘来一顶巨大无比的绿帽子,正缓缓的在自己头顶降落。

“我几天不来这儿一趟,到时漂亮的小牛和这个比小牛还漂亮的司机凑在一起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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