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

金世陵把一只手插进赵将军的裤兜里,摸出来一块口香糖,同时答道:“我不要你谢我,可也不要你多麻烦我!”

赵将军拍了拍他的膝盖:“这叫怎么说话呢!”

金世陵大喇喇的站起来,一边把口香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,一边含糊说道:“英童,你跟我来,我带你去房间里看一看!”

第43章

金世陵对于赵英童其人,倒没有什么大意见,就是很想把他撵走,如是而已。

赵英童天生就是赵家少爷,这个身份是早已注定了的,决计无法改变;而金世陵这个半路出家的干儿子,可是把“陵少爷”这个身份当成饭碗的。虽然赵将军一见亲生儿子就犯困,一见干儿子就双眼发亮,可从金世陵这方面来讲,还是更愿意保持自己在赵家唯我独尊的地位。

金世陵当年,那心胸是非常宽广的,几乎就可以用没心没肺四个字来形容。但经过这几年的坎坷奔波,他那心肺也就渐渐发育健全,小心眼儿里也安置了一副算盘,但凡遇见事了,也要暗自盘算忖度一番,不肯贸然行动了。

此刻,他又拨动了心里的算珠,经过一番加减乘除之后,他得出结论——赵英童太碍眼,还是消失的好!

因赵英童来的太过突然,所以赵公馆内并未给他收拾房间出来。金世陵把他带进一间偏僻客房之内。房门开时,就觉着潮气扑面而来,里面床上的被褥,也是要长青苔的光景。

赵英童站在门口,抬头四顾,未作点评。而金世陵一面嚼着口香糖,一面把手插进裤兜里在屋内走了一圈,又抽出手拍了拍床单,觉着快要拧出水来了,这才转向赵英童:“重庆就是这样的气候,潮湿的很。”

赵英童点头附和道:“是的,我知道。”

金世陵又道:“里间是浴室同洗手间,浴室里是有热水管子的,不过这公馆里的水管子都安装的不大对头,如果你放不出热水了,就叫佣人过来给你调一调。知道了吗?”

“是,知道了。”

金世陵又上下打量了赵英童:“你这身衣服该换换了,怎么好像是从灰堆里爬出来的?”

赵英童受了如此批评,倒也没有尴尬脸红,很镇定自若的望着地面笑了笑:“路上脏。”

金世陵见他脾气这样好,是个软和性子的人,就越发随便起来:“喂,问你个问题啊!”

“好,问吧。”

“你那腿,是怎么瘸的?”

“是小时候从树上跌下来,摔的。”

金世陵想了想,并没有生出同情心来:“是么?那可真是不幸。好啦,你忙你的吧,一会儿佣人会来叫你去吃晚饭。我走了!”

赵英童向旁边退了一步,给他让路:“好的,谢谢你。”

金世陵且走且摆了摆手,头也不回的答道:“不必客气!”

因为正牌少爷千里迢迢的冒着炮火赶来了重庆,所以尽管上面主人没有吩咐,家下众人也根据人情道理,自作主张的丰富了晚餐,除了往日权充菜肴的罐头食品之外,那厨子不知从哪里,居然弄回来一条活鱼,红烧了端到桌子上,自以为是很有功劳了,结果赵将军对这条鱼毫无感触,而陵少爷则是瞪了他一眼。

赵英童因为身体原因,所以姗姗来迟,进入餐厅时,见父亲以及那个来历不明的弟弟都坐好了,就仿佛很惭愧似的笑了笑,喃喃自语道:“真是不好意思,让你们久等了。”

赵将军对这个亲儿子,没有好感,可要说如何厌恶,那也谈不上。总而言之,见了他大概就和见了个问路的感觉差不多。此刻见他下楼进来了,便拿起筷子,不冷不热的招呼道:“来,坐,吃吧。”

赵英童拄着手杖,一摇三晃的走到座位前坐下了。此时金世陵抬头瞅了他一眼,见他换了一身夏装,是灰色长裤配着白色的短袖衬衫,脸也洗干净了,瞧着倒还精神利落。只是神情木然,正合了往日赵将军对他的评语:“死死板板的。”

三人无语,一时开始抄起筷子吃饭。赵将军吃了口鱼,忽然想起了一个内容极丰富的话题:“英童,昆明那边的生活程度,比重庆如何?”

赵英童咽下口中的米饭,老老实实的答道:“比重庆要高一些。”

金世陵也加入了谈话集团:“所以现在有人在重庆低价买了金子,带到昆明去高价卖出,挣来的钱买些货物带回重庆再继续出卖,绕了个圈子挣钱。”

赵将军听了,觉得很不屑:“那能挣几个钱?不够费事的!”

金世陵道:“资本大的话,自然就赚的比较多了!”

赵将军听到这里,便问道:“那个桂什么是不是做这一行的?我仿佛听他提起过买金子的话。”

金世陵点点头:“那人什么生意都做,我哪晓得他到底做哪一行呢!反正是个奸商就没错了!”

赵将军道:“那人瞧着倒是个大方痛快的,并没有一般游击商人的小家子气。”

“他的钱来的容易,当然就大方啦!”

赵将军压低声音笑道:“你的钱也来的容易,怎么没见你大方?”

金世陵在赵将军的大腿上捶了一拳头,同时又白了他一眼:“你想让我大方也容易,把你的支票本子送给我吧!”

赵将军笑着握住他的手,在自己的腿上揉来搓去:“怎么?又闹饥荒了?”

金世陵一扭头:“没有!”

赵将军就爱看他这带点孩子气的别扭模样,当即就乐不可支:“好啦好啦,吃完饭就给你支票本子,至于数目,你想写多少就是多少,高兴了吧?”

金世陵这回转动了黑眼珠子,悠悠的溜了他一眼:“这回我要美钞。法币天天往下贬,我可不想出门时拎着一皮包钞票。”

赵将军心花怒放,连饿都忘了,就是对着金世陵笑:“好好好,别说美钞,就是要了爸爸的命,都没有问题!”

金世陵对于这个谈话结果非常满意,所以撇开赵将军,他开始伸着筷子夹鱼吃。而赵英童一直低头吃饭,对于旁边这二位的谈话,几乎就是充耳不闻。

身为一名体面父亲,当着亲生儿子的面,与干儿子公然的打情骂俏,这似乎是很不合常理。然而赵将军自从撤离武汉之后,万念俱灰,堪称是受了绝大打击。后来虽然是养好了枪伤,可权势已无,只剩下一个将军的名号,便索性破罐子破摔,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
他喜欢金世陵,这是公馆上下众所周知的;可是他因此就在众人面前,公然的抱着金世陵胡调乱闹,那就有些老不要脸之嫌——陵少爷是毋庸置疑的小不要脸;赵将军是出乎意料的老不要脸,这两位凑在一起,活该是要做父子的。

赵公馆内的上下人等,对于这两位不要脸先生的行径,早已习以为常,见怪不怪。但赵少爷初来乍到,也能对这父子两的调情表现的如此镇定,可见他真是涵养极高,或者说,是忍耐力极强。

涵养高、忍耐力又强的赵英童在赵将军放下筷子,而金世陵正将最后一口饭往嘴里送之时,表示自己吃饱了。

赵将军在饭前同金世陵调笑了一阵,搞得自己很有些春心大跳,性致盎然。晚餐一过,他也不晓得坐下来同这久未相见的独生儿子谈上两句,问问寒暖,只客气而又潦草的说道:“英童,你可以在这周围走走看看。这里的景致是很不错的。”

赵英童从昆明跑来重庆,已经是走的够多了,再也没有观赏风景的心情,可也答应道:“是的,我一会儿出去看看。”

赵将军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父亲的责任,便拉了金世陵的手,径自回房去了。

赵英童认为,只要外面不下雨,那就肯定要比自己那间屋子干燥一些。所以他尽管周身疲惫,可是宁愿在天黑之前,坐在院中的木制长椅上看夕阳。

在看夕阳之时,他也同往来的佣人们交谈了几句。而佣人们对他的印象都是很好——虽是个少爷家,可是彬彬有礼,说起话来慢声慢语的,透着那么和气;同家中那位陵少爷相比,真是两个极端了。

独自坐了有一个多小时,眼看着夕阳的颜色愈发红的浓厚了,赵英童叹了口气,用手轻轻的敲了敲自己的左腿。

此时,金世陵蹦蹦跳跳的出了楼门,一路走了过来:“喂,怎么一个人坐着?”

赵英童抬头望向他,见他脸上红红的,眼中一派水色,唇上一抹嫣红,瞧着与方才颇有不同。

而金世陵见他不答,就抬脚在那椅子腿上踢了一下:“你发什么呆?这里有蚊子的!”

赵英童笑了笑:“是,我也觉出有蚊子来了,这就回去!”

金世陵抬手抓了抓头发:“一会儿爸爸要在家里开个局面,我还得出去找人。你若累了,就早点去睡;否则一会儿人来多了,要一直吵到天亮呢!”

赵英童问道:“局面……是什么?”

金世陵解释道:“就是牌九梭哈!要是有女客的话,还可以开了留声机跳舞。挺热闹的!你如果感兴趣,就等我回来,我不爱赌,倒时候可以陪你坐坐!”说到这里,他不等赵英童回答,拔脚就向大门口小跑而去了。

作为金元璧的儿子,金世陵的身体中,似乎天然的就流淌着政客兼交际花的血液。只见他乘着一架滑竿,带着三两个手持电筒的听差,逐次拜访了周遭的各家公馆,一路上连说带笑的,半个小时之内,便邀来了苏主席一家、郑院长及其十九岁的新夫人、陈培老、钱墨老、洪经理一家、马经理一家、李委员及其长子、陈二奶奶及其四个女儿。总共加起来,也就人数很可观了。待到最后,他才到了桂二公馆门口,也不进大门,直接就对着门房里的听差道:“我是金世陵,进去告诉你家赌鬼二爷,说赵将军晚上开大局面,问他去不去!”

那听差赶忙进去通报,金世陵等了不久,就见那听差又跑了回来,气喘吁吁的答道:“我们二爷说了,一会儿就去。还请金先生进去坐坐呢!”

金世陵转身上了滑竿坐下:“算啦!还是赵公馆见吧!”然后对着那轿夫发号施令道:“走吧!”

赵英童在昆明的生活,算不得困苦,自觉着也就很过得去了;可是如今到了歌乐山,才晓得原来父亲这边已然花天酒地到了这种程度。

楼上的赌局,他没有亲眼见,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形,也想象不出。楼下的一间客厅之内,地板上打了蜡,沙发桌椅全部靠了四壁摆放,留声机上又接了大喇叭,放出的音乐声音,也就抵得过乐队了。而围绕着天花板四边安装的彩色灯泡闪闪烁烁,营造出的那种灯红酒绿的气氛,也很类似于跳舞厅。

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,能够摆出这样的场面,也真是很不容易的了!

赵将军自视是个老人家,而且对于太太小姐们没有一丝的兴趣,所以绝不会去参加楼下的舞会,只坐在牌桌前消遣。而金世陵在楼下忙忙碌碌,督促着佣人们把电线接好,音乐放响,同时又命人将私藏的香槟酒和水果点心端上各桌。眼看着众位宾客各得其所了,才算是完成了任务,而出了客厅刚想去喝点果汁之时,迎面却又碰上了桂如雪。

桂如雪依旧是走的风驰电掣,掠过金世陵面前时,留下了一阵微风——而后他忽然反应过来,骤然停下脚步,回头对着金世陵一笑,薄薄的嘴唇抿起来,瞧着简直有点妩媚。

金世陵扭头就走了。

他一直走到了赵英童那里。

赵英童依旧坐在院子里,远远的望向一楼窗口,玻璃窗子擦的明净之极,没拉紫绒窗帘,所以从外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里面的盛况。

对于赵英童,金世陵所采取的政策并非欺压,而是打压!

毕竟那是赵将军的亲生儿子,自己没有必要太得罪他,只要让他知道厉害,知难而退也就罢了。

走到赵英童面前,他弯下腰:“走啊!我带你进去坐坐,里面热闹的很,顺便再给你介绍一位女朋友!”

赵英童望着他笑了一下:“不了,我又不能跳舞。谢谢你。”

“不跳舞,可以吃点东西嘛!里面还有奶油蛋糕呢!”

赵英童又道:“谢谢你,我晚饭已经吃的很饱了。”

金世陵见他这也不肯,那也不愿,就有些不耐烦的直起腰:“那你要怎么样呢?我好心好意的要来给你找点消遣,你却这么不给面子!”

赵英童没想到他会忽然变脸,就愣了一下,然后拄着手杖费力的站起来:“世陵弟弟,是我不对,你不要生气,我们进去看跳舞吧。”

金世陵瞪着他,既不言,也不动。赵英童见状,似乎是深感自责,低下头迟疑半晌,才低声道:“世陵弟弟,你看我这样子……也不大适宜去那里啊。”

这话虽然简单,但其中就透露出了一些很可怜的意味了。金世陵不禁有些心软:“我没有生气!我只是想给你找点乐子。”

赵英童摇摇头:“多谢你的一片心意。你不必管我,我早睡惯了,这就要回房休息。这外面的蚊子的确是很多,也请你回到楼里去吧!”

金世陵见这人实在无趣之极,只好作罢。同他慢慢踱回楼内之后,他无所事事,因觉得客厅内的几位女宾容貌不够美,所以也无心跳舞,只一路上了楼,去赵将军那里凑热闹。

楼下的舞会,到了凌晨两点多钟就散了;而楼上的赌局,则一直坚持到了早上八点钟。依照老当益壮的赵将军和铁打屁股桂如雪的意见,还可以在吃碗汤面当作早饭之后,继续进行下去。不想后来,苏主席家的夫人忽然杀奔过来,揪着苏主席的肥脸蛋子,硬把他给带了走。其余众人见了此景,好笑之余,也觉得有些力不能支,便也纷纷起立,算账告辞了。

桂如雪在凌晨三点多钟时打了一针吗啡,挨到现在,也有些要过劲儿,见牌局散了,便匆匆离去,想要回家再补一针,然后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。哪知刚进家门,就见他那兄长桂如冰黑面门神似的冲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:“有个姓温的刚来了电话找你,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同你讲!”  桂如雪一怔:“什么事情?”

“我不知道!你按照桌上的号码给他打回去吧!”

第44章

桂如冰站在门口,满心狐疑的望着正在通电话的桂如雪。

桂如雪坐在桌旁,一只手拿着听筒,一只手摆弄着电话线,吸了吸鼻子后开了言:“喂,老温吗?我刚回家——什么?!”

电话中,温孝存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特别的急迫:“桂二,完了!货栈被炸了!全完了!”

桂如雪先还愣了一下,随即猛然站起来:“货栈被炸了?货栈不是半地下式的吗?”

“你那边平安无事,哪里晓得这里轰炸的多厉害!货栈整个儿都塌了!我赶来的时候,这里已经烧成了个精光!你快过来瞧瞧吧!”

桂如雪的脸上瞬间就退下了血色,连声音都变了调:“都烧了?”

温孝存的声音在电流的干扰下,有些断断续续:“……都烧……全没了……”

桂如雪拿着电话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
那边的温孝存已经挂断了电话。而桂如冰见桂如雪情形有异,又不明就里,便开口问道:“你怎么了?什么烧了?”

桂如雪手一松,电话听筒“咚”的一声落到了桌面上。随即他身子一歪,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桂如冰见状,只好走上几步,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搀扶他:“你到底是怎么了?”

桂如雪面无表情的又吸了吸鼻子,接着一翻身爬起来,扭头就往楼上跑。过了三五分钟,他又慌里慌张的跑下来,且跑且喊:“来人,叫司机和轿夫!我要下山!快点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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