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

三秒钟之后,众人头顶上传来一声震天震地的巨响!热风沙土劈面盖向头顶,桂如冰下下意识的抱头弯腰,正好把金世陵的脑袋夹在了胸口与双腿之间。而与此同时,他似乎是听到了周遭响起了一片哭喊惨叫之声,可是头脑中一片昏沉,仿佛是晕倒了一般,身体全不听指挥。

他这样半昏半醒的持续了三五分钟,才又渐渐的苏生过来。神智一旦恢复,他立刻就直起腰来,顺便把压在怀里的金世陵扶起来推到一边。金世陵愣头愣脑一言不发,好像也是有点被吓傻了的样子,同身边那位涕泪横流抖作一团的苏渤海先生并排而坐,正是相映成趣。

桂如冰乃是个行动派,起身拍拍肩膀上的灰尘,他见洞内烟尘弥漫,水泥墙壁也裂出一道大缝,满地散落了泥屑木片,显然是洞子被炸垮了;而几大步走到洞口处,就见洞口已经成了个阔大的缺口,外面一片白雾茫茫,可见此刻乃是清晨时分了。

重庆的雾是最有名的,若是到了雾浓的时候,那人在其中,真是什么也看不清。桂如冰站在洞口,呼吸了几口带有硫磺味道的新鲜空气,觉得胸臆间还好过一些。这时雾中跑来一人,见了桂如冰,就苦笑着站下来:“桂主席,您怎么在这里?”

桂如冰答道:“我本是来旁听会议的,哪知赶上轰炸,就一直在这防空洞里。你这是从哪里跑过来的?”

那人长叹一声:“唉,甭提了,我们那里的防空洞被炸塌了,亏得我离洞口近,一步蹿了出来,否则就要被活埋进里面啦。桂主席,这一片地区全给炸平了,连机关大楼都没有了!惨啊!”

桂如冰听了,心中倒是有些后怕,心想现在情势如此紧张,自己还是回家为好,旁的不说,就是家中那防空洞,总比这里要坚固牢靠的多。思及至此,他便回身去找自己的随从,张罗汽车回公馆。

他这边是坐上汽车,一路风驰电掣的跑了。后面的金世陵与苏渤海相扶而出,灰头土脸的,也各自去找汽车。这里街道窄小,两家的司机都把汽车停在了远处,倒是在轰炸中得以保存下来。只是这一路前往寻找之时,就见街上一片狼藉,几个半熄的燃烧弹滚在路旁,苏渤海以为是未爆的炸弹,就先吓的大叫一声,后退一步时,却又觉得脚下古怪,低头一瞧,竟是半截尸体,腰往下都没有了,肠子流出来,正让自己踩了一脚。

这回他不叫了,直接晕了过去。

金世陵对这些场景,倒是见怪不怪。帮着苏家司机把苏渤海送入汽车后。他们这两辆车便一前一后发了疯似的开出市区,直奔歌乐山。

说起来,也算是他们时间抓的紧。因为几经周折终于回到山中之后,已经时近正午,那雾气已然散去,露出一个明朗朗的大晴天,正是适合日军轰炸的。

赵将军见金世陵狼狈不堪的回来了,很是庆幸。而金世陵也不多说,心急火燎的先大吃大喝了一顿,然后便去洗澡换衣服。

赵将军见他收拾的干净利落了,便叫他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,一手捏了他的下巴笑道:“让你天天吵着跑出去玩,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吧?”

金世陵搂了他的脖子:“爸爸,你还笑我!我这回真要吓死了呢!”

赵将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:“乖儿子,谁让你不听我的话。”

金世陵刚要开口,忽然门外的仆人隔着房门大声喊道:“将军,陵少爷,外面挂了球了!日本飞机怕是又要来!”

赵将军骂了一句:“他妈的,又要跑进洞里当耗子了!”

在进洞之前,金世陵在自己的卧房内,见到了他二哥新从香港寄来的信件。他此刻无暇细看,便拿起信封揣在身上,准备一会儿安顿下来后再读。

第42章

在桂如雪的指导下,赵将军将自家的防空洞也改造成了住家的格局。

此刻他身处这地下的卧室之中,半躺半坐的靠在床头。而他的爱子金世陵坐在床尾,撕开信封开始读信。

信纸共有十二页,中心思想只有一个:听说重庆被轰炸的很厉害,你要注意安全。

金世陵收到了这样长篇大论的关心,并没有觉出感动来。放下信纸,他从信封中又倒出一张照片。

这是金世流的一张半身近照,因自觉拍的很美,所以特地多洗了一张邮给三弟,请其欣赏自己的容颜。说起来,这兄弟两个也有近三年没见面了,可金世流大概是因为生活安逸的缘故,那面容上并无一丝沧桑之态,同当年在北平时相比,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。

望着那张照片,金世陵忍不住叹了口气,忽然很想念他二哥。

想念也没有用,重庆如今是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般的世界,怎能让他从繁华太平的香港往回跑呢?

他把照片和信纸塞回信封,然后起身赤脚踩在地上,将信封放在了床前的书桌上。这次再回到床上,他直接爬过去拱进了赵将军的怀里。

赵将军搂着他,也是自有一番心事——他那不招人待见的儿子,忽然失去消息了。

赵公子在从昆明启程之时,曾给赵将军发过一封电报。按照那封电报上提供的信息,他现在早就该抵达重庆了——除非他是从昆明走着来的。

赵将军很不耐烦的琢磨:“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?不会是路上出事情了吧?现在这大轰炸说来就来,他一个……”

想到这里,他略皱了皱眉头,然后心情镇定而平静的低下头,在金世陵的额头上亲了一口,同时就把亲生儿子的死活抛到脑后去了。

日军飞机的轰炸目标是重庆市区,所以城外周边的县城山中,倒是要安全的多。比如歌乐山别墅区的这一群阔人们,在自家舒适的防空洞内,就着水晶吊灯的光亮打了几圈小牌后,见一时无事了,便纷纷出洞,回到楼内继续过好日子。若是看着这些人的生活,那真是想不到在几十里之外,就有平民被炸的粉身碎骨,建筑被夷为平地;更想不到在几百里之外,就是枪林弹雨、炮火纷飞的抗战最前线了。

此时已到了晚饭时分,因为近两天轰炸来的十分厉害,所以各公馆内的厨子们无法出门买菜,只好坐在家中,搜集现有的食材,绞尽脑汁的掂对出一桌饭菜来供主人享用。这个时候,要是像苏主席家那样连老带小七八口人,那就真要了厨子的命;而像桂二公馆这样,全家上下只伺候一个光棍汉的,那就容易的多了。

桂如雪是不肯亏待自己的,越到了物资紧张的艰难时期,越是往死里吃。厨子早已抓住他的这个特点,所以平时就储存了许多罐头食品,供他在紧急时刻大嚼。结果今晚这一餐饭,他独自吃了一盆面条,三个大罐头。放下筷子一直腰——他撑的翻了白眼,站起不来了!

这可成了问题,他手捧着肚子,就觉着胃部隆起,心中着实有些恐慌。心想抗战期间,自己若是撑死了,那可是好说不好听。弯着腰又坐了一会儿,他觉着胃里好像渐渐有些松动了,这才一手扶着桌子,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,慢慢的走到客厅中,缓缓的坐到了沙发上。

正是难过之际,家中的听差忽然走进来禀报道:“二爷,桂主席来了。”

桂如雪没想到桂如冰会在这个时候光临,强忍不适,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:“让他进来。”

听差领命而去,不一会儿,就把桂如冰带了进来。

桂如冰是个很有自觉性的人,站在客厅门口,他先乌烟瘴气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,然后才迈步而进。桂如雪歪在沙发上,抬头望着他,未语而先掩口,不能自制的打了个饱嗝。

桂如冰面无表情的在他身边——隔着一米来远——坐下了,随即翘起二郎腿,强打精神的说道:“我家的顶楼,被炸塌了一角。”

桂如雪捧着肚子:“……哦。”

桂如冰停顿片刻,似乎是觉得很难以启齿一般,慢吞吞的继续说道:“最近轰炸来的太频繁,我想……到你这里住两天。”

桂如雪又打了个饱嗝,捂着嘴,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桂如冰:“嗯?”

桂如冰以为他这是装聋作哑,心想自己平时也是为他出过许多力气的,如今到了生死之际,他却无动于衷,便不由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,愤然起身道:“我走了!”

桂如雪此时刚刚反应过来,因不便起身,就连忙对他伸出一只手:“不,不必走,留下吧!”

桂如冰扭头瞥了他一眼,冷冰冰的说道:“若是这很令你为难的话,那我就不打扰了!”

桂如雪摆摆手:“不为难,你尽管想住多久就住多久。”

桂如冰这回才略微平了气,“哼”了一声,他又坐了回去。

而桂如雪一边轻轻揉着肚子,一边想道:“他要是有了三长两短,我可怎么办?罢了罢了,让他住去吧,反正他大概也住不了几天的!”

想到这里,他主动发问:“吃晚饭了吗?”

桂如冰一摇头:“没有!今天从早忙到晚,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躲警报,哪有时间吃饭?”

桂如雪叫来听差:“给他弄点吃的!然后安排间屋子让他睡觉!”

桂如冰在桂二公馆,总算是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。

翌日清晨,他早早起床,见窗外雾气淡薄,便料想今天又会是个晴天,是万不能回城的。

他是个自律惯了的人,从没有睡懒觉的习惯。此时就洗漱穿戴了,精神抖擞的下了楼,按照素日的生活习惯,准备吃早饭。

早饭吃过之后,他开始向机关里打电话。身子虽是在歌乐山了,他那一颗心还留在城内,对于自己那一摊事业,万万不能忘怀——其实也是不得已,如今虽然是处在抗战期间,可是枪口也并非完全的一致对外。他近来因为桂如雪同运输处的交易事件,很受了一些攻击,所以分外警惕,总怕自己一个不慎,再着了哪位对头的道儿。

桂二公馆内的听差佣人们,对于这位桂家大爷是非常之恭敬。不必桂如雪吩咐,也晓得无微不至的服务。所以桂如冰在这一上午的生活中,感到非常之舒适——直到中午时分,桂如雪起了床。

桂如雪起床后的步骤是很固定的:洗漱之后,便是打针;打过针后,才是下楼用餐。天气虽热,他还穿着一身灰哔叽长袍,略微弯着点腰,走路时似乎都抬不起脚来。

他就这样一路拖泥带水的走了下来,而家下的佣人们,本来是惬意轻松的各司其职,可一见了他的影子,立刻一起变成避猫鼠。结果他所过之处,那温度似乎都下降了许多,人人都是靠边而站,一声不敢吭。

桂如雪对此情形,倒是安之若素。安安稳稳的坐在餐厅内,他平心静气的开始动了筷子。此刻桂如冰也被佣人请进来吃午饭。兄弟二人在饭桌上相见,因为各怀心事,都是有求于对方,所以分外客气,居然相对着点头问候了一声。

今天的饭桌上,依旧是罐头食品,乃是一些猪牛肉和竹笋之类,用三个大瓷盘子分别盛了摆在桌上。主食便是米饭,因非平价米,所以里面自然也没有稗子砂石之类的杂质,可以大口咀嚼,绝无崩了牙的危险。桂如雪仿佛是专门要同厨子为难一样,端起饭碗抡起筷子,一言不发的就往口中扒拉饭菜。桂如冰瞄了他一眼,心下狐疑,简直是怀疑他之所以这么个吃法,乃是怕自己抢了他的食!

饭过两碗,桂如冰放下筷子——并非是吃饱了,而是坐在首席的桂如雪忽然被一块牛肉噎住,连连喝水,均无效果,结果一手按了桌子,一手抓了桌布,脸都涨红了。

桂如冰不能眼看着他噎死,情急之下,只好打破了十多年来的禁忌,走过去冲着他的后背就狠狠的拍了一掌,打的桂如雪向前一扑,可是情况却并无缓解。

桂如冰一看情形不好,便一手按住桂如雪的肩膀,一手在他后背连连拍下,打的啪啪作响,依旧没有起色!无可奈何之下,他急了眼,索性从后面托举起了桂如雪,准备利用地心引力,来把他喉咙里的那块牛肉颠震进胃里去。

他这办法,显然是不甚科学。而且桂如雪被困在桂如冰手中,窒息之余又是惊恐万状,拼命一挣,还未等桂如冰发力,他那喉咙间“咕噜”一声,那块牛肉已经落进胃里。

这回他算是死里逃生,大口喘息着瘫在桂如冰的怀里,满头都是冷汗。桂如冰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怀中这位弟弟,只好依旧托着他,等他恢复正常。

过了三五分钟,桂如雪站直了身体,回身推开桂如冰,他坐在椅子上,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,虚脱似的轻声道:“谢谢你。”

桂如冰后退一步:“不必客气。你现在觉得怎么样?”

桂如雪点点头,长吁了一口气:“我没事。”

桂如冰的食欲早已消失,此刻便答道:“没事就好。”然后转身走了出去。

他的两只手上似乎还沾染着桂如雪身上的温度与气息,一路走,一路不动声色的张开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,随即又攥成了拳头。

这一天,果然没有日军飞机过来轰炸。歌乐山中的诸位超等华人们,也就生活的格外安逸快乐,就连桂家兄弟也能够和平相处超过二十分钟了。在这一片和熙之下,只有赵公馆内起了一点小小波澜。

正牌少爷——赵公子,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赵公馆门口。

赵将军身为父亲,自视甚高,不肯亲自下楼迎接,只派金世陵委为接待。而当金世陵满怀敌意的走到大门口见了赵公子后,登时就愣住了。

只见这位赵公子,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,都是标准端正之极;可若问他到底是什么模样,那就很难形容——因为实在是太没有特色了!由此也可见,这位的确是赵将军童叟无欺、如假包换的亲生儿子。只不过赵将军气派非凡,可以营造出一种英俊威武的错觉;而赵公子没有乃父那样的威风,所以就原形毕露,彻底的平庸了。

除了外表比赵将军稍逊一筹之外,这位赵公子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——他是个瘸子!

还不是一般两般的瘸,据说如果离了手中那根银色手杖,他就只好原地立正了。

此刻,这位经过长途奔波的正牌少爷灰头土脸的独自站在公馆门口,面对着迎出来的金世陵,非常局促的笑了笑:“你好,我是赵勉,我是来——”

金世陵面对着这样一位对手,无法不胜券在握的趾高气扬起来:“我知道,你是英童嘛!爸爸曾经提起过你。你怎么才到?不是早就离开昆明了吗?”

赵勉——赵英童听到金世陵口中的“爸爸”二字,不由得愣了一下:“请问你是……”

金世陵一扬手,见身后的听差跑上来接过赵英童手中的箱子了,这才答道:“我是金世陵,你爸爸的干儿子。”

赵英童听了,显然是很意外:“哦……那我们是兄弟了。”

金世陵面无表情的摇摇头:“那不敢当!你跟我来吧,爸爸在客厅里等你。”说着转身就走。

赵英童的左腿,几乎从膝盖向下就是完全使不上力气的,若是拄着手杖慢慢走,倒也还能保持从容的仪态。他自己也晓得这一点,所以现在纵是心中急切,可也依旧龟速前进。金世陵走了几步,回头一看,见自己已经把他落下了几米远,就只好耐着性子停下来,等他慢慢赶上。

十分钟后,赵英童终于走进客厅,看到了自己那四年未见的父亲,而父亲也表现的很亲切,不但向他点了点头,甚至脸上还现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:“英童,来了?坐。”

赵英童的应对也十分得体,刚好比他父亲稍微热情了一点点:“爸爸,我来了。好久不见,你身体好吗?”

父亲道:“我还好。”

儿子道:“那就好。”

父亲道:“路上不好走吧?”

儿子道:“是的,不好走。”

父亲道:“既然来了,就先休息休息,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。”

儿子道:“是。”

双方就此沉默了一会儿。赵将军忽然对着金世陵招了招手:“世陵,来。”然后转向赵英童道:“世陵是我的干儿子,很好的孩子。他比你还年长——你今年是二十三岁吧?”

赵英童很平静的答道:“我是二十五岁。”

赵将军听了,毫不尴尬,继续说道:“那是我记错了,你若是二十五,那比世陵还大一岁。”说到这里他扭头望着金世陵,脸上不由自主的就带出笑意:“世陵,我本以为你会做大哥呢!”

金世陵对着他一扬下巴:“你净骗我!”

赵将军抬手去刮他的鼻尖:“你个小玩意儿!还挑起我的理来了!”

赵英童在一边看到此情此景,不禁目瞪口呆。

而赵将军对此是满不在乎,同金世陵打情骂俏完毕后,他对着赵英童说道:“世陵跟我久了,什么情况都清楚。你在这里住着,若是有什么不便,尽管去找他帮忙好了。”

赵英童瞬间就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态度,一本正经的答道:“是,以后恐怕要多多麻烦世陵弟弟了,我在这里先行道谢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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