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

张小山正在会客,客人远道从新疆而来,是个刚刚下台的督办。只见此人头上带着俄式尖顶皮帽子,平白无故就比正常人高了一个头;进房之后,他摘下大尖帽子,露出一脑袋短短的头发茬儿,又像个易了服的喇嘛。他先前没有放督办之时,同张小山也是战友的关系,如今丢了官职,便跑回来相求张小山帮忙引见,想同赵将军结交一番,以求东山再起。下台督办是个武人出身,所以不会拐了弯儿的掉文,开门见山的恭维道:“早就知道你老兄在赵将军那里,是最有面子的了!谁不知道哇,赵将军几次都说起过你老兄生的相貌温和笃厚,一见便知是个诚实君子,对你青目有加的很哩!”

张小山听了,喜的眼睛笑成缝隙,将手一摆道:“那不是吹!赵将军对我,那的确是厚待的很!当年在吉林的时候,我就跟着赵将军——那时候他老人家还是赵旅长呢!这么多年来,赵将军对我真是相当之倚重,总说我这人,不必深交,一看模样就可知是个好汉!你老兄一到北平就来了我这里,算你运气啦!”

下台督办一听,更是对张小山景仰的五体投地:“你老兄的相貌堂堂,那是全北平都有名的!话说回来,你看兄弟我,他娘的爹娘不争气,生下来就是这个德行,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,万万不敢去赵将军面前现眼。你看有什么法子,可以把我这个相貌补救一下呢?”

张小山沉吟半晌,发表了高见:“你老兄没别的毛病,就是脸黑,再一个就是太瘦,瞧着不是福相。不如这两天抓紧时间,顿顿多吃点肥肉,另外见人的时候,;脸上擦点雪花膏,大概也就差不多了!”

下台督办深以为然,不由得的就双手一拱:“高见啊高见!我这回可是受教了!”

张小山很得意,仰天长笑了一气,然后恢复正常面目,转换话题,问起新疆一带的状况。下台督办听了这个问题,似乎是被触到了痛处,摇头叹道:“他妈的甭提了!人人都说不让我和温九打交道,我不信那个邪,把那批皮子全发给了他,哪晓得他收了货,就是不给我发款子,直押了我一个月,我的损失就大喽!”

张小山摆摆手:“我是不做生意的,可我也晓得这温九的大名。你老兄听我一句话,皮子买卖亏就亏了,横竖也都是小钱,可别因为这个去招惹他。他这人行踪不定,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你玩阴的——咱们犯不上因为这种人,闹得整天提心吊胆!”

下台督办听了,觉着又得了教训,就深深的一点头。张小山误以为他是要向自己鞠躬,倒很不安,当即起身要去扶他,结果双方四目相对,搞的十分尴尬。

半个时辰之后,下台督办起身告辞,张小山只送他到了客厅门口,见他被听差引着出去了,便拍拍袖子,一身轻松的喊道:“来人啊,把金副官给我叫过来!”

金世陵此时正在廊下的雪地里踩脚印,听了张小山的召唤,也不必等听差来叫,径自就答应了一声,快步走到了客厅门口,对着张小山一笑:“师长,我来了。”

张小山见他那一张脸,面颊冻的通红,鼻梁额头倒是依旧是白皙的,很像个戏子的妆容,又生了两只水盈盈的眼睛,微笑着望过来时,实在是漂亮的很。就不由自主的也和蔼可亲起来,张口问候他的老母:“你他娘的不冷么?”

金世陵跟了他这些天,知道他言语就是这样粗俗,倒未必怀了什么恶意,所以也不计较,只摇头答道:“不冷。多谢师长关心。”

张小山一挥手:“跟我来!”

二人进了张小山往日烧烟的屋子,这屋子朝阳,既暖和又明亮,里面布置的也舒适,乃是张小山的乐土。当然,他外室无数,平时难得回公馆居住,只有在太太们那里闹了气。或是忽然良心发现,想要修身养性做一番事业之时,才会回到这乐土上安居几日。

张小山进了房,便脱了外面的大氅,露出里面一身青色素缎薄棉袍,上身套着的玄呢马褂,没系扣子,随随便便的敞着怀。金世陵在后面见了,就呆呆的望着,心想这人既然不是没钱制新衣服,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打扮的这样老土?我爸爸都不这样穿啊!

张小山不知道身后的金世陵正在对自己进行腹诽,双手解开大氅的带子向后一甩,便向前走了两步,坐在了靠墙的一排沙发上。此时再一回头,见金世陵笔直的站在门口,自己的黑大氅则在地上落成一堆,就瞪了眼睛,伸手一指大氅道:“发什么傻呢?见我脱下来了,你不会在后面接住挂起来吗?”

金世陵先前见他把大氅扔在地上,也是纳闷,听他这样一说,才反应过来,赶忙弯腰捡起来抖了抖,然后挂到门后的衣帽架上。张小山叹了口气,心想小牛说他是个破产地主家的少爷出身,看这样子还真是无疑——成天身娇肉贵懒洋洋的,哪天才能训练到可以送出去的程度呢?

二人相对无语了许久,张小山起身走到烟榻边坐下去,伸长了两条腿,然后昂首向金世陵望去,只见他正低着头,摆弄自己的手指头。

他跺了跺脚:“哎!”

金世陵吃惊的抬起头:“什么事?”

张小山皱起两道淡淡的眉毛:“你说呢?”

金世陵将其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,终于反应过来,走过去在榻前蹲下,为张小山脱了皮鞋,又把拖鞋拿过来让他穿上。其间张小山一直盯着他瞧,见他脸上已经不像先前几日那样满是委屈幽怨,就暗暗的点了点头,心说:“孺子可教。”

他把两只脚缩到暖烘烘的榻上,然后挪挪蹭蹭的躺下来伸了个懒腰。在他气吞山河打哈欠的空当里,金世陵也脱了外衣,端着烟盘子坐上来,一手拿起签子,开始进行那一套烧烟的程序。张小山在一边拿眼瞄着,口中说道:“小心点,别把房给我燎了!”

金世陵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,没生气,只是顺嘴答道:“房梁矮,你怪谁?”

“贫嘴!”

“可不是我先和你说话的!”

“嘿呀,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啊!

“那我往后不搭理你了。”

“放肆!”

金世陵专心致志的烧弄那个烟泡,果然就不再理会张小山了。

张小山对他实在不算坏,好几次都强忍着没有动手抽他。所以他现在就不是很畏惧这位师长——他出身名门,达官贵人见得多了,所以既不怯富,也不怯官。他害怕的是暴力。

这次的烟泡烧的勉强合格。张小山抽完了这一个,便坐起身来,用手指着金世陵的鼻尖道:“小兔崽子,晚上临走时,去账房领三百块钱,拿去过年吧!”

金世陵立刻抬起头:“真的?”

“老子还能骗你?”

金世陵扔了手里的签子,笑微微的对张小山一点头:“多谢你了!”

张小山觉着他道谢时的态度和言语,都隐隐带些居高临下的意味,不像个副官的做派。不过他现在懒得再去挑他的毛病,只非常亲热的凑过去握住他的手:“我对你,算是够意思吧?”

金世陵毫不犹疑的答道:“当然。你这人还是不错的。”

张小山一拍他的肩膀:“好!你老弟以后万事就都听我的,我包你平步青云!你信不信?”

金世陵虽然不大相信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第28章

时光易逝,转眼间六天过去了,金世陵在张小山那里,终日的工作只有两项:一是烧大烟;二是陪着他或躺或坐的玩笑。张小山与他已然是很熟悉了,就常常做出些狎昵的举动来,他对此倒是不甚在乎,不但不在乎,甚至还觉着蛮有意思。

这日,张小山在中午时便出发去了牛太太那里,金世陵是不被获准跟随的,就留在张公馆里无所事事的闲逛,冬季天短,他挨到下午三点多钟,就觉着天光不是那样明亮了,又料定张小山今晚上不会回来,便私自溜回了家中。

这一阵子,因为金世流不在家,而金世陵一天三顿都可以在张公馆处叨扰的,所以就给小桃放了个短假。今日他早回来了,便在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,带回家中作为晚饭。

家中无人,炉子也熄灭了,屋内冷的可以结冰。他进门后先想法子生火,然后外衣也不敢脱,站在桌旁就先匆匆的吃了两口。饭菜是滚热的,进了胃中,很可温暖身体;而且此刻炉子也火旺了,他渐渐的觉出了暖和来,这才脱掉外面的大衣。

他搬来一把小板凳,在炉子前坐下了,一边烤火一边回想往年冬天家中取暖所用的水汀,而后长叹一声,用烘热了的双手托住冰冷的面颊,心道我若是个女子,大概嫁给一个阔夫婿,就可以把先前的生活立即恢复过来了;可我是一个男子,就没有这条捷径,必须自己想法子力争上游。力争上游——我是有这个决心的,可是怎样力争呢?姓张的成天骂我没有眼色,是个笨蛋,这后者我是不能承认的,可是前者倒的确不假。

想到这里,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棍,往炉中捅了捅,同时想到:“我要处处留心才行,姓张的对我不错,我得抓住这个机会,否则一旦错过了他,往后未必还有人肯如此提携我呢!”

金世陵忖度着自己在张小山那里的一点事业,正是心思沉沉的时候,忽然就听院门吱嘎一声,是有人推门进来的光景。他赶忙起身走去开了房门,借着那朦胧暮色,却见是金世流走进院中。

他一个人在家中,夜里实在是觉着冰冷寂寞,如今见他二哥回来了,就很高兴的大声笑道:“你提前回来了?我还以为你总得明天才能到呢!”

金世流走进房内,把手中的皮包挂在了衣帽架上,然后对着金世陵很勉强的笑了笑:“出了点事情,我就离开天津了。”

金世陵见他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对劲,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一般,就凑到他面前,认认真真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:“怎么了?出什么事情了?”

金世流转身避开他,继续脱衣服,喝热水:“没什么事,只是有一桩麻烦——我失业了。”

这倒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:“为什么?难道是有人排挤你?”

金世流低头坐在床边,双手捧着热水杯取暖。听了金世陵的问话,他哼了一声,略带讥讽的答道:“你猜的差不多,可是又不准确。算了,别问了!职业没了,我再找就是了!”

金世陵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,就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,又抬起手臂搂了他的肩膀:“二哥,到底怎么了?你告诉我吧!”

金世流皱了眉头,扭头望着侧面的墙壁:“说起来,这原因倒是有些令人心内作呕,报社里的那个总编,是个……是个好男风的。”

金世陵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:“他把你怎么了?”

金世流摇摇头,似乎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:“没怎么着。不过在天津的这几天里,他对我一直是……后来竟然还……总之我是辞了职。”

金世陵歪着脑袋,很紧张的望着他:“他不会是把你给……那个了吧?”

金世流赶忙摆手:“那倒不至于,我又不是砧板上的肉,岂能任人宰割?好了,别再提了。这职业是很难寻找的,我明天起又要四处奔波起来了。”

金世陵知道他这二哥一贯的轻描淡写,说起话来不大渲染的。可是看他此时的表情,似乎是对天津一行极为反感厌恶的样子,就知道他在旅途之中一定受扰极深。刚要出言安慰他两句,却又听得他要出去寻觅工作,便双手抱了他的身体摇了两摇:“大冷天的,找什么职业呢!等天气暖和了再说吧。况且我现在每个月也有进项,前两天那个师长还给了我三百块过年呢。咱们两个人,这两个月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了。”

金世流听到这里,便问他道:“那个师长,没有刁难欺侮你吧?”

“没有,他对我挺不错的。”

“委屈你了,让你要做这种差事来谋生……”

金世陵把下巴搭在金世流的肩膀上,喃喃道:“那又有什么办法呢。”

兄弟两个说到这里,不禁就黯然起来。默然无语的坐了十多分钟,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串爆竹声响,并且这一串就像引子一般,响过之后,周围立时就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起来。金世陵站起来走到窗前望了望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金世流在后面答道:“今天是小年。”

金世陵忽然欢喜起来,回身走到床边拉起金世流的手:“二哥,我们出去吃晚饭吧!找家好一点的馆子,吃西餐,好不好?”

金世流为难的笑了一下:“老三——”

金世陵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钞票放到金世流的手心里:“你看,我们有钱!”他坐到金世流的腿上,又下意识的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,很舒适的前后摇晃着:“二哥,我会挣钱的,你放心好了!”

金世流当然不能放心,可是看这弟弟一团高兴的,就不忍心泼去冷水,只伸手揽住了他的腰:“别晃啦,只有哥哥养活弟弟的,哪有弟弟养活哥哥的?”

金世陵故作轻松的扬起头望着天花板:“这又没有什么定规,有钱就花嘛!况且现在家中就剩下我们两个了……相依为命吧!”

金世流虽然力主节俭,但在金世陵的强烈要求下,二人还是去了一家法国馆子内吃了一顿丰盛晚餐,直花费了五十余元。一时吃毕,兄弟两个心满意足的结账出门,只见外面街道上行人虽是不多,可是很有些半大的孩子在燃放鞭炮和烟花,空气里弥漫了火药的味道,就觉着很有些新年气息。

这种年味,自然是很令人兴奋的,只有一点不妥,就是人人都回家去过小年了,餐馆门口竟然一辆洋车也没有。金世陵和金世流没有法子,只好沿着街道慢慢的向前踱去,希图在下个十字路口,能够雇上洋车回家。幸而今晚气温不是很低,两边的鞭炮又放的热闹,一路走来,堪称是既不寒冷,也不寂寞。

不想两人走到路口了,只见路灯煌煌之下,一片空荡荡。这回连金世流都有些急了,站在路灯下东张西望的说道:“这可怎么办?这么远的路,总不能步行回去吧!”

金世陵建议道:“趁着现在还不算晚,我们就近找个地方打电话,从汽车行里要一辆车过来送我们好了!”

金世流苦笑一声:“就近就只有那家餐馆里有电话,看来我们只好折回去了。”

金世陵也是无可奈何,只好随着金世流转身又踏上来路。不想刚走了两步,忽然身后隐隐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。二人先还不理会,只是一门心思的向前走,然而那汽车愈开愈近,最后竟越过二人停了下来。随即车门一开,从中下来一个西装男子,对着金世陵摘下礼帽一弯腰:“金先生,许久不见了,你好吗?”

此时虽然天黑,然而路灯明亮,所以金世陵一见来人的面目,当即就吓的退了一步:“温、温先生?”

温孝存带好帽子,微笑着走过来:“这真是巧极了,我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金先生。”说着他转向金世流:“这位是……”

金世陵上前一步挡住了金世流:“他是我二哥。”

温孝存点了点头:“哦,原来是金二先生,这倒是先前不曾见过的。”

金世陵心乱如麻的望着温孝存,忍不住开口说道:“温先生,对不住,我们还有事,不能奉陪了。再会吧!”

温孝存见他要走,就低头望着地面笑道:“金先生这样忙?说起来,上次同桂二先生在一起时,他还曾提起过你呢!他——”

“温先生!”

金世陵忽然打断了温孝存的讲话,回头看了一眼金世流后,他开口道:“我离开南京好一阵子了,还真是惦念那边的朋友们。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详谈一番如何?”

温孝存抬眼看着他:“那真是好极了。二位金先生请上车吧。”

金世陵让温孝存把金世流送到了那家法国馆子门口。

金世流望着那辆汽车载走了自己的弟弟,觉得莫名其妙。心想老三结交的那批狐朋狗友,一听说自家出了大事,早就躲了个一干二净,怎么还会有这么一位不怕惹晦气的凑过来叙旧?

在餐馆里借电话雇了汽车,他很不安的回了家。

金世陵被温孝存带去了北京饭店。

温孝存在北京饭店内开的房间,是里外三间屋子,值此隆冬之际,房内却是温暖如春。金世陵站在门口,开言便问:“温先生,桂如雪还在找我?”

温孝存转身望着他,笑微微的一招手:“金先生,请进来吧。如果我告诉你,我不是桂二先生派来捉你回南京的,那你可不可以暂时放心进来坐一坐呢?”

他这话正对了金世陵的心思。而在金世陵进房坐下之后,那温孝存便按铃叫了茶房送咖啡上来,然后闲闲的说道:“金先生请脱了外面衣裳吧,这房里倒是不冷。”

金世陵摇摇头:“我不久坐,只是你说有话要对我讲,我倒是很想听一听。”

温孝存向门口扫了一眼:“不过是些南京的事情,与我其实无关,不过我想金先生大概是有兴趣的。”

这时茶房将一壶热咖啡同几个杯子用托盘送进来了。温孝存待他退下之后,便走去关闭了房门,然后坐到金世陵身边,为他倒了一杯咖啡,又用银夹子夹了两块糖投入杯中:“我早已听说了府上的惨事,可是因为不得机会,所以虽是有心探望金先生你,却是一直不能付诸于行动。希望金先生不要见怪。”

金世陵同所有摩登的青年一样,喜欢这些西洋的饮料。此刻见了面前的咖啡,就端起来轻轻的抿了一口,然后目光转向温孝存道:“温先生,客气话就不要说了。我只是想知道——”

温孝存笑着打断了他的话:“你这样急性子?好吧,我承认我是说了点谎。可是非如此不能引得你同我来呀!不过话虽这样讲,可也不是一点可说的新闻都没有。比如我可以告诉你,桂二先生的确是拜托我来北平寻访你的消息,至于桂二先生为什么不亲自来呢?是因为他前几天在府中教训听差时,大动肝火,演起了全武行,结果一不小心就闪了腰。这回的伤势是比较严重的,推拿治疗了几天,依旧是不能下床,所以无奈何,他只好把这北平之行,推迟到年后去了。你说这个消息,可有价值吗?”

金世陵歪着脑袋,盯着温孝存道:“算是有价值。可是我想问你,既然桂如雪拜托你来找我,你如今又的确找到了我,那么之后,你要如何为之呢?”

温孝存对着他笑了笑,镜框边缘流光一闪:“听说……金先生和桂二先生之间颇有情意,先前乃是一对欢喜冤家呢!”

上一章 下一章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