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世陵当即红了脸,一扭头答道:“那是流言!没有的事!”
温孝存笑道:“桂二先生同我,也有个知己的交情,他新近已然承认,你又何必还要遮掩?”
金世陵一听这话,脸色顿时是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,仿佛光了身子走去大街上了一般,心中对于桂如雪,就更是愤恨了:“他、他承认,我不承认!”
温孝存不和他去较劲,只伸手在他腿上拍了一拍:“金先生,你还记得这间屋子吗?”
金世陵红头涨脸的望着他:“什么?”
温孝存仰头四望:“上次……我们曾在这里,共度春宵呢!”
金世陵顿时一股气顶上胸口,猛然就站了起来:“我走了!”
温孝存立刻起身拉住了他:“金先生,你不要这样。我是很诚心与你交好的。为此我甚至不惜得罪了桂二先生,难道这样一份心意,在你面前依旧是一文不值吗?”
金世陵被他扯住,脱身不得,本想要恶狠狠的大吵一顿的,然而心思一转,又把那股子怒火压了下来,转脸对温孝存点了点头:“温先生,桂二先生曾经给过我一句评语,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。”
温孝存见他起了话题,心里也有了数,便答道:“洗耳恭听。”
金世陵扫了他一眼,脸上就闪过一丝冷笑:“他说我是个不要钱的婊子。”
温孝存听闻此言,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起来:“不会的,在我这里不会的。我是很尊敬你的,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。是不是?”
金世陵却板起了脸:“我看不出来。”
温孝存放开他坐下来,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子同一支钢笔,把本子按在茶几上刷刷写了几个数字,然后将那页撕下来送到金世陵面前:“从南京来,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,这点钱,请老弟拿去零花吧。”
金世陵接过来看了看,见上面写的数目乃是两千,就不屑一顾的将其放回茶几上:“温先生不必客气,这张支票还是留着你梭一把牌吧!”
温孝存并不恼怒,将茶几上的支票本子翻开,神情平静的提笔又开了一张递给金世陵。金世陵这回看了,见上面的数目已然改为五千,才点了点头,一面漫不经心的将支票揣进口袋里,一面说道:“同桂如雪相比,你是亏了。”
温孝存站起来,一手握住领带结向下拉去,脸上渐渐透出笑意:“不,绝不吃亏。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,以现在黄金的官价而论,五千元法币,可是远远买不到千金呢!若是按照黑市价格,那就更是差之多矣!”
金世陵见他这个时候还能扯到金价上去,倒觉得好笑,心想这人大概是做买卖做迷了心了,万事都能扯到生意经上去。
金世陵同温孝存,并非第一次发生身体上的关系。不过上次他酩酊大醉,一切记忆全部没有,所以可以忽略不计。
他的私生活虽然一直都是荒唐淫乱的,可是相好的男子,却只有桂如雪一个。故而见到温孝存微笑着向自己逼近时,他忽然就羞涩紧张起来了。
羞涩紧张的效果是非常好的,甚至给他增添了一点处子的风情。温孝存似乎是很爱惜他,从头到脚的审视、抚摸、亲吻,所有动作的轻重都是恰到好处的。金世陵也是许久没有经过这床第之欢了,所以微微的一点温存挑逗,就足以让他毫不掩饰的情动呻吟起来。处子之美消失了,他果然还是骚的可爱。
翌日清晨,他早早的起了床,神清气爽的洗漱穿衣,又让茶房送上早餐吃了。温孝存站在一边看着,笑微微的问道:“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?有事吗?”
金世陵把杯中牛奶一饮而尽,觉着还是这种食物比较适合自己:“我当然是有工作要去做——否则等着饿死吗?”
温孝存向他走近了一步:“哦?不知是怎样的一份职业呢?”
金世陵将叠成天鹅的紫绸餐巾拿起来一甩,随便的擦了擦嘴,然后起身答道:“给个丘八当副官!”
温孝存很意外,微笑问道:“你在说笑吗?”
金世陵把一只手插进裤兜,指尖轻触到那张支票:“我也希望我是在说笑,可惜这是真的!再会吧,温先生!”
他说完这两句话,便毫不留恋的转身开门走掉了。
温孝存走到窗前,见金世陵从楼下大门走了出来,径直上了饭店内出租的汽车。汽车驶入街道,一路前行,很快便转弯不见了。
他收起脸上招牌似的笑容,那神情立刻就成了乌云蔽日的光景。
“金三在搞什么鬼?他给丘八当副官—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温孝存想到这里,忽然心思一动,立刻又打开了算盘。
第29章
新年一过,金家兄弟便搬了家。
这回的房子是个两进的院落,房东是祖传“吃瓦片儿”的,所以把这房子精心修缮,力图处处都尽善尽美,上下水系统也十分畅通,以便租出高价。
金世流认为只凭兄弟二人,实在没有必要住这样宽敞的房子,然而金世陵一来已经对先前的那寒冷窄小的住处深恶痛绝,二来他手里存不住钱,想让他缩在那间寒舍里做守财奴,那是万万不能。
除了换租新房之外,他又雇了一个老妈子做杂役,厨子则依旧是小桃。金世流本来还在为职业发愁呢,结果过了一个新年后,莫名其妙的就大大改善了生活,自己居然又成了少爷,可以在家中高坐了。
“你这个朋友怎么这样大方?平白无故的送给我们这么多钱,难道不知道我们是没有什么可回报他的么?”他忧心忡忡的问。
金世陵听了这话,站在穿衣镜前扯了扯衣襟,又凑近镜面仔细观察了自己的头发脸面,确定是毫无瑕疵了,才抬腕看着手表答道:“管他呢!钱又不咬手,他敢给,我还不敢要?”
金世流摇摇头:“不是这个话……”
金世陵急急忙忙的往身上套一件黑呢大衣,然后一边系腰间的带子一边答道:“我可没有时间听你啰嗦。八点钟了,我得出门啦!”
金世流眼睁睁的望着金世陵推开房门一路小跑出去,忽然觉得有些怅惘,简直就是若有所失。
金世陵冲出院门,因为胡同口就有一家汽车行,所以他向前走了几步,便租了辆汽车前往张公馆。到了地方,他匆匆刚走进门,就见他的同僚李副官一路迎出来:“你可来了!师长正等着你呢!”
金世陵无暇多说,一路跟他进了小客厅,只见张小山穿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,不但短头发梳的整整齐齐,而且下巴上唇也都刮的干干净净,一点胡茬儿都不留。见金世陵快步走进来了,他抬手止道:“哎——立正!”
金世陵依言停住了步伐,见张小山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自己,倒有些诧异,不由得也低下头看了看,却并未找出什么破绽。
张小山审视完毕后,满意的点了点头,挥手斥退李副官后,他开口笑道:“今天打扮的蛮漂亮嘛!”
金世陵没觉着自己今天蛮漂亮,他觉着自己今天也就是一般漂亮。
张小山见他不回答,就继续说下去:“昨天嘱咐你的话,没忘吧?”
金世陵立刻摇头:“没忘!”
他虽然答应的痛快,然而张小山对他依旧是没有信心,忍不住就要再饶舌两句:“到时候见了赵将军,你千万要机灵点儿!别像平时那么傻头傻脑的得空儿就偷懒发呆!记住了吗?这回要是弄好了,咱哥俩一起平步青云,知不知道?”
金世陵立刻点头:“知道!”
张小山一拍他的肩膀:“好小子!咱们走人!”
张小山师长,带着他的宠儿金副官,以及一干马弁等人,抬着礼物,上西山给他的顶头上司、赵振声将军拜晚年去了。
赵振声将军,因为号正臣,所以常被人尊称为赵正老,或是正翁。其实他今年刚满四十三岁,并不算老,可是不知怎的,就有这种倚老卖老的瘾,好像他是一瓶白酒,越老越值钱似的。
自从过了四十整寿,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以老人家自居了,同时也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要得到更多人的尊重。不过他这个“老”,是只能自称的,旁人若说他老,他登时就能把鼻子气歪。总而言之,他想自己老一点,德高望重;然而又怕别人说他老朽,要夺他手中的兵权。因为情形是这样的繁复,所以旁人如若揣测不明,一时言语不慎,违了他老人家的心意,就很有挨枪子儿的危险。
他在西山半山腰上,修了一栋西式别墅。不但幽静,而且供暖设施非常完善,即便是冬天,也很可以过来幽居两个月。赵将军——正翁是不怕交通不便的,即便他躲到月亮上过冬去了,趋炎附势的下属们依旧可以一天三趟的前去向他请安。
值此新年之际,赵家别墅门前自然又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况。张小山却不去凑那个热闹,他晓得分寸,等赵家略略清净一点了再去,到时候时间充裕,把那位名不副实的老人家奉承高兴了,才能显出自己的好处来。
汽车一路开到西山脚下,张家众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,远远见到枯树枝杈中现出一座白墙红顶的洋楼了,张小山挺直腰板,在袍襟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,心想金兔崽子可千万不要给我丢脸——那小子其实好像有点缺心眼儿!
如此又过了二十余分钟,轿子在一片平台上落下,张小山下了轿子,回头检阅了部队,见金世陵同抬着礼物的马弁们也都脚踏实地了,便清了清喉咙,大踏步的走到门房处说道:“我是张小山师长,来见赵将军的。”
将军别墅内的门房,那架子也是很大的,先是翻着白眼看了看张小山,然后开口懒洋洋的说道:“拿张片子过来,我得进去通报一声!”
张小山把自己的名片,连同二十块钱一起塞进门房的手中:“劳驾了。”
门房这回算是恢复了正常的人模样,咧开嘴巴,原来也会微笑:“张师长,请跟我进来吧!”
张小山向身后一挥手,带着队伍络绎的开进别墅院内。他先走一步,进了一楼的小会客室内坐下,等了三五分钟,一名听差开门进来,面无表情的说道:“张师长,我们将军请您过去。”
张小山赶忙起身,随着听差一路进了二楼书房门口。那听差先是敲了敲门,然后推门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张小山肃静了身心,稳稳当当的走进去,因为穿的是便装,所以不便实行军礼,鞠躬又显得不够尊敬,磕头则有些过分,索性就按照前清规矩打了个千儿:“赵将军,小山给您拜个晚年了,祝您新年大吉,万事如意!”说完这一句话,他直起腰,笑微微的,坦荡的,喜悦的望着赵将军。
这赵将军坐在阔大的书桌后面,屋子热,就只穿得住一身极薄的青缎驼绒袍子。人是高个子,虽然青春已逝,可是并未发福,依旧保持着衣服架子的身材。五官是标准而没有特色的,就因为气派很大,所以经常让人误以为他英俊不凡。此刻见张小山在前方给自己请安了,他也只欠了欠身,轻声道:“好,坐吧。”
张小山在旁边的矮沙发上搭了半边屁股坐下了,笑道:“早就想给将军您来拜年了,只是前几天正是年中,怕您家里人多,我再来给您添了乱,就没敢过来。”说到这里他傻乎乎的一笑。
赵将军也微笑起来,觉着张小山长的很“喜相”,是个福将,以后可以再提拔一步。
张小山知道赵将军话少,而且纵是有话也不会对自己说,就又笑嘻嘻的说道:“将军,大过年的,小山也孝敬不来什么大礼,就能弄些小玩意儿,将军别嫌弃,全当是小山的一点孝心吧!”说着他不等回答便站起来,径自走过去打开房门,对着走廊中的金世陵等人使了个眼色。
金世陵立即会意,指挥马弁将两个大箱子抬了进去,然后待马弁退出来之后,自己夹着个长锦盒子走入房内。此时他已脱下大衣,露出里面一身墨绿色的猎装,腰身扎了皮带,愈发显得身材紧俏。乌黑的头发被梳理的一丝不乱,衬得一张脸雪白干净;表情是沉静的,偶尔一抬眼皮,显出眼中那波光粼粼的水色来。
张小山忙忙碌碌的打开两口大箱子,给赵将军展示里面的古董花瓶。赵将军远远的扫了一眼,很淡漠的点了点头。张小山傻笑着搓搓手,故意的说出满口外行话:“还有一件小东西,可真比这两个花瓶子漂亮多了,将军您瞧瞧,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呢。”
金世陵听了这话,晓得轮到自己上场了,就毫不含糊的直走到桌前,既不敬礼也不问安,专心致志的就去开那长锦盒子的小锁头。张小山在一边看着,急的牙都要咬碎——他忘记嘱咐金世陵行礼了!
金世陵对自己的失礼是浑然不觉,打开盒盖后,就将盒内的玉如意转向赵将军,同时抬起头来——忽然发现那赵将军正盯着自己。
他不晓得这赵将军的权势有多大,只从张小山那里得知他是个大官。他素来不怕官,赵将军看他,他就回看过去,同时揣测着对方的岁数。
二人对视了许久,张小山在一边望着,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,恨不能上前把金世陵一脚踢开。不想此时赵将军忽然开了口:“小山,这是你的副官?”
张小山一弯腰:“是。”
赵将军低下头,漫不经心的对那七宝如意扫了一眼:“倒是不错。”
张小山听到了这样的评语,真是大出意料,欢喜说道:“将军,您好眼力。我这个小副官,不但模样生得好,还读过两年大学,是个书生呢!只是跟着我这个老粗,有些屈才了啊!”
赵将军轻飘飘的答道:“我说的是如意。”
张小山愣了一下,顿时尴尬非常。而金世陵也红了脸,心中非常不忿,暗想你看不上我,我还看不上你呢!糟老头子!
屋内空气一时凝固,那赵将军伸手拿起如意摆弄一番,然后又轻轻放回盒内:“不过,听你方才那番话,倒可见你是很有自知之明的。”
张小山听到这里,灵魂才又回归原位,当即笑了笑,又抬手摸摸头皮,做灵光一现状:“对了,将军,您要是愿意,我把我这小副官也送您好啦!他是个文化人,年纪又轻,这要是跟了您,前途岂不是不可限量了?”
赵将军点点头:“我怎好让你割爱呢?”
张小山拼命摆手:“不割爱不割爱,我是没那个福分,要不然我自己就来伺候将军了,如今有了他,我就觉着好像代替了我自己似的,高兴还来不及呢!”
赵将军又道:“这还要问问本人的意见吧。”
张小山认为金世陵只擅长扯淡,真要让他说起正经的应酬话,那就能立刻变成没嘴的葫芦——而且一急之下,还指不定会倒出什么胡话来。所以赵将军话音一落,他便又立刻接道:“将军别说这话啦,可真折煞他了。”
赵将军眼皮一抬,撩了金世陵一眼:“你愿意跟着我吗?”
按照先前的计划,金世陵这时本该发出一篇很好听的说辞的,不过因为他刚被如意抢了风头,还在赌气,所以垂着眼帘,只低声咕哝出两个字:“愿意。”
赵将军点点头:“既然三方情愿,那我也就却之不恭了。小山,你无论是选人还是选物,都很有眼力,这很好。”
张小山得到了这样高的评语,真是喜出望外,当即又一鞠躬:“将军过奖啦!我这些进步,还不都是跟着将军学习来的么!”
赵将军听了这番恭维,很想拈须一笑,可惜天生不长胡子,只好作罢。
张小山于半个小时后,带着金世陵等人坐轿下山,乘汽车回城。
坐在汽车里,他拿着大手帕一个劲儿的擦汗,又长吁一声道:“好家伙!总算过完这一关!”
金世陵坐在他旁边,感到非常不解:“你怎么就怕他怕成了这个样子?官大一级罢了,他还能吃人不成?”
张小山转头望了他,虽对他今天的举动还有颇多不满,但又想总算是把他顺顺利利的送出去了,这就是个好事儿!便将他的一只手抓过来又摸又揉的:“小金,你明天离了我去伺候赵将军了,飞了高枝儿啦!”
金世陵把手抽出来:“在哪儿都是伺候人,还分什么高枝低枝!况且,我也不怎么爱伺候他——我在他那儿还不如个破如意呢!”
张小山笑起来,一歪身子倒向金世陵:“别逗我乐成不成?”
金世陵推了他一把:“横竖今天没事了,你放我半天假,让我回家如何?”
张小山坐起来:“回家干什么?晚上我请你吃馆子去!明早儿我用汽车送你上西山,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,弄好了,过两年还兴许外放你个肥缺呢!”
金世陵忽然转头盯着他:“还有这等好事?”
张小山摇头晃脑的一哼:“林总裁不就是当年何大帅身边的卫士么!事在人为,看你肯不肯动脑筋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